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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下山 ...

  •   方立翁拎了背篓回到屋里,从衣柜底下扒出包袱,掂了掂,转身从抽屉里拿出几两碎银子。又摸出一封信,压在镇纸下面。
      他背着背篓出家门,路上还若无其事和几个人打了招呼。

      他去了断崖,就是第一次偷溜下山的地方。

      所谓一回生二回熟,方立翁试了试藤蔓的韧劲,感觉很满意,就把一头拴在树上,包袱绑在身上,慢悠悠地荡了下去。

      时隔多年,他还记得哪里有块凸出的石头、哪里有棵岩中松树,一路荡下去有惊无险。就是快到底的时候,藤蔓突然松了,摔向河滩的嶙峋尖石时,他很有经验地护住了头脸,滚出去好几圈,没有受什么重伤。

      方立翁爬起来,满不在乎地在身上蹭蹭渗血的掌心,整整衣服,顺着河岸向下走。

      眼前是奔腾不息的鸣马江,这一段水流没有下游的狂暴,只是幽静地涌动着,映山碧透,水雾湿润。
      他深深深深地呼吸了一口带着草木气息的山风,呼吸得肺里清冷,心胸却是前所未有的畅快和自由。

      “这是生我养我的地方,”方立翁仰起头来,平静地想,“可惜不是我的师门。”
      于是便义无反顾地往前走。

      鸣马江很长,上一回他下山,走了五六个时辰的山路。这一回他一口气走到了晚上,离最近的村庄近了,方才停下来,在河边生了一堆火,掏出点干粮就水嚼了。

      方立翁正坐在河滩石头上,忽然见对岸有一穿蓝衫的人,支起一只乌篷船,正慢悠悠地往河心里荡,便立起身喊了一声:“打搅!这里离鹿原庄还有多远?”
      “三十里路!”那蓝衫人道,“你往鹿原庄去?”

      方立翁道:“我要去崇州城,往北面走。”

      “你也去崇州?”蓝衫人划船过来。
      那船上挂了一盏摇摇晃晃的灯,方立翁看清了他,这人约莫二十上下,面相很好,只是衣衫褴褛,破得露肉,还不如穿上船尾那张渔网。
      他穷成这样,却好像一点也不发愁,笑嘻嘻地说:“不如我带你一程!”

      方立翁觉得他实在穷酸,恐怕会劫自己的钱,便摇了摇头,“多谢,只是我今晚得先去鹿原庄投一个亲戚去,不去不好。”

      “你在鹿原庄没有亲戚,你在全天下都没有亲戚。”蓝衫人道,“你投奔我吧!”
      方立翁不禁重新打量了他一眼,认为他可能是有病。

      对方在船上,他在岸上,不至于跳下来打劫他。于是方立翁客气地拱了拱手,掉头就走。

      这疯穷鬼不知是看上了他的钱,还是看上了他的人,居然撑着长蒿不依不饶地追在后面:“喂!我船上有酒,好酒!还有烧鸡!你真不上来?”

      方立翁头也不回,“不必了。以阁下这副破落相,估计是拿命换来的,我生受不起。”

      “我没酒就活不下去。”蓝衫人嘿嘿一笑,他撑着长蒿,忽前忽后,但居然能和方立翁齐头并进,“我船舱里就有好几坛美酒。好不容易在这破地方遇到个人,如何不能一起喝?

      方立翁没理他,直到被那疯穷鬼扔了只鞋。他余光瞥到有个东西飞过来,条件反射一手打开,结果仔细一看,居然是只皂靴。

      他皱起眉毛,“你怎么拿鞋丢人?”

      蓝衫人举起长蒿,使力在河岸上打了一下,将一块半人高的巨石一击劈碎。他单手扶蒿,站得没型没款,好似老鸨强行拉客,喝道:“上来喝酒!”
      ……这还是个武艺高强的疯子。

      方立翁上下扫视他一遍,估摸着这人要是想抢他的钱,也是个举手之劳。
      那还不如白骗一顿酒,方立翁酒虫一起,干脆松了按在剑把上的手,跳上了船。

      “你在这等着。”蓝衫人兴冲冲地钻进船舱,左右抱了两坛酒想钻出来,结果卡出了,他一阵倒腾,最后以撕烂船篷扔进江里作结。
      那蓝衫人掀开酒坛封泥,就举起坛子,咕嘟咕嘟地往嘴里灌,这喝酒的劲头,简直是头水牛。

      而且船舱里居然真有热腾腾的烧鸡。

      方立翁被带椒盐的熟香味儿一勾,忍不住伸手撕了一只鸡腿,咬了一口,没想到滋味鲜美异常,皮酥肉嫩,肥而不腻,不知不觉吃了半只。
      他觉得口渴,只听蓝衫人长呼一口气,又哈哈大笑几声,将酒坛拍落水里,扯着嗓子吼了一声“痛快!”。

      此时天色已晚,漆黑发蓝的夜空上已经散开了大片星辉,蓝衫人长蒿一划,搅碎了满江银芒。

      方立翁看他如此豪迈,也盘腿坐下,拎起了一坛酒。
      他刚凑上去,闻到那酒香幽远美妙如美人生香、神骏汗血,说不尽的勾人,却又清甘如水,好似是传说中的琼浆玉液。
      他忍不住大赞道:“好酒!”接着迫不及待地猛吞几口。

      “当然是好酒!”蓝衫人打了个酒嗝,悠悠撑船,泠泠水流,乘醉高唱起来,“满目江山,日月如梭!……麒麟冢衣冠坎坷,凤凰台人物蹉跎。生待如何,死待如何?……”

      他的嗓门很亮很高,穿林渡水,惊飞了几只归鸟,仿佛能直抵青霄。
      蓝衫人忽然问道:“小子,你下山干什么?”

      酒液冰凉,入口滋味极为甜美,像是和着山泉嚼了一口带蜜的花蕊。但甫一入喉,就蹭地在他胸膛里烧起了熊熊烈火,烧得他不得不张嘴喘息,浑身的血液都注入了浓烈酒气。

      方立翁神魂都要烧起来了,有些茫然地重复道:“下山?”

      片刻后他反应了过来。
      他已经有了三分醉意,抱着酒坛微微喘息,神思有些恍惚,扩散到无边无际的远处。

      “那你又是何人?”方立翁也忽然问道。

      蓝衫人说:“我?江边打鱼人,穷光蛋一个,鞋都买不了成双!”

      “相传许坚常穿破蓝衫,一脚穿靴,一脚跣露,手持大拍板,行于闹市,乘醉而歌,周游天下。”方立翁声音含糊而低沉,好像是醉了,又像遽然清醒,“京城闹市里我见了韩湘子的紫金箫,带莲花妆的何仙姑。敢在陶山庭里呼呼大睡的那位,腰间有佩剑,还浑身酒气……那些花娘争抢的也是他吧?”
      他又仰头喝酒,鬓角都被酒液沾湿,顺着脸庞轮廓,慢慢汇聚到了下巴尖,“吕郎……剑仙酒仙,还是诗仙。这难道不是吕洞宾么?”

      蓝采和笑了笑道:“不错。”

      他停了那支长蒿,扁舟却开始无浪前行,破开寂静的水波,化成一条白痕,离山远去。

      生养了方立翁许多年的龙岳山也在远去。

      他卧倒船缘上,破浪飞溅起的水珠扑到他脸上,冰凉如珠。此刻方立翁睁眼看去,两岸山顶间是漫天流淌的星光,天水一色,无边无际。
      银河撕裂,斗光静转,含着一种永恒又磅礴的意味。

      他轻轻笑道:“我何德何能……得见神仙呢?”

      “凡间没有神仙。”蓝采和立在船头,“八仙之说,以讹传讹罢了,我不过是能活得久一点。有酒喝,有肉吃,闲来无事结交个把酒友,长生也不至于寂寞得发疯。”

      方立翁没接茬,只是捧着酒坛子,把酒喝干了。

      他随手又拿了一坛,被蓝采和一脚踢开了手,“给我省着一点。你还没回我话,你好端端的下山做什么?”

      方立翁醉醺醺地说:“不下山……岂不是喝不到这样的好酒?”

      “那你要到哪里去?”

      “天大地大,我哪都能去!”

      蓝采和笑着摇了摇头,“好狂的口气。你晓不晓得外面是乱世,你一个凡人……”
      “凡人怎么了?”方立翁一瞪眼,“凡人怎么了!”

      蓝采和眉毛一扬,“现如今人人得道,牛马成妖,你就不怕死了吗?都没人给你收尸,还不如呆在山上无忧无虑。”

      那少年许久没有声响。

      蓝采和看着他慢慢坐起来,垂着头,沉默了半天,忽然间——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大酒嗝!
      这一下疏通了方立翁的喉咙,可也把他的脑子闹成了一锅浆糊。他听见自己扯着嗓子,不管不顾地喊:“我、我也想……想,顶天立地!”

      蓝采和的嗓音柔和,流进了潺潺的江水声,“不修行,就不算顶天立地了?”

      “你连自己的生死都管不了,何谈……何谈天与地?”方立翁道,“生来就有高低贵贱,让人不得自在……凭什么……世道生你又逼你求索,无理、无耻的人能得势?所谓世道,就是任人操纵的规则吗——哪里有公理?”

      蓝采和道:“高低贵贱,瞎聋哑瘸,这都是生来就有。你还想问天有什么公理么?公理都是蝼蚁所定,深究下去,是自找苦吃。”

      “蓝采和……”方立翁醉醺醺地问,“你原名许坚,对么?”

      蓝采和没说话。他自己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以剑尖抵地,撑住自己,“唐高宗开德元年进士,受谏议大夫……因忤逆权臣,解印别妻离子,之后不知所踪,得道升仙……”
      “你、你也信‘时也,命也,运也’么?”

      蓝采和没有回答。

      方立翁微微仰身。他缓慢地眨着眼,一动不动地仰望苍天。
      苍天沉默不语。

      “我不信命,”他许久才说,“我不——信命。”

      -

      鹿原庄上有个黑虎寨。

      如今天下大乱,朝廷衰微,地方势力都是官兵勾结,百姓被压榨得苦了,周边便出现了许多像黑虎寨一样的匪帮。
      黑虎寨不到百人,足有十二个当家。老十擅长打突击,在林中劫财——但前些日子反被两个毛孩子给洗劫了。

      十当家窝里横,回去就对自己的喽啰烂打烂骂,但是自己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无论如何也不肯再出门劫财了,只支使喽啰们。

      这一天,天刚微微亮,喽啰们就被迫出门谋财。现在客商都极精明,一个个也都不是省油的灯,比土匪还土匪,占不到几分便宜。他们无所事事地四处乱逛,掀了两个摊子,结果在河岸边看到了一个人。

      他们走过去,发现是个醉酒的少年,正呼呼大睡。一顿翻腾,在他包袱里搜刮出了几两银子,顿时都在地上啐了几口。
      呸!就是个穷酸书生,这哪够孝敬的!

      “金茂哥!”其中一人突然惊道,“你看这人,你看这人……就是那天打了十当家的那小子!”
      名叫金茂的小喽啰头狐疑道:“什么?”

      “就是他!”那喽啰道,“和他在一块的另一个小子,说我的刀是绣花针,下手恁地狠毒!我们把他绑回去,让十当家出口恶气!”

      金茂听了,认为这是祸水东引的好办法。于是几个人便扒了这少年的包袱、佩剑、外衣甚至鞋袜,将他五花大绑回了山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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