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朝天下Ⅱ》春涧客

16、六、姝昀夫人（下）

　　君陌来的时候，已是夕阳黄昏后。

　　姝昀夫人携云琦出来迎他，君陌拉过她手笑道：“下午就想过来的，可是兵部那几个老头子跑来与朕聒噪藏边的烂事，朕不得不陪着到了现在才来。”

　　夫人笑道：“皇上这话可别让几位老大人听见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臣妾多么不懂事，连国事的醋都要吃。”

　　敏嫔也在一旁迎驾之列，听了笑道：“夫人话是这么说，嫔妾可听见了，夫人从就开始布置菜色了，心意满满的。”转头又对君陌道，“皇上处理国事虽是辛苦了，现下到了后宫，可要好好陪陪夫人。”

　　她说着话，脚步却半点儿不向他们移动，摆明了自己的立场：知道君陌是来瞧夫人的，所以她只是迎驾，绝无非分之想。

　　君陌赞许地瞧她一眼，“嗯”了一声，转头柔声对夫人道：“朕知道你，待朕的心意都在心里头，轻易不肯说。朕与你相伴多年，这些若再不晓得，可是辜负你了。”说着，两人携手进去，夫人余光瞧见，敏嫔在身后悄悄福了福，高高兴兴地回了自己屋里。

　　云琦见父皇来，也欢快得紧，拉着君陌的手直往里头走：“父皇快来尝尝，母妃亲自下厨准备了好菜呢，儿臣闻着好香！”

　　一家子在桌旁坐定，只留下芮珠和贺全侍酒传菜，其余一应自己动手夹菜，倒也自得其乐。云琦是个快乐的孩子，见了君陌只是亲近从不畏惧，他被夫人教得落落大方，说笑间虽稚气，却也透着机敏。

　　君陌极高兴的样子，却也感叹：“青霭，还是在你这儿松泛些。这样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倒像是民间夫妻的生活了。”

　　夫人吓了一跳，忙嗔道：“皇上慎言，臣妾不过妃妾，哪里敢与皇上称夫妻。只是这样子温馨舒暖，臣妾也觉得自在得很，倒盼着多几个这样的傍晚。”

　　君陌也知道失言了，本来有些讪讪的，听见后面一句才缓和过来。

　　原来妻妾嫡庶自古是礼教大防，轻易不能错乱，是儒家治国的根本。古代官员有宠妾灭妻的，还有被君王责问的，轻则罢官，重则丢命。君陌作为君王，更应当遵循古礼，若有中宫，自当以中宫为尊，其余妾妃皆只能俯首称臣。

　　夫人知道，因君陌十余年不设中宫，不立皇后，后宫争宠倾轧之态逐年加重了，乃至于国氏为争皇子嫡后，错害了婧妃腹中的四皇子和五皇子的生母盈馨贵嫔，后来又百般布局，设计害得婧妃绝望自裁。

　　她还听闻，近来朝中上奏督促君陌立后的折子愈发地多了，如今这个时候，正是最敏感的时期，一着不慎，就会落入小人的圈套中。在她的心中，自然只有贤妃最是名正言顺，可是滟贵妃得宠多年，周昭仪又母凭子贵，一切都还很难说，因此她更要百般小心。

　　君陌想不了这样多，只是听夫人说，便失笑道：“方才在门口，你还劝朕国事为重，这会子倒说盼着朕常来，可不是口不对心？叫云琦学了不好。”

　　姝昀夫人噗嗤一笑，抚抚云琦的小脑袋：“方才劝皇上的，是姝昀夫人，现下盼着皇上来的，是青霭。琦儿聪慧，早知道在其位，谋其政。臣妾在自己的房里，自己的夫君与儿子面前，不是嫔妃，只是一个女人。”

　　三人说笑一番，君陌又道：“你方才说，在其位，谋其政，说得很好。云琦，你将这话解释给父皇听。”

　　云琦见问功课，忙放下筷子，口齿清晰道：“子曰：‘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这是论语里泰伯篇中孔子的话，是劝人安分守己，莫要僭越违礼，是儒家思想的体现。《中庸》里头也有‘君子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的句子，都是要人讲合乎自己身份的话，管合乎自己位置的事。”

　　君陌听了笑道：“好，虽然稚嫩，理解倒也通透。难得的是《中庸》你还未学到，便把里面的句子信口拈来，是在学业上好生下了功夫的样子。”

　　夫人忙道：“哪里是他自己瞧的，贪玩还不够呢。想是听见旁的子弟们与师傅论道，偶尔听上了几句吧。”

　　云琦是庶子，更是行序第二的庶子，她哪敢让他轻易出这样的风头！

　　云琦素来知她往日教诲，也道：“是，大哥敏而好学，常与师傅讨教学问，儿臣跟着大哥，也能学到不少的知识。

　　君陌听了颇为满意，“好孩子，你懂得尊师敬长，遇事不骄不躁，谦和恭顺，是朕的好儿子。”云琦到底是孩子心性，听了父皇夸赞自然高兴，笑脸甜甜的，愈发讨君陌的喜爱。

　　一时三人用毕晚膳，夫人便道：“云琦去吧，打了五行拳，再顽一阵子，便跟着乳母去睡吧。”

　　云琦应了，起身对着君陌与夫人长揖作辞，便欢欢喜喜地去了。君陌瞧着他欢快的背影，似乎极是欣慰：“这孩子真好。”

　　夫人斜倚在美人靠上，替他剥着蜜橘，笑道：“皇上的儿子，哪能不好？”

　　君陌道：“云琛这两年长大了些，也出落得成个样子了。这几日朕让他跟着水利上的差事，他做得还不错。”

　　夫人笑道：“大殿下是长子，能为皇上分忧，是江山百姓之幸。其实昔日大殿下之所以差点儿走了歧途，还不是他们国氏有意陷害，安插了个妖媚惑主的奴婢在身边，大殿下再意志坚定，到底是个孩子，在贤妃宫里好好儿地养着，哪里见过那样的人儿，要说不中人家的圈套也难。”

　　君陌忆起往事来，长吁道：“这些年来，朕每常想起这事来，确也是觉得对云琛有所亏欠了。那时候朕对他的期望太高，一时气得狠了，硬生生叫他搬出宫里去住。他又没个贴心的人儿照顾，在外头只怕也吃了苦。这不，如今朕常召他进宫来听政，他也可常去贤妃宫里瞧瞧。”

　　夫人将手中的蜜橘递过去，笑道：“皇上心里头疼大殿下呢，贤妃姐姐和大殿下必定都明白。”转转眼珠，忽然笑道，“皇上既觉得亏欠了大殿下，其实也不是没法子补偿的。”

　　君陌道：“怎么说？”

　　夫人支起身子，“皇上方才说，他在外头一个人住着，天潢贵胄却无一个贴心的人儿伺候着，底下人势利，难免有照顾不周的。可大殿下如今也十五了，皇上若能为他寻一门极好的亲事，岂不是极好的？”

　　历来皇子论身份，成年之前看的是母家，成亲后依仗的则是岳家。云琛的母亲贤妃自是宫中尊贵的四妃之一不说，可到底渐渐失宠，若能娶得一门好亲事，有了个位高权重的岳家，那么今后的前途必将无量。最要紧的是，成了亲，便可以封王了。贤妃作为亲王之母，滟贵妃将再也无法轻视她。

　　君陌眼前一亮，伸手捏了捏她的脸庞：“果真是你想得周到，堪为贤内助。”他亦坐直了身子，用心想着，“朝中有不少大臣家，尚有适龄的女孩子待嫁。”

　　夫人打趣道：“是了，今年本是选秀年，怕都是等着送入宫中为皇上添选宫掖呢！”

　　君陌“嗤”地一笑：“油嘴滑舌！”既而又道，“的确本是选秀年，只是为了……才搁置了。”

　　他至今不愿提起婧妃来，可是却已强打精神，重新面对了这个他不得不面对的世界。他是皇帝，这个世界不允许他悲伤得太久。她看在眼里，只觉得怜悯。做皇帝，是个多么可悲的事情啊！不能有七情六欲，只得在无人之巅独自承受。

　　她便劝：“皇上，司人已矣，日子总该过下去的。人们等了三年，终于到了选秀之年，若皇上一言就断了祖宗留下的规矩，怕是朝中也会非议。”

　　想起婧妃，君陌便会有些茫然，好在他很快也就平复了心情，道：“你说的也是，只等明年开春儿罢，此事事关琛儿的终身大事，你也是有儿子的，这事就交给你去办，也可多听听贤妃的意见。”

　　夫人吓了一跳：“贵妃摄六宫事，臣妾只是协理……”

　　君陌道：“摄六宫事，到底不是皇后，皇子的婚事，还是要亲生的母亲打理才好。”

　　这话的意思，是叫贤妃放开手脚在朝中挑了，只是贤妃没有协理之权，叫她先替她担着名头罢了。

　　夫人这才放心，笑盈盈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