《[快穿]戏若浮生》季桃初

98、相见欢

　　小船驶入浩荡的迷踪湖，这片湖比宋青青想象的还要大，宓阳不让他们出去，她只能从周围的声音中来辨别当下的环境。他们先是七拐八拐穿过狭窄的小河道，继而来到一片热闹的地方，宓阳没有在船舱里久呆，而是抱着孩子出了船舱，偶尔停下来与周边的熟人打招呼，谈论的也无非是谁家生了孩子，哪里新出了什么点心，王婶子家的胭脂比李大娘家的便宜了两文钱，这一切都让宋青青隐约有种身处菜市场的错觉。

　　比起宋青青，天厄受到的冲击显然要更大，他从未想过，皇土之下，竟有不属于陛下的臣民。俩人面面相觑，宋青青心想：桃花源记，诚不欺我。

　　宋青青不知道又在小船上晃悠了多久，船只才缓缓停下，不待两人反应过来，只觉船身被什么托起，原本晃悠的船身瞬间停止摇摆，安稳的如同立于地面之上。

　　宓阳进门的时候，就看到了杏眼圆睁的宋青青，她忍不住掩了唇，双眼弯成好看的月牙，手中还拎着一份食盒，她把食盒放在桌面上，上层是几袋油纸包着的点心，下层是一荤一素两道菜和几个馒头。

　　“我不敢买太多。”宓阳开口，“你们将就下。”

　　宋青青扶着天厄坐起身来，顺手塞了颗馒头到他手中，这才摸了包点心，点心入口香甜，她边吃点心边跟宓阳打听迷踪湖的秘密。

　　对于迷踪湖，宓阳知道的并不太多，只知道迷踪湖有位主人，住在湖中心唯一的一座岛上，从不出门，迷踪湖被划分为十二个区域，每个区域都有自己免费的学堂、医馆，每月会在固定的时间发放银两，这里没有赋税，没有饥饿，没有杀戮，男女可自行婚配，若非一方离世，必要从一而终。相比于外面的世界，迷踪湖干净的就像是一片净土，因此这里的民众对主人很是虔诚。

　　“尤其是那些男人。”宓阳开口，“他们每次从外面回来，都变得更加谨慎，生怕会有人打破这里的平静。”

　　宓阳从来没有出过迷踪湖，对于外面的世界，她的记忆也仅停留在儿时，她意识里的外面，是繁华的，奢侈的，她记得满匣子的珠宝，记得家里毕恭毕敬的奴仆，这里虽好，但与她记忆中的王府相比却是相差甚远。

　　宋青青被宓阳这番话说的目瞪口呆。

　　共享的教育体系，免费的养老医疗，一级棒的治安管理，以及合理的财产分配，这还是封建时代吗，这特么的是大同社会吧。

　　“这么牛掰的地方，你相公还打算离开？”比起战乱频繁的国土边境，比起旱涝灾害过后的流离失所，迷踪湖简直是人间仙境，美好的像是一场梦。

　　“这里或许很好，但对很多人而言，又何尝不是另一个牢笼。”宓阳开口，“如亲人还活着却与他们此生无法相见的我，亦如为了我不得不留在这间牢笼里的夫君。”

　　三人陷入沉默，直到外间传来小孩的哭啼声，宓阳才抱歉的起身出门，她的孩子醒了。

　　“匪夷所思。”这是天厄自听完迷踪湖的故事后，说出的第一句话，他其实是不太相信这种理想社会的，即便真的有，也不是在迷踪湖，从宓阳的言语中，他大概也整理出一些头绪，迷踪湖看似样样俱全，可又样样没有。

　　他们有医馆，却不产药材。

　　他们有月银，却不种粮食。

　　当然，这些都可以从外面运进来，迷踪湖也可以是遍地宝藏，共他们坐山吃空，但偏偏，他们还有学堂。

　　常言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迷踪湖的孩子们虽有万卷书可读，却被困于这方天地，无万里路可行。为何会有人离开，想来是这里的环境已经跟不上读书明理后的思想，书中的世界太广阔，而迷踪湖，太小太小，书读的越多，走的人便也会越多，这里适合千帆阅尽历经沧桑后的身心俱疲之人，而非朝气蓬勃满身热血的青年。

　　迷踪湖的一切都太虚无缥缈。

　　“我总觉得这里太不古代了。”作为经历过二十一世纪文明洗礼的宋青青从内心深处发出了以上总结，“这里的一切，包括这只船的滑行和停靠。”

　　天厄正慢条斯理的吃着馒头，闻言忽然一怔，馒头还握在手中，在他的世界观中，这种事情不可能存在，但是在迷踪湖，这片活在水上的世界里，可就不一定了。

　　“自我们进入迷踪湖，从未遇到守卫盘问。”他斟酌着开口，“这么松散的看护，之前定然会有‘漏网之鱼’，你说，他们是如何被发现的呢？只要他们藏匿在船只中，便不可能……”

　　“不对。”宋青青猛地打断天厄后面的话，“船的重量会改变。”

　　迷踪湖的百姓一年四季吃穿不愁，没有囤积食物的习惯，新婚嫁娶皆有报备，船只常年保持同样的重量不会改变，不会突然平白无故的重上百斤。

　　“若是有人来做客……”

　　“那也不会这个时辰了还不离开。”宋青青又想到船只停靠时的那个水中托起，莫名想到了屠宰场的那批电子称，心中有有些不敢相信：不是吧，不会吧，墨子机关术已经发展到那种水平了？

　　很快，宋青青内心的想法便有了答案。

　　月亮爬上半空的时候，他们见到了一个陌生人，陌生人年岁不大，就这么堂而皇之的出现在他们眼皮子低下，外间的宓阳和幼童睡得十分香甜。

　　“主人想见你们。”男人开口，声音听上去颇为温和。

　　“若我们不想见他呢？”天厄半靠在床榻上，黑发披在肩头，因为之前的箭伤，脸色比窗外的月还要苍白。

　　“那只能将你们变作鱼饵了。”男人语气依旧淡淡，听上去并没有生气，甚至还有心情跟他们开玩笑，“千刀万剐可是很疼的。”

　　宋青青在他带笑的眼睛中，顿时感到毛骨悚然，她毫不怀疑，对方说的是真话，连忙抢在天厄前面，小鸡啄米似的点头，“见见见，想怎么见就怎么见。”

　　来人眯着眼冲她笑，“跟我来吧。”转身前有瞥了一眼天厄，对着旁边招招手，“来两个人搬东西。”

　　等到宋青青走出房屋，生生被眼前的场景一惊，就见船身周边冒着许多个脑袋，见他们出来，才自觉地列成两排，目送着他们上船，等宋青青脚踏上前来接他们的船只，湖中的脑袋才潜了下去，消失在波光鳞里的水面，不留一点痕迹。

　　他们登上的这艘船比宓阳的船要小上一些，船屋之内只放着桌椅茶具，再无其他。

　　“主人是个很好说话的人，只是不喜欢别人突然闯入。”陌生男人顺手给他们倒了杯茶，开口道，“但念在远来都是客，这才想着请二位去家中坐坐。”

　　言罢，便垂下眸子，不再开口，只看着杯中茶叶出神，饶是宋青青想问，也无从开口。

　　船只行了莫约半个时辰，才停靠在湖中心的一座小岛上，这座岛并不是很大，却守卫森严，宋青青觉得，怕是整座迷踪湖所有的守卫都被集中到了这块地方。

　　陌生男人带着他们行过长廊，走过花圃，穿过林木，才来到一栋古朴的院门面前，院门上挂了块空空的牌匾，很是古怪。

　　宋青青不是没想过迷踪湖的主人是什么模样，或许是个冷峻的中年男人，或许是个和蔼的白胡子老人，亦或者是个风度翩翩的青年，但万万没想到，在这栋房屋的最中心，他们见到的是位妇人。

　　妇人瞧上去莫约四五十岁，有些瘦弱，此刻正端坐在轮椅上，膝盖处铺着一层厚厚的毛毯，她挥手示意带他们进来的陌生男人退下，男人犹豫了片刻，才抱拳离开。

　　妇人并不上前，而是与宋青青他们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她的声音很温和，周身瞧不出丁点迷踪湖主人的威严，“你们来迷踪湖做什么。”

　　“被人追杀，误入此处。”天厄简单道，“现下正在寻求出去的法子。”

　　“你们出不去的。”妇人摇摇头，“从迷踪湖出去的只有两种人，死人，或者成为迷踪湖的子民。”

　　“即便我们不出去。”天厄看了眼宋青青，“她的未婚夫君也会找进来。”

　　“呵呵。”妇人忽然笑出声，“迷踪湖与世隔绝，机关重重，一般人想要进来，怕是不可能。”

　　“若不是普通人呢？”天厄脑中不停闪过宓阳的话，她口中那些语焉不详地任务，迷踪湖这副不愁吃穿的天下太平，怎么想怎么古怪，“何况你们与外面并非没有联系。”

　　妇人的表情渐渐冷下来，看向他们的目光锋利的如同一把刀子，“只要我活着，没人能打破迷踪湖的和平。”

　　这是百年传下来的基业，不能毁在她的手里。

　　“可我瞧着，你这似乎也不太平。”宋青青努努嘴，“那些出去的人，早晚会为了各种理由，重新回来的。”

　　宋青青的话似乎戳中了妇人的痛处，她的表情不复方才，这些年，迷踪湖为了维持生活，被迫出去谋生的次数越来越多，那些被外面大千世界迷了眼的人也越来越多，他们逐渐想要脱离迷踪湖，去寻找更广阔的天地，妄想在那片国土上挥斥方遒。

　　只可惜，理想很丰满，而现实却狠狠地给了他们巴掌，弱肉强食的地方，处处充满了豺狼的野性，他们安稳的日子过了太久，根本无法想象人吃人的社会是何等的恐怖。

　　战争、流民、重税这些个从书中看到的东西，在他们出去后，便成了置身其中。

　　于是，他们有的人在梦境被打碎后想要回来，也有的人变成了外面的人，想要独吞迷踪湖的宝藏。

　　迷踪湖早已成为悬崖上的宫殿，看似稳稳伫立，实则摇摇欲坠。

　　妇人死死盯着宋青青，这就像悬在头顶的一把刀，令人寝食难安，经常夜半醒来，望着窗外皎洁的月色发呆，可她嘴上还在坚定着自己的信念，“迷踪湖机关重重……”

　　“再精巧的机关也有被破解的一天。”宋青青很认同她想要构建一片乐土的信念，但还是把现实放在她的眼前，“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个世道不允许你的不同存在。”

　　“你可知迷踪湖已经隐世百余年。”妇人滑动轮椅的手青筋暴露。

　　“可现在你们已经现世了。”宋青青脊背挺直，与妇人对望，“从你们开始与外界做生意的那一刻，从你们开始掠夺外面的男女充斥进来的时候，迷踪湖就已经不再是世外桃源。”

　　妇人不再说话，许久她忽然轻笑出声，眼中的光点碎裂，紧绷的手臂忽然放轻松，宋青青的话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百年基业毁于我手，我好不甘心。”

　　“能够守护这么多人安居乐业，哪怕不长久，也已经很很不容易了。”天厄适时开口。

　　“你们不懂。”妇人缓缓摇头，扭动轮椅的滑轮，沉重的轮椅就像被按下了按钮，轻动的滑行起来，侧变的房门应声而开，妇人示意宋青青他们跟着进去。

　　进去的瞬间，宋青青顿感鸡皮疙瘩爬满了后背，这是一间极大的控制室，刻度密密麻麻的布满整座墙面，偶尔会有一块铁片从下往上弹起，妇人见她盯着出神，笑着对她解释道，“这家出船了。”

　　难怪妇人能够知道他们躲在船内，每一个铁片都代表了一艘船只的重量，当他们停靠被托起的时候，重量就被会传送至此，铁片因为重量增加而变得比固定刻度要低上许多。

　　除此之外，还有大小不同，颜色各异的按钮，宋青青瞧着红色按钮旁边大大的一个‘stop’，内心陷入翻腾，她百分之一千的肯定，这些绝对是不符合当下时代的文明。

　　“迷踪湖有自己的暗号，只有历代主人才知。”妇人顺着宋青青的视线望过去，“即便外人来到迷踪湖，寻到此地，也解不开湖中的道道机关……”

　　“这是停止。”宋青青指着红色按钮，然后又指了指它旁边的按键，“蓝色是上，黄色是下，紫色是跳跃，绿色是开始。”

　　对上妇人震惊的眼神，宋青青确定一定以及肯定，在百余年前，有位不知名前辈来到了此处，且前辈还是个理工科大物，什么墨子机关术，估摸着这是前辈顺口说出来的，她就说嘛，好好一个架空世界，怎么可能有老祖宗留下的东西。

　　“你怎会知道这些。”妇人说话都有些打颤。

　　“天……天生的。”宋青青实在没法说她因为救妖怪被撞死，然后一路当妖做鬼，最后变成人沦落此地，只好硬着头皮道，“我看见这些字，脑子里就会自动知晓他们的意思。”

　　妇人抿着唇，许久才出声，带着浓浓的悲伤，“看来，是天要亡我迷踪湖。”

　　“只要你们归顺，朝廷不会为难你们。”天厄对宋青青的话感到狐疑，但还是先把关注点投放在妇人身上。

　　“不会的。”妇人打断天厄的话，“当下王朝成立百余年，迷踪湖存在亦百余年。”她语气不咸不淡，“迷踪湖留下的都是前朝后人。”

　　若非国破后皇孙殿下某日得菩萨点拨，一改往日的荒唐无度，并于梦中得到传说中的仙人术法，带着他们躲过追兵，在迷踪湖布下重重机关，他们的父辈早就化作一道青烟直上九天了。

　　提起这位皇孙，据说当年跟随的人都痛心疾首，早年皇孙殿下十分荒淫，国破后却变了性子，人人都到若皇孙早日得到菩萨点化，定能成为一代明君，奈何造化弄人，他们只能留在迷踪湖内，从头开始，打造出一个属于自己的国度。

　　迷踪湖由皇孙一手打造，妇人在很小的时候曾听上任主人提起过，那是个夜不闭户，路不拾遗，人人有书读有饭吃的年代，他们与世隔绝，却过得比外面人好上千倍百倍。再后来，皇孙离世，迷踪湖传到了他们手里，纵使他们如何努力，都无法像皇孙殿下一样，他们的机关术停滞不前，他们累积的财富逐渐减少，为了维持住迷踪湖的生活，他们开始与外界接触，开始有人来，有人走，赚钱的生意开始延伸到各处，接赏暗杀的活也不是没有。

　　他们有了更多的钱，也加速了迷踪湖的颓败。

　　天厄沉默半响，“杀人越货可做？”

　　“做。”妇人靠坐在轮椅上，除了迷踪湖的子民外，外界的人是生是死，与她何干。

　　“京中的生意可接？”悄无声息的来，不留痕迹的走，天厄眼皮猛然抬起，“贵人的赏银可收？”

　　妇人抬手弹了弹双膝上的毯子，语气中多少带了丝怨气，“自然接。”

　　也就是因为和那些高高在上的人扯上了关系，她如今的路才越发地艰难，跟在她身边的不少都被富贵迷了眼，变得人心浮躁，这两年，甚至接了连她都不知道的活计，若不是死了数人，到现在她还被蒙在鼓里。

　　“那您可知四年前的一桩案子。”天厄嘴角紧了紧，眼神不留痕迹的扫过宋青青。

　　就见宋青青因为他这句话，洁白的耳朵忽然小幅度的动了两下。

　　……

　　迷踪湖水波荡荡，赵太守惴惴不安的瞧了眼端坐在马背上的男人，到口边的话又咽了下去，那晚，他如往常一样宿在小妾的房间内，还没来得及亲热一番，就被门外急切拍门的小厮差点吓得跌下床去，远安侯府的世子爷来了，半路被劫杀，庶弟闯入迷踪湖了无音讯。

　　赵太守很想告诉世子爷，您兄弟十有八九人没了，可他瞧着世子冷如冰块的脸，他不敢，只好派了城中几队人马跟着这位世子爷一起来迷踪湖寻人。

　　“可需分头去寻？”赵太守捏着山羊胡，试探道。

　　“不。”所有奇怪的地方，都一定藏有不可告人的秘密，靖言牵着缰绳，望着粼粼水面，“所有人朝同方向行。”

　　迷踪湖越往深处走，越是荒草凄凄，莫约半日，便再也见不到人烟，好在人马队伍壮大，数百人一同前行，倒也没有太害怕。赵太守被留在了林外，只好趁着天还没黑透，支起了帐篷，眼巴巴的望着部队离去的地方，心里祈求着不要出事。

　　毕竟是远安侯唯一的嫡子，真出什么事，他的仕途也一并到头了。

　　天色渐渐暗下来，靖言挥手，示意队伍停止，原地休息。

　　身边跟随的侍卫给他递上食物，“世子可要进马车内休息。”

　　“不用。”靖言灌了口水，用袖子蹭蹭嘴角，“我倒要看看这迷踪湖有什么古怪。”说着还不忘了提醒侍卫，“你们护好东西。”

　　深夜的迷踪湖岸静悄悄，忽然，远处的树枝动了两下，一排银色的箭头瞄准了驻足的队伍。

　　一声哨响，银光伴着风声直直的划破沉静的夜，惨叫声与惊恐声在迷踪湖畔接连响起。

　　“世子。”侍卫大惊，以往只听迷踪湖透着诡异，反没想到会遇到这种暗杀。

　　“准备。”靖言弓下身子，一挥手，原本已经有些散乱的队伍纷纷搭起木架，一枚滚圆被点上火星放入桶内，在后方拉扯的推助下，向着远方的林间弹射出去。

　　砰——

　　阵阵巨响在林间散开，炸起了满地的泥土，炸断了林间的枝木。

　　是火药。

　　林间不知谁高喊了一声，“撤。”

　　“继续！”靖言的声音在火药的炸裂中响起，不容任何人拒绝。

　　林间偶尔传来哀嚎声，断断续续，只听着便晓得人不算多。

　　这么少的人，却能控制如此多的箭羽，靖言心中一沉，这的确超出了他的预期。

　　这一夜，无人入眠。每隔段时间，靖言便会选出十数人向着山林间投放几颗火药，他要保证对方无人敢涉险收拾残局，等到天微微亮，靖言才下令众人搜索山林，林间有几名被炸开的尸身，还有几台被炸裂开的车身，车不算大，不过三尺，一人便可驾，每辆车并排列着几十枚小孔，每只孔内插着箭羽，只要拉动绳索，箭羽便可齐发。

　　至于到底如何操作，车辆已毁，他也看不出来什么。

　　“幸好世子高瞻远瞩，备下火器，不然咱们昨晚就都到在这了。”身边人问，“咱们可要再行？”

　　“不。”靖言望着不知通往何处的荒路，毫不犹豫，“先回。”

　　赵太守苦哈哈的等了两天，就在他打着哈欠揉眼睛的时候，远远就瞧见了一列队伍。原本利落的队伍这会儿脚步变得有些虚浮，不少人脸上都沾染了泥土或血迹，走的时候有百人，回来的时候只剩下了几十个。

　　赵太守慌忙迎上去，“世子。”

　　“赵太守。”靖言抬手拍了下眼前这位山羊胡老头，眼里的红血丝更甚，“养精蓄锐，准备剿匪吧。”

　　赵太守：……

　　剿匪？什么匪？赵太守愕然，他们这里平安稳定了几十年，从未听闻有匪存在。

　　与之同时，一封密信，被快马加鞭的送进了宫廷之内。

　　宋青青已经在这块岛屿上住了好几日，那日之后，妇人便把他们请到了一座清净的小院里居住，与其说居住，不如说是关押，有人固定时间送来一日三餐，但是想出去，不可能。

　　她偶尔还是会想起几天前妇人的一番话。

　　她消化了许久，才迫使自己接受，她那可怜的父亲，不过是偶遇被追杀的林家老爷，然后莫名其妙的丢掉了性命。

　　“这件事要告诉靖言吗？”某日，某人坐在院内的小亭里看花草，遇到前来消食的宋青青，问道。

　　“当然。”宋青青点头，“哪怕认贼作父，也有权利知道真相。”

　　任凭外面日月交替，俩人就这么守着一方小院，弄花饲草，偶尔也会聊上几句。

　　圃中花儿开得娇艳，宋青青不知怎么忽然想起了祝小姐。

　　“我曾认识一位非常好的姑娘。”宋青青情绪有些低落，“可她注定要死去。”

　　“没有人注定是要死的。”天厄不赞同。

　　“或者为了自己，或者为了别人。”宋青青神色有些复杂的看着正在给花枝修剪枯叶的天厄，祝小姐一直以来都是宋青青压在心底的石头，天厄说她注定要死，所以还不如顺便救下他们，“如果她非死不可，恰巧她的死可以救你，你会杀她吗？”

　　“不会。”背对着她修剪枝叶的人想也不想。

　　“为什么。”宋青青问，曾经，当他面临同样选项的时候，他选的毫不犹豫。

　　“那是她的人生，理该自己选择如何结束。”天厄回过头，定定地看着宋青青，“旁人不配指手画脚，更不配替她作抉择。”

　　宋青青瞧了他好久，久到天厄都有些不自在，才开口，“你现在很好。”

　　忘了就忘了吧，回不去就回不去吧，现在的天厄，要比她认识的不近人情惯会伪装的妖精，好上百倍。

　　宋青青知道迷踪湖的平静不会持续太久，或许几年，或许十几年，但万万没想到，不过半月，迷踪湖就迎来了覆巢之灾。

　　冲天的火龙染红了天际，耳边是此起彼伏的喊杀声，兵器碰撞的声音隔着高高的围墙都能听到。妇人来见他们的时候，腿上的毛毯已经不知丢到了哪里，她脚下空空，怀中抱着哭泣不止的孩童。

　　她就这么怔怔地望着宋青青，“最后的太平，没了。”

　　百年的基业，也毁了。

　　宋青青走到妇人面前，伸手拍着她的后背，就见她眼泪大颗大颗的往下落，宋青青不知道自己心中是个什么滋味。

　　这座岛屿是留不得的，作为迷踪湖的主人，这里是主战场无疑，宋青青果断带着妇人撤离到小岛后岸边停靠船屋内，悄然离岸，船只划过湖面，驶入弯窄的水道，在两侧芦苇丛中穿梭着。

　　“我怎么觉得这里有些眼熟。”宋青青喃喃出声，她好像，在哪里见过。

　　没等她想起，船只猛地一响，似撞到什么庞然大物，被忽然逼停，没等宋青青反应过来，几个身手敏捷的青年男子便从四面破窗而入，没等看请，提刀便砍，鲜血染红了他们的脸颊，浸透他们的衣衫，已经看不出原本的模样。

　　什么情况？

　　宋青青还没反应过来，一道寒光便向着她面门袭来。

　　“小心。”身体被旁边的天厄一带，将将躲过一击。

　　宋青青低头，就瞧见他背后不知何时又被划开了一道口子，皮肉被整齐的切开，血液不停的往外涌。

　　“我是惠和县主！”眼见另一刀就要落下，宋青青闭上眼猛地从嗓子眼挤出一声尖叫，声音因为受了惊吓，而有些破裂。

　　刀锋停在了她的额头上，登船的青年相互使了个眼色，一人便飞身而出。

　　妈呀，贵族身份还真好使。

　　宋青青睁开双眼，心还停留在嗓子眼，她怀里的天厄脸色已经惨白，身后的孩童似乎被眼前的场景吓懵了，连哭都忘了，缩着脑袋趴在妇人怀中。

　　没一会，一袭青衫推门而入，脚步匆匆，待行到宋青青身边，才停下，声音中带着久别的惊喜，“青青。”

　　“靖言，你怎么才来。”宋青青一瘪嘴，差点哭出来，她眼光瞥了眼倒在怀里的天厄，继续道，“他都快死了。”

　　“无碍，我来了。”靖言脸色在看到天厄时微变，瞬间又恢复如初，他半蹲在宋青青身边，“我带你回家。”

　　“嗯……”宋青青答应，还没来得及说话，身后就响起妇人的声音。

　　“你是吕氏的儿子。”

　　靖言闻声抬眼，等他看到妇人空空如的双腿，抬抬手，身后的人仿佛得到什么命令，立刻退下，门窗被关上，靖言才开口，“你是迷踪湖的主人。”

　　他眼神黯黯的，令人瞧不出情绪。

　　“原来如此。”妇人似乎想到什么，原本悲凄的脸上忽然爬上一抹诡异的笑容，“你……”

　　话还没说完，胸前就被一把长剑猛地刺穿。

　　这一剑刺的又急又狠，切断了妇人接下来要说的所有话。

　　宋青青感觉耳畔有风吹过，割落了她耳旁的一缕碎发，她顺着风声停下的地方回头，就见一把长剑穿过两具身体，把人死死地钉在了船壁上。

　　“别看。”一只手忽然掩住宋青青的眼睛，耳中听到的依旧是靖言熟悉的声音。

　　染血的船屋，年幼的孩童，飘荡的芦苇……

　　黑暗中，宋青青猛然记起，这些都是她看到过的，在天厄曾经的记忆里。

　　她感觉身上一片冰冷，脑海中忽然蹦出一个匪夷所思的念头，这些不是梦，天厄也没有出现，只有她来到了这个世界，这里是天厄的过去。

　　“兄长这是为何。”怀里的人挣扎起身，因为过多的失血，他的眼前漆黑一片，却还是习惯性的把宋青青护在身后，与靖言拉开一定距离。

　　宋青青因为天厄的动作，光亮重回眼中，如果是为了掩盖吕氏买凶杀人，大可不必如如此。

　　“回家吧，青青。”靖言没有看天厄，他的视线全放在宋青青身上，“这里的一切就当没有发生过。”

　　“我们已经知道吕氏的事。”宋青青知道现在很危险，眼前的人根本就不像她记忆中的人那样温柔和善，她不该说，她也不能说，但她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嘴巴，她有个答案，有个自己也不敢相信的答案，“你根本不是远安侯的儿子。”

　　“别说了。”靖言的神色越来越冷。

　　“你谁也不是。”宋青青继续。

　　“我让你别说了。”

　　宋青青望着他，一字一句，说的十分清晰，“你就是林靖言。”

　　寒光闪过，空气中发出刀子刺穿皮肉的声音。

　　两把刀，三个人，形成一种十分诡异的姿势。

　　片刻，面前的两个人双双倒下，宋青青手里还拿着天厄送她的一把短刀，银色的刀面上沾染了鲜血，伴随着她的拔出溅了她满脸。

　　靖言腹部被刺穿，他手里的匕首还插在天厄的心口，他不知道这个从来都隐藏自己心思的所谓弟弟为宋青青挡刀时，自己心中转瞬而逝的庆幸从何而来，他只知道，他的身世是个秘密，当他知道的那天起，就注定不能被第三个人知道，一旦秘密被暴露在阳光下，他，他的母亲，都将要承受灭顶之灾。

　　他不是吕氏的儿子，她的儿子已经死了，可是她不甘心，不甘心把到手的东西送给顾家的那个女人，把属于自己儿子的身份送给那个女人的儿子，凭什么她的儿子死了，那个女人的儿子还活着。

　　于是，吕氏找到了他的父亲，妄图偷龙转凤，他们林家的生意因着吕氏越来越好，做到了京内，试问，一个连儿子身后名都不顾的女人又能有多善良，她天价买凶劫杀了他的父亲，而宋家的老爷，只是偶然的相遇，一起成了刀下冤魂。

　　他不是不恨，不是不怨，可他太过弱小，他还有年迈的母亲要侍奉，他想着，再等等，只要再等等。

　　京城真繁华啊，权势真令人向往啊。

　　当他把匕首往宋青青身上送的时候，林靖言觉得，自己已经疯了。

　　直到有人挡在她前面，为她挡下了那柄足够刺穿她心脏的匕首。

　　终于，结束了……

　　宋青青几乎是本能的去拉倒在她面前的人，她遗忘了东西开始回归记忆，她终于明白母狐狸杀她时为何露出愕然的表情，她也记起了那颗碎裂的金丹，她亦记起了当初的那份疼。最后时刻，天厄也是忽然挡在了她的面前，她记得母狐狸穿过他的身子掐碎了他的金丹，她记得自己认命前汇聚所有力量打向了母狐狸，她记得自己看到了他的记忆……

　　然后……然后她醒了过来，虽然忘了上辈子死去的细节，但是却拥有了一副新的身体，她得意，她庆幸，她如之前的每一世一样等着天厄来寻她，从未有一次想过，他可能再也不会出现了，就在他即将来到属于自己世界的前一刻。

　　心爱的姑娘嫁给早逝的兄长，郁郁寡欢，双十年华便撒手人寰。

　　护他的母亲没有陪他到最后，机关算尽，临了为他赔上了性命。

　　落魄时说愿嫁给他的鱼家女，为他挡剑，鲜血铺面了整条船面。

　　尊敬的兄长并非他同脉兄弟，欺他瞒他，最后一刀把他葬送在这片芦苇荡。

　　他的怨气附身在一只水鸟身上，他记忆中的人生何其凄凉，想要从活一次的念头又是何其的强烈，可到头来，他也没能再回来……

　　天厄果真没有骗她，他说能让她重新活一次，而她也真的重新活了一次，她偷了本该属于他的人生。

　　春风和煦，粗壮的银杏树下，偶尔传来几句斗嘴的声音。

　　“你都说几百遍了，耳朵都要起糨子了。”

　　“这可是我战绩辉煌的过去。”宋青青躺在藤椅上，她的头发有些花白，细长的皱纹从她的眼角展开，这几十年，她越来越喜欢回忆过去，回忆那各种各样的人生，偶尔还有天厄，她有些庆幸他取走了自己的爱情，不然光替她死去这点，就足够她爱上那个并不怎么样的男人。

　　“既然你这么想他，干脆嫁给我得了。”身旁的另一座藤椅上半靠着一个老头，他神采奕奕的吃着果脯，“反正我和他也是同一个人，有何不同。”

　　“那你喜欢我吗？”宋青青问。

　　“不喜欢。”对方摇头。

　　“这不就得了。”宋青青打个哈欠，缓缓闭上眼睛，“我也不喜欢你。”

　　“如果……”对面的人有点犹豫，“如果我喜欢你呢？”

　　春风吹过，藤椅上的老人没有出声，像是睡着了一般。

　　……

　　宋青青再次醒来，是被胳膊上的疼痛扎醒的，入目满眼的白色，她抬抬胳膊，发现动不了，准确的来说，她是整个人都被裹成了木乃伊，头有点疼，她记得自己似乎经历了车祸，然后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但梦中具体是什么，她到还真不记得。

　　好在她还年轻，在医院住了个把月，身体也就好的差不多了，出院那天，她路过菜市场，想着应该给自己做顿好的补补，腾然间，摊位前一只待宰的鸡腾空而起，周围瞬间静止，宋青青就这么呆傻的看着，一时间竟忘了言语。

　　忽然，鸡开口了：你好。

　　宋青青，“妈呀，这年头鸡都能成精了。”

　　“呸呸呸，我才不是鸡！”那只开口的鸡似乎很不满意她的反应，扑闪着翅膀，“我是天鹅！Swans！”

　　知道什么是Swans吗！

　　“哪有长成这样的天鹅？”天鹅不都是白白的，长脖子吗。

　　“小天鹅！”刚长毛的那种！

　　真的吗？我不信。

　　宋青青对鸡精表示了鄙夷。

　　“算了。”鸡精叹了口气，它挠挠脑袋，背过半个身子，略微害羞的咳嗽道，“你可知，我与你有天定的姻缘。”

　　呃……宋青青沉思片刻，“对不起，打扰了。”

　　“这是真的！”灰扑扑的小鸡仔有些恼怒，眼见宋青青要跑，一摇身，变成个男子，他抬手揪上宋青青的马尾辫，把她重新拽回身边，“姻缘又不吃人，你跑什么。”

　　对上他的眼睛，宋青青小心脏扑通一跳：这只鸡精，长得有点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