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朝天下Ⅱ》春涧客

18、七、周月菡（下）

　　说笑一阵，东宫太后便唤贤妃道：“梦颖，云琛在宫外住着，今儿孙儿们都在，只他没来，想必你是心里头不大舒坦吧？”

　　贤妃忙起身道：“怎会？琛儿是大哥，理应给弟弟们做表率。他年纪到了合该出宫去，如今又在学着办事，没有那么多的闲工夫上后宫来，臣妾倒欣慰。”

　　一旁云琦听了，也忙道：“皇祖母，孙儿最敬重大哥，将来要以大哥为榜样。”

　　东宫太后的亲生女儿嫁去了大理徐氏，本是贤妃的嫂子，贤妃又入宫服侍皇帝，太后素来是贤妃的靠山，见状自然高兴。过这一会子，楼姑姑进来道是已到了太后吃药的时辰，太后便道乏了，只将孩子们留下，打发她们出来了。

　　月菡在旁听了大半日，心里头愈发明白，贤妃与姝昀夫人不仅交好，更是利益相伴，大皇子与二皇子同气连枝，一个在宫外，一个在宫中，相互照应。姝昀夫人与二皇子事事以大皇子和贤妃为先，大有辅佐之意。她暗暗感叹，这两个有了皇子的人相互扶持，滟贵妃却还能在两人的夹击下棋高一筹，当真是不易。

　　可贤妃与姝昀夫人胜在都有皇子，自然，也可以因此生分。

　　一众人鱼贯出了慈安宫，贤妃便道：“濯颜殿就在附近了，妹妹们不若上我宫里头去吃杯茶？前头下雪一直没得出门，现下开了春儿，咱们还极少聚聚呢。”

　　姝昀夫人自然无不愿意的，李婕妤挂心嘉兴帝姬在太后宫中，想来也想待一会子来亲自接孩子，便也欣然愿意了。月菡没说话，只是笑着看了看滟贵妃。

　　贤妃道：“前些日子预备元宵宫宴，贵妃妹妹是忙得狠了，如今也该抽空歇歇。莫不是濯颜殿鄙陋，贵妃妹妹不愿贵步踏贱地吗？本宫还有事要相询呢。”

　　滟贵妃是什么人，那是宫中最最恃宠而骄的主儿，闻言朗然一笑，讥诮道：“贤妃姐姐何必自谦，我是怕我去了，你在自己个儿宫里倒不自在呢！”不等贤妃脸色变，她便举步往濯颜殿的方向去了，“既然贤妃姐姐盛邀，妹妹少不得贵步临贱地了。”

　　好个跋扈的人儿！宫中除了她，谁还敢这样不给任何人留面子呢？她早年的确是无需在意旁人感受的，可她忘了，皇子们逐渐年长，她也在渐渐地失去了稳固的地位。

　　可月菡新投贵妃门下，自然做着马首是瞻的模样，一如从前待国氏那般。只是贵妃绝非国氏愚骄，智慧与手腕不知高到哪里去，她更要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才能从容应对。

　　贤妃被滟贵妃气得脸色发青，唯姝昀夫人牵一牵她的手，才和缓过来不予理会。

　　一行人在濯颜殿中按品分序坐下，宫人沏了茶端上来。贤妃道：“这是本宫的父王前儿托人带来的白茶，这在京中是没有的，皇上吃了也说好，各位妹妹都尝尝。”

　　众人吃了茶，纷纷惊叹于香溢扑鼻，口感独特，相互赞不绝口。月菡一旁应着，总觉着贤妃此番是别有用意。

　　果然，话说了不多久，贤妃便说到正题儿上来：“贵妃也知道，皇上要给云琛选妃了，虽则这事儿呢，是交给夫人办的，可贵妃摄六宫事，多年来宫中选秀，也是你操持的多，到底也比夫人有经验些，所以此番找两位年轻的妹妹作陪，是想向贵妃讨教讨教呢。”

　　滟贵妃高高坐在上首东侧，哪怕是在贤妃这个主人家这里，她亦因地位尊崇而坐在最尊位。她听了贤妃的话后，依旧气定神闲，缓缓举盏细细品茶，回味半晌方笑道：“果然是好茶，百越这地方，当真是出极品。”

　　贤妃脸色变了变，却不说话，只等着滟贵妃的下文。

　　果然，滟贵妃吃了茶，眼中精光转了转，方笑道：“说讨教，真是折煞本宫了。皇上都觉着本宫无才无能，不配替云琛打点婚事呢。也是，贤妃是生母，姝昀夫人与贤妃更是情同姊妹，本宫不过是个庶母，还是个与云琛生母不和的庶母，皇上怕本宫公报私仇呢，哪还敢‘指教’？”

　　其实这话儿都是明面儿上的，说一切交由姝昀夫人打点做主，可后宫执掌掖庭上下五房大印的，却是滟贵妃。月菡心中冷笑，皇上是个不知当家难的大男子，他一句话可叫人担了做主的虚名儿，哪里想到，选妃此等大事，上到礼部官员，下至教引嬷嬷，无不需要银子。滟贵妃明着是没有做主权的，可她手中握着支配宫人银两的大权。贤妃想是怕她在背后下绊儿，便先下手为强，明着来打探贵妃的口风儿。

　　其实滟贵妃若是聪明，便不该在这事上与贤妃置气。月菡想，皇上摆明了是要给大皇子一个好岳家的，为了避嫌，特地不让贵妃插手。贵妃若在此刻大度些，更或是帮衬着些，不仅皇上，连贤妃将来也会念着她的好儿。

　　这些位高权重出身好的女子啊，便是不懂得“做人留一线”的道理。

　　贤妃的脸上愈发不好看了，想来为着云琛，她倒勉强压抑着：“妹妹怎么这样说？皇上是体恤妹妹辛劳，素日里便是为了后宫的琐事夙兴夜寐，凭空添了这样一桩麻烦事，皇上怎么舍得劳动妹妹？”

　　姝昀夫人亦道：“贵妃姐姐是知道我的，素来是个不爱沾事儿的性子，皇上把这样的重担交给我，不是我说，倒真是为难我。还请姐姐看在咱们素日的情面上疼我。”

　　贵妃微微一笑，不由得面露得色，“难得，难得，你们两个，一个是一品的贤妃，生有大皇子，一个是从一品的夫人，生有二皇子，全后宫最尊贵的两个人，这样低三下四地来向我这个无子的人来讨教。”她说着愈发高兴起来，咯咯笑出了声，似乎是这全天下最好笑的事，“我啊，真该叫朝堂上那些嚷着说我无子不配为贵妃的牛鼻子老头儿们来瞧瞧！”

　　这样也好，她们闹得越凶，我和云珅便越有活路。

　　月菡缓和着语气，推心置腹去劝：“贵妃娘娘，这是何必呢？您瞧，贤妃娘娘也是爱子之心，与您爱玄菁帝姬是一个心呐！旁的不说，嫔妾就是娘娘那年选秀挑进来的人儿呢，若不是娘娘筹办历年的选秀得体，哪有嫔妾今日呢？”又道，“这样的经验智慧，旁人难得有的，您便不吝赐教，帮帮姝昀夫人又如何呢？过两年玄菁帝姬凤台选婿，您趁现下也练练手不是？”

　　贵妃听她先劝，本来是柳眉倒立，张口便欲斥责，听到后文，倒越发舒展了眉心，及至月菡说到凤台选婿，只见她眉间一跳，若有所思，月菡便知道，她是被自己说动了。

　　想来姝昀夫人是想不到她竟会开口相劝，多少有些感念，便道：“昭仪说得不错，帝姬下降也是大事，不过是这两年的事儿了。”

　　月菡笑道：“可不是，莞鸿和云珅还小，待到过个十年十五年的，更要向各位姐姐取经了。”

　　几番劝说下，滟贵妃方勉强答应下来。

　　出了濯颜殿的仪门，李婕妤自去慈安宫接嘉兴帝姬了，姝昀夫人留下没出来，只有滟贵妃和月菡两人同乘着轿辇在永巷里走着。

　　“你不去接两个孩子吗？”滟贵妃肃着一张脸，斜睨着她。贵妃轿辇的规制要比九嫔的高得多，哪怕是坐在轿辇上，贵妃亦比她坐得高些，目光从眼角儿下射过来，更显得轻蔑。

　　月菡低眉笑：“孩子们有乳母，有宫人太监跟着，想来太后也会使人送，我何必巴巴儿地跟着。不若回宫去，先替她们暖一暖手炉。”

　　滟贵妃冷笑：“你回宫里的去向，似乎与本宫不同呀。”

　　“当真瞒不过娘娘，”月菡微微一笑，抬眼坦诚地看她，“嫔妾以为，娘娘有话想问嫔妾呢。”

　　滟贵妃道：“你倒是冰雪聪明擅察人心，那么怎么方才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儿掖我的话？还鼓着劝我帮她们？”说起来，她仍是讥诮的样子，“可笑她从来对我横眉冷对的，生个儿子跟生了个金子似的，今儿倒肯跟我低头了。要我说，早十年她徐梦颖就该知道不是我赵衣君的对手，自不量力！”

　　月菡轻声道：“娘娘纵然不平，可在这宫里，到底是没有儿子的吃亏呀。”

　　滟贵妃长眉一轩，厉声道：“你也配说这话？你以为你有个儿子又怎样，他便是你亲生的了？”

　　月菡淡淡道：“嫔妾自然也是没生过儿子的，和娘娘是同病相怜，又有什么不同了？咱们没有儿子，便无势力强大的岳家，纵使帝姬下降，到底是隔了一道的。没有儿子，没法送去前线上建功立业，替皇上荡平各部……”

　　滟贵妃警觉道：“什么建功立业？荡平各部？你说谁，云琛？云琛要上前线？”

　　月菡扭头，领口的玄狐风毛在寒风瑟瑟地拂过她雪白的脸庞，黑白极致的反差，显得莫名有些诡秘，她微微一笑：“上前线，可说是建功立业，也可说是为国捐躯。姝昀夫人给皇上出的这个主意，真不知是为了大皇子好还是不好。多么可怜，好容易成了亲，豪门闺秀嫁入王府，哪知一夜成寡……”

　　她没再说下去，她知道，聪慧如贵妃，必定听懂了她的言外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