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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第三十九章 ...

  •   什么叫廉御在窕山?

      沈放说得郑重,却没怎么压低声音,楚时听得心惊肉跳,下意识捂住沈放的嘴。电光火石之间,他想起窕山上的大寺。

      “小点声!”楚时轻道。

      沈放歪着脑袋眨眼睛,转瞬明白过来,他难不成是当廉御活着出家去了吗!

      摇晃着脑袋掰开楚时的手:“我是说,我把他葬在窕山。”这一回倒是记着楚时的嘱咐,说得很轻很轻,几乎是只吐气不出声了。

      “什么?”楚时被她的气息扰得神思不属,没听清,皱了眉头。

      沈放吸了口气,她不适合轻声细语:“我说——我把他葬在窕山!”

      “……”楚时一默,还没来得及惊喜的心沉寂了回去,“哦。”

      也是,当年廉御跟着罪王李昂谋反,这种罪名,一个死字都消不了罪,怎么可能还活着?要是较真起来,廉御的墓还不能进祖坟,有人顶着被打成同党的压力,偷偷给他收尸都算是廉御在世时人缘好。

      既知旧友归处,次日楚时去窕山,带了酒菜祭果。

      窕山很大,前山有个乾宁寺,往来香客游人众多。后山却是寂静得近乎荒凉,除了偶有僧人来往,就是一片无人荒林。

      廉御墓在后山,小小一块林中空地,看得出还是人特意清出来的地面。

      沈放带着楚时找到廉御墓前,小小一个土丘,一方低调得近乎简陋的石碑,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把人带到,沈放落荒而逃,直到楚时几乎要出了她视野尽头,才停下来,寻了棵树靠着等。楚时看看火烧眉毛似的跑出老远的沈放,眉心微皱。

      收回目光转回来,碑上落灰不多,看得出一直有人打理着,廉家早就被发配去了边疆做苦役,也不知是谁还记着这旧人。

      楚时摸出帕子,重又细细擦了一遍,直擦得一尘不染为止。

      昔日旧友如今已只剩下这一方小碑可供缅怀,那碑上既无墓志铭也无生平,区区几个字就显得格外显眼。方才乍看不显,指腹摸过,方觉“夫子廉御之墓”之旁,有一行极小的“学生沈芳澄敬立”。

      呼吸微滞,转头又往沈放那个方向看了一眼。

      如果他的记忆没出差错,廉御是在杭州城兵败身死的,当时攻破杭州叛军的……是沈放。

      “当年你信中提起的那个皮猴似的徒弟,原来是说她。”

      “她如今本性难移,不过无妨,我会替你照看着。”

      “只不知你是否还愿意认她,我想依你性情,多半是认的。”

      楚时不是多话的人,和廉御叙了会儿旧,又说了些今时的事,不知不觉,句句都是沈放。看着线香燃尽,带来的酒洒空,便起了身。

      楚时回往沈放那边,她垂头倚着树,不知在想什么。楚时拍了拍她的肩,沈放才回过神。

      “这么快?”沈放抬头,有些惊讶。

      楚时一顿,脑中转了个弯:“你找他说话时不是这么快?”

      沈放一噎,梗着脖子道:“我不和他说,反正他才不会愿意听我……”

      楚时看看她,轻描淡写地带过话:“从前他在信里提过你。”

      沈放一怔,本想装作毫无兴趣,却是忍不住眼巴巴地看着楚时。

      “……他说我什么?”

      楚时笑了声:“三天不训,上房揭瓦。”

      沈放默了默,弯出今日以来第一个小笑脸:“是真的。”

      那时候她十二三岁,没从兄长过世的事里走出来,性子偏激。军营底层往往是拳头说话,沈放新入南海,又拜在廉御门下,有看她不顺的人想敲打她,她把“切磋”打成了生死局,闹出三条人命。后来还有些大大小小的事,只要有一点儿惹到她,她就不计后果地还手、报复、闯祸。要不是廉御护着,她哪里能到十五岁出师扬名,早被赶出去了……

      楚时没说的是,廉御当年还夸这徒弟有天分韧性好,是能把他毕生所学发扬光大的人。只那性子实在让他担忧,带兵打仗的人可以性子冷清,却不能骨子里冷血尖锐。楚时回信里笑他年不过二十,操着一颗七老八十的祖爷爷心。

      冷血尖锐……沈放在前面走着,楚时只能看见她的后脑勺,想象不出沈放这样的人,冷血起来是什么样子。

      楚时的高人老师是去寺里拜访方丈的,楚时要找他,两人自然也是住在寺里。

      因着将近年末,寺里香火极旺,留住的香客也多,院落实在有限。楚时和沈放两个都不是喜欢以权压人的,便只定了一个院子合住,自然,能睡人的屋子也只有一间。

      半夜三更,沈放鬼鬼祟祟地起身,穿戴整齐提了灯出门。

      楚时一向睡得警惕,听见响动醒过来,有些哭笑不得。动静这么大,她不如干脆点起蜡烛算了,当他是死的吗……

      睁着眼躺了一会儿,想到这荒郊野岭的,沈放一个人万一遇上点什么事……干脆也披衣起来,远远地跟过去。他是彻底忘了,沈放就算是用着她原本那副半死不活的身体,恐怕都只有她把别人打得满地找牙的份儿。

      沈放走的是到后山的路,楚时记性不差,越是跟下去,越是觉得熟悉——这条路,他们白天刚走过一回,是去廉御墓前。

      果然不出所料,沈放还真是去找廉御,起初是抱着膝盖往他墓前一坐,后来脑袋就干脆靠在了碑上。

      楚时以为,沈放会像他一样,对着逝者说些过去和现在的事。等了许久,那人却是一言不发,只沉默地靠着。

      楚时看着沈放垂着脸,很久没动静,还当她是要睡着了。想着近来天气日冷,夜里尤其寒凉,睡在这里便是他的身体也未必经得住,轻咳了声走近她:“看来寺里的床铺十分不合你心意。”

      沈放一个激灵,抬眸望向走近的熟悉黑影:“惜之?你一直跟着我么?”

      倒没有怪罪的意思。

      楚时抚了把廉御的墓碑,冰凉里带着一丝暖意,是沈放硬生生拿脑袋蹭温的:“冷不冷?”

      沈放摇了摇头,倒是坐起身离开了那石碑,忽然想起个事:“其实这里的是衣冠冢。”

      “嗯?”楚时轻轻应了声,知道她还没说完。

      “他好像最喜欢南海,毕竟那是他守护的地方。所以我将他葬在了南海岸边,我们军营后头靠着的山上。一面望着南海,一面看得见军营里。那地方还是他找到的,每次我干了坏事,他就罚我去那里背兵书。”

      楚时的嗓音比平时轻柔得多:“他会喜欢的。”

      “是么?”沈放只是反问了声,又自顾自地讲下去,“惜之,你还记得杭州城是怎么破的么?”

      楚时没有来得及回答,因为沈放像是忽然打开了话闸子,不带喘气地说起来。

      “是我,我布的局,断了他的粮草,把他的人逼入城内,也是我一箭穿心射死他。我太了解他,我知道他的兵会怎么走,他何时会回防,何时是佯攻,何时真要突围。所以从一开始,我的每一步都是冲着他去的。”

      “可是我……我后悔了。”

      “我那时候为什么没有问问他为什么造反呢?你知道的,领兵打仗的人,一旦沾染上这种罪名,从前御外多少功绩一概不论,往后就是遗臭万年,谁提起都说他只是个反贼而已。他明明……明明连洗脸水都懒得自己去打,为什么要跟着楚昂去做这种又吃力又危险的事?”

      “我想了三年两个月又十二天,还是没想明白。我问不了他了,他不会告诉我了,不会听我说话了,不会回来了。”

      “我很难过。”

      “因为我在南海那两年是十二岁以后最开心的两年。”

      “因为廉御是父母兄弟之外对我最好的人了。”

      眼泪又落下来,沈放擦了擦眼睛,觉得自己真是不争气。

      沈芳澄成为沈放那一年十二岁。那场夺去孪生兄弟生命的战争之前,她闯进军营,冲到沈放的营帐里,绞尽脑汁地搜刮着脑海里所有想得起来的兵法条款,试图说服沈放改变计划。如今想来,当真是书到用时方恨少,她那点零零碎碎攒起来的小库存,能说动自幼习武读兵法的沈放才是怪事。她一边说一边哭,哭得嗓子都哑了,撕心裂肺的,还是没能说动哥哥。

      沈放出征那天,是她往后三年里,最后一次掉眼泪,简直像是一口气把所有的眼泪都哭尽了一样。

      沈放被人抬回来的时候还有最后一口气,他胸前腰腹两道大伤口的血止都止不住,营里把他抬回家,不过是为了让他和独留于世的妹妹告个别。

      那时候南方军的士气低迷到什么程度来着?好像沈家这最后的一个男人死了,军中最后的一点点精神安慰也都没有了。沈放在家中硬撑着一口气,干熬了两天,南方国境线向里退了三百里。沈芳澄都不明白那群人打仗不行,跑起来怎么就能这么快……

      后来,她给沈放合上眼,抬头告诉在场的亲信,沈放没有死,死的是得了风寒的沈芳澄。

      沈放的佩刀很重,她在闺中的十二年,摸过刀剑,从来没有提起来过,这是第一次。

      刀锋是冷的,刀柄粘着温热的血。起初是沈放的,后来也有她沈芳澄的。

      沈芳澄照着沈放受伤的位置,恶狠狠地划了自己两刀,下手时手抖得不成样。

      林微是沈放不知从哪里捡回来的江湖人,为着她一句话,冒死潜回从前的帮派,为她取秘法秘毒,寒毒作引,渡沈放的内力入了她的身体。

      青芜是从前侍奉在她身边清清白白的丫鬟,为着她一句话,更名改姓,从此变作“沈五爷房里最贴心的大丫鬟”。

      从此,世间再无太子妃沈芳澄,只有一个沈五爷沈放。

      她杀第一个人的时候没有哭,没有吐,因为她是十岁上战场,早就对杀戮习以为常的沈放。一直到她亲手射杀廉御的那一天之前,她都没再哭过。

      或许是人天生容易忘却令她感到痛苦的记忆,那一年南方军是怎么撑过来的,沈放已经记不清了。等到南崖国稍稍安分了些,她觉得不能这么着自己摸索,时间会来不及的。

      军中都知道瑾王世子楚时,身份高,年少成名,打仗厉害,可是他远在北方边境,太远了。南海还有个廉御,听人说,不比楚时差,她要去找廉御。

      沈放从西南去了南海,在廉御营外跪了半个月,那姓廉的终于懒洋洋地踱出来,嬉皮笑脸:“他们说有人不远千里来认我当干爹,我才不信,我今年可才十九啊,哪来那么大的干儿子?”

      沈放抿抿唇,大丈夫能屈能伸:“干爹。”

      叫得廉御当下白了脸:“小兄弟你悠着点啊别乱喊,我爹要知道我认了靖国侯府的小侯爷当干儿子,他不打断我的腿……”

      “……什么?你是来拜师的啊?好啊好啊那你拜吧,赶紧拜,拜好了我给楚时嘚瑟去,他都没徒弟呢!”

      他总是挂着懒散的笑,闲着没事就欺负她。他也曾经苦口婆心正正经经,要她放宽了心别和自己过不去。他看起来糊涂透顶,可是他分明是个明白人。

      枪法是他教的,弓箭也是他教的,就连现在侯府书房里那箱子春宫图都是他塞过来的。

      后来他死了,连他爹都不肯要他,全廉家都希望自家从来没出过那个反贼。她给他收的尸,埋在他最喜欢呆的地方。他说过想念窕山后山,京中借着烧香和情郎私会的小姑娘最喜欢往那里躲,哪天要是回京,一定带着她去那里看热闹,于是她把他的衣冠冢设在窕山后山。

      他到死都不知道她是个女孩子。

      他到死都不知道沈芳澄没对太子动过心,那两年里却不止一次想着要不然不管南边的事了,她要去和廉御说清楚。

      后来终究是责任彻底压过了私心。

      后来她再也不敢握弓。

      后来她每次来见冷冰冰的这一方坟墓,都怕他不愿意听他说话,所以她干脆不说话了。

      毕竟是她亲手杀了他。

      沈放断断续续地说着,眼泪止不住地滑下来,脑子里昏昏沉沉,根本不知道自己都说了些什么。泪眼朦胧里有人扶着她的肩把她掰进怀里,无奈又温柔地拍着她的后背。

      头顶上方的男声幽幽响起,似叹息似沉吟:“他那人品位恶俗,我怎么就沦落到要跟他抢人……”是她听惯了的,自己的男声。

      “……澄澄,你听好。”

      “你的一生才刚刚开始,你还有很长的未来。你会有比那两年更开心的时候,会遇上对你更好的人。我不是让你忘了那两年,还有廉御,他之于你是无可替代的。但是你还活着,你不能陷在里面出不来。”

      “别用不开心来惩罚自己,别一口咬定不会再有更好的。你想和他说话,就光明正大地去说。你要把他教你的箭练回来,至少他教你学的回忆是重要的,不是么?然后你要往前走,好好过日子,你自己也不会喜欢就这么难过一辈子吧?”

      “我认识廉御的时间比你长,知道他的性子。你过得好,他要是还能说话,多半会炫耀说,当年杀他的人如今是大魏第一,他败在你手下,可以是大魏第二。你过得不好,他才恨铁不成钢,觉得自己败得耻辱。”

      “我知道我没有立场要求你什么,我也……不怎么会说话。”

      “可是沈芳澄,我希望你过得很好。”

      所以别哭得这么招人心疼,别说什么难过,别这样,好不好?
note作者有话说
第39章 第三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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