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命我三更来》两壶

5、第五章

　　沈放看见“自己”冷着眼寒着脸走进帐中，感觉格外古怪。不仅仅是因为对方顶着张自己的脸，更多的是，她已有很多年没有仔细照过镜子端详自己，所以沈放其实对迎面走来的那个眉飞入鬓、意气风发的青年有些陌生。这陌生之中又透着几分感慨，要是孪生兄长活到这个年纪，想来也是如此的一派正气，如此的……呃，还是不要了。看起来又冷又硬，像块石头。

　　“沈放？”迎面走来的人吐字冰冷，沈放却从这简单的两个字里听出一丝无所适从的恐慌意味。

　　“我是。”沈放仍旧懵着，答得有些木然。

　　“好。”楚时走到沈放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却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加上身体不适，脸色难看至极。他或许可以质问一番，沈放为何是个女子，可是如今这情形，她是男是女似乎又不是顶顶要紧的事——立马换回来才最重要，其他的全是闲事，不管也罢。

　　沉默许久之后，沈放对着他干笑：“我们……好像是我赚了？呵呵……”

　　楚时冷眼看着那个顶着自己的脸一直在笑的人，很想说不要用他的脸笑，为此神情愈发沉冷。沈放笑不下去了，她这话题好像起的不太好。

　　外头雨势小了一些，楚时侧耳听着雨声，终于开了口：“刚刚入夜，外头人多，行动受阻。二更天营外集合，我们回去。”

　　回去什么地方，大抵是过于不堪回首，楚时没有明说，沈放却听明白了。这是要趁夜探回那个让他们魂魄互换的山洞，想办法各归其位。

　　沈放自是没有异议，谈妥此事，帐中又陷入一片尴尬的沉寂里。楚时和沈放大眼瞪小眼了一会儿，终是闭上眼，微微后倾，靠到椅背上：“等吧，等二更。”

　　外头人声渐低，有传令兵下了休憩的令，兵士们都歇下了。沈放顶着凝滞的气氛，默默观察着楚时。他似乎已经冷静下来，至少面上已经看不出一丝一毫的焦躁慌乱之色了。瑾王世子楚时带兵以“稳”出名，犹擅防守。沈放观察着楚时沉静闭眼的样子，心想此人的性子和他打仗的作风很是相像，都是稳当的。

　　二更天，雨仍未停，时有雷鸣。只是听着雷声，似乎较先前远了些。沈放看了看楚时，那边已经站起了身，她也只能跟上。其实她虽然也想早日回归自己的身体，可也不至于急到这个份上。她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家里没人，心里没鬼，边关不打仗，换回去也就是活受罪挨日子。至少要去……也得等雨停了再去折腾呀。罢了，罢了，就当怜悯一下楚时。

　　因为不想惊动人，沈放和楚时没有用马，只各自披了蓑衣，背了粗绳火石伤药等用得上的东西，准备一路走过去。那山洞不算远，行军打仗的人不在乎这点脚程——至少刚启程的时候，楚时是这样想的。

　　楚时却是忘了，沈放用着楚时的身体，可谓由俭入奢，自然很是顺心。楚时换去了沈放的体内，再走这山路，便犹如受刑一般。倒不是体力之差导致的难受，沈放是练过武的，功夫虽然有些邪门，不像正道出身，但内力也算是上佳。只是天上雨丝冰刀子似的捅下来，加上山中本就湿寒，楚时只觉得无处不疼，避无可避，脚下也就时不时分了心。他本就对此地地形不熟悉，如此一来，已是踉跄了几回。向来自尊甚高如楚时，脸色自然是越来越冰冷。

　　沈放第三次及时扶住差点倒下的楚时之后，看着自己那张写满了郁结的脸，很是小心翼翼地安慰：“这个……忍一忍，习惯了就好了。”

　　楚时杀气腾腾地瞪了沈放一眼，念在她是好意才开口的份上，深吸口气，缓和了神色……咳咳咳呼吸都疼，还是得小心控制着气息。

　　如此相安无事许久，沈放开始欲言又止：“那个……殿下啊……”

　　楚时看过去，挑眉。

　　沈放撇开头：“没事。”

　　又过片刻，她又蠢蠢欲动起来：“世子爷……”

　　楚时皱眉。沈放观望着楚时的脸色，觉着她要是说不出个下文，恐怕楚时得张嘴咬她了。可是她要是说出那个下文，那依着楚时眼下这个心情，怕是要提刀砍她了。

　　于是沈将军讨好地笑了一笑：“咱们如此有缘，侯爷来殿下去的多生分呐，我表字子含，是陛下赐的字，日后这般叫我就好。”

　　“……”楚时叹了口气，“你到底想说什么？”

　　沈放脸色尴尬地看着楚时，小小声道：“……殿下，沈子含想方便。”

　　那去啊，关他什么事。

　　楚时正要开口，就看见“自己”满脸怯生生的，要是白天，恐怕还能看见一层红晕。楚时顿时牙疼地又抽了口气，下意识地对着自己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一掌劈了出去。他对自己长成什么样有自知之明，但再怎么说也还是成年男子的面目，这人怎么……怎么就受得了用这样一张脸，拗出这种表情。

　　沈放“嗷呜”了一声，轻轻巧巧地避过，又紧张地压低了声音抱怨：“你别逼我尿裤子。”是楚时清冷的声线，就是内容听着……很是风骚。

　　楚时噎了一噎，冷冷提点：“树林里，自己去。”

　　沈放一字一顿，艰难地说：“我有点儿紧张。”

　　楚时怔了怔，便听沈放又补了一句：“殿下说我要是不会用，这身体会不会被我活活憋死，会不会被我弄坏了，会不会以后生不了儿子……”

　　楚时瞪着沈放，有些咬牙切齿了：“你要如何？”

　　“殿下能不能陪我去。”沈放眼巴巴地看着楚时。

　　这……小孩子么？

　　人有三急，沈放这一急已经急了许久。她这是实在忍不下去才开的口。眼下楚时沉默地、凉飕飕地看着她，看得沈放当场就眼含泪光，马上就要哭出来了：“你快一点，我憋不住了……”

　　楚时仍没有要点头的意思，只是沉着脸不语。沈放回想这一晚上的经过，越想越觉着悲愤。从前不过是不男不女罢了，现在倒好，她一个女孩子干脆变成男人了。沈放一转身往前走，低沉的声音里带着哭腔：“算了，我还是尿裤子吧。过一会儿换回来，还是你穿！”

　　这还得了？！

　　楚时跳起来追过去，一把扣住沈放肩头。沈放转回头，清俊的脸庞上两行清泪，哭得梨花带雨：“呜呜呜你别凶我，你，你一吓我，我更憋不住了……”

　　楚时额角青筋直跳，一边努力地把自己发青的脸色憋回不吓人的粉红，再把略微凶狠的眼神调整得像春风般温和，一边抬袖胡乱抹掉她面上泪水，拉着她找了个树丛。

　　楚时推了推沈放，自己背过身，走远了些。终究是不想看，哪怕那是他自己的身体也不成。沈放在后头磨蹭了一会儿，迟疑地问：“……我应该用力一点，还是轻一点？”

　　“随你。”楚时没好气，接着他就想起沈放是如何顶着他的脸抽泣的，于是世子殿下一阵恶寒，十分不情愿地稍稍缓和了语气，“你看着办。”

　　沈放当真看着办了，先是“咦”，然后是“哎”，再接着是“啊啊啊”，最后是“卧槽”。打小常在军中的人很容易沾染平民兵士们的恶习，楚时对沈放脱口而出的那句粗口毫不意外，只是有点担心起自己来……

　　沈放提了裤子出来，看到楚时对着她一挑眉，大抵清贵如瑾王世子殿下是没办法在勉强干出蹲守的事之后，再出言询问她解决得怎么样了。没关系，她此时轻松如意得很，愿意从善如流地告诉他。

　　沈放有些小兴奋，脸上带着点小红晕：“应该！没断！”就是控制不好力度——这可是她第一次站着解手耶，嘿嘿嘿。

　　楚时闻言，脸比刚才更黑了。

　　沈放心情大好，一蹦一跳地拉着楚时继续前行，楚时嫌弃地甩开手：“没洗手！还有，好好走路！”冷声冷气的。

　　沈放想了想，低头，在楚时自己的裤子上蹭了蹭手。端端正正地走了一段路，片刻之后又嫌无趣，想起幼年也曾每日习练女子仪态，勾了坏笑故意走得步步生莲，轻若流云。这绝对是符合仪制的“好好走路”，就是步子小了那么点儿，轻盈了那么点儿，女气了那么点儿……

　　“沈，放。”楚时的声音是自牙缝里挤出来的。他怎么会看不出沈放步态的变化，这女子的礼仪可真是挑不出毛病，他幼时曾见过宫中后妃，有些还不如她。堂堂八尺男儿之身走成这样……楚时难以接受，干脆撇开视线仰头望天。

　　天空还是一片幽黯压抑之色。沈放在不远不近的地方哈哈大笑，转回头对他做了个惊天动地的鬼脸。

　　这还真是娇俏可人呢！楚时冷笑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