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外江湖事》禹葵葵

179、第一百七十九回

　　蛮族位于中原正北方，背靠大雪山，以戈壁或草原为主，蛮族人多以游牧为生，是以传说那里的人大多形状如牛，茹毛饮血。此地荒凉又与吟啸城不同，吟啸城虽说盛产毒虫猛兽，而真正值钱的也正是这些毒虫猛兽身上的东西，所以吟啸城并不缺物资。

　　而此地除了荒凉无人的戈壁，就是数量及其有限的草皮，土地贫瘠、无法农耕。最近这几年，草皮更是逐渐减少，很多部落的人连牛羊都放不起，否则当年炎嗤下令侵犯中原，众部落一呼百应，也不会生成如此大的动乱。

　　大雪山高耸入云，绵延不绝，山峰一座连着一座，据说是属昆仑山一脉。这里本来是蛮族的地盘，可因他们侵犯中原之举，触怒皇族，将他们打退之后，直接将这一大片草原给剥夺了来。蛮族虽然恼怒，却也无奈，只得迁离到更加偏远贫瘠的地方，勉强生存。

　　荒凉的山体之下，那座斗兽场孤零零的伫立着，那本是蛮族的休闲娱乐场所，如今却是墙楼凋蔽，破败不堪。
　　谢阑走过一道长长的石门，骤然发现这里面的气温顿时升高了不少。墙上每隔一段距离就插着一支火把，本是陈旧至极，却新燃起了火苗，照亮了墙壁上那些蛮族人曾经留下的斧劈刀砍的道道痕迹。有些痕迹看上去已经很久了，再看这斗兽场均是用一块块石头垒起来的，用手推了推，十分稳妥结实，估摸着这斗兽场该是有几百年的历史了，却在风雨中屹立不倒，可见蛮族人并非是徒有强壮臂膀而无脑子的种族。
　　如果他们能生活在一片好一点的地方，发展几百年之后，未必会比中原人士差。可惜，人的一生只有一样东西不能选择，那就是出身。

　　很快，通过了这道石门，眼前登时豁然开朗。
　　斗兽场十分宽敞，场地里所有的火把都已被点亮，圆形的场地中各有六个高约十几丈的大柱子。地面均用大块料的石板铺砌，场地之外便是一圈看台，被风化的十分厉害。即便如此，仍可感受到那苍凉磅礴的气氛。

　　由于此处温度极高，落下的雪还没到地上就已经被蒸发，谢阑往场地中央走去，只见空中炎魔的身形飘忽，落在一个柱子后面。
　　谢阑突然放缓了脚步，听到前方阴影处似乎传来了怪异的咆哮声，像是什么野兽的低吼。他看上去有几分迟疑，但最终还是走了过去。
　　每走一步，温度都在上升，周边的景物都被滚滚而来的热浪而扭曲，墙上的火苗腾腾跳跃，他转过了那个柱子，一副世间罕见的奇景立时映入眼帘。

　　那是一头通体赤红发着荧光的火麒麟，周身满布亮红色的鳞片，长相怪异，生有四角，两长两短。集龙头、鹿角、狮眼、虎背、熊腰、蛇鳞、马蹄、牛尾于一身，它浑身冒着火焰，威风凛凛的眼光，带着睥睨众生的骄傲。突然仰头长啸，从它巨大的口中喷出一道烈焰火柱，登时将这周围的气温又升高了许多。
　　整个空间在热浪的嘶吼中扭曲的宛如幻世，再看炎魔竟然跨坐在火麒麟的背上，怡然自得的冲着谢阑笑，丝毫没受到火麒麟身上烈焰的伤害。

　　“怎么样，我这火麒麟漂亮吗？”
　　“漂亮。”谢阑老实的回答，随即收回目光，谨慎的看着炎魔，他不想知道炎魔是从哪里找到的火麒麟，又是如何将它驯服，他只想知道炎魔的目的究竟是为何。

　　无数火把将整个斗兽场照耀的恍如白日，却未能掩盖火麒麟身上的焰色，它似乎很喜欢炎魔坐在自己的身上，不停的用脑袋往她的腿上蹭着，鼻子里发出类似呼噜呼噜的声音。谁会想到一只上古神兽，会有像小猫一样撒娇柔软的一面。
　　炎魔得意的伸手摸着火麒麟头上的毛发，居高临下的看着他，笑道：“我有一件事棘手的事，希望和你做个交易。”
　　谢阑定定道：“什么交易？”

　　炎魔从火麒麟身上跳下来，冲谢阑款款走来，眼见那副容颜越来越近，谢阑清楚的听见自己咽了口唾沫。
　　炎魔走到他面前，一双红的发亮的眸子深情款款的瞅着他，温声道：“你还想杀我么？”

　　谢阑看到她红润的脸蛋，娇艳的嘴唇，以及那脖颈处的一抹柔腻白皙，燕子飞以前从来不会这样挑逗的看着他，可是如今她浓妆艳抹的模样，竟然出奇的醉人。那是炎魔，却拥有着燕子飞的□□，他日盼夜盼的人儿，就这么活生生的站在他面前，谢阑却不得不克制内心的澎湃感受。
　　见他没有回答，炎魔伸出一只手，勾住他的脖子，随着她的动作，衣袖随之落下，露出一截白嫩的手臂来。她缓缓靠近，对着他的耳边吹气，另一只手抚上他的前襟，贴着他的心脏，似乎感受到他的心跳加快，炎魔嗤笑一声，在他耳边低语：“你舍得么？”
　　谢阑猛的提起一口真气稳住心脉，紧抿唇角不发一言。

　　炎魔还嫌挑逗的不够，朱唇递到他唇角边，吐气如兰，已是耳鬓厮磨。
　　“你想不想知道，燕子飞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
　　“你要我和你做什么交易？”谢阑不动声色，冷冷的盯着她。

　　“不愧是尘观真人的转世，定力真不错，看来你的确是个薄情寡义的人，可怜燕子飞对你的一往情深。”炎魔幽幽的叹了口气。
　　“有话快说。”
　　“想知道的话，你得拿一样东西来换。”炎魔用一根手指轻轻的点着谢阑的胸口。

　　“你觉得你有和我谈条件的实力么？”方才谢阑看到炎魔与毒猴子瞬间分了胜负，炎魔几乎不用动手就杀了他，她的确拥有十分强大的妖力，可即便如此炎魔的真正实力并未从虚空之地带出来，如今显露的也仅仅只有三成不到，谢阑还是有几分把握可以战胜炎魔。

　　炎魔娇笑着倚靠在谢阑的身上，道：“打来打去的，有什么意思，人家不过是有个小小的请求，想要你身上的一件东西。唉，说来也是头疼，两年前为了救我，城主损失了九个罗刹，方才我又失手杀了她的得力手下，若是我就这么回去，城主问起来毒猴子的下落，我该怎么回答呢？”
　　“堂堂炎魔，杀个手下难不成还要责罚于你？”
　　“是啊，城主英明神武，最看不得同门相残，我这可是犯了城主的大忌。”
　　“你想要什么？”

　　炎魔俏皮的转了转眼珠子，轻声道：“你的仙骨。”
　　寥寥四个字，不亚于山崩海啸，令谢阑一瞬间失神，下意识出手将炎魔推开，眉头紧皱，怒目而视。

　　所谓仙骨，乃是修道之人修成飞升之时才会以全身真气汇聚而成，是每个成仙之人最重要的东西。
　　三百年前，尘观真人飞升在即，已然修炼出了这一颗仙骨，而引通玄阴阳镜时魂飞魄散，洞天子好不容易才将他的魂魄聚齐，使他能携带仙骨转世投胎。这才有了谢阑如此顺风顺水的修仙问道，只需再过一些时日，时机一到，便即飞升成仙。
　　仙人失去仙骨，功力修为会损失大半，但只要精心修炼几百年，仙骨还是会自然生出。可谢阑如今还是肉体凡胎，若是失去这颗仙骨，不但寿命减半，所有修为付诸东流，还会再也不能修仙，从此成为一个凡人，了此一生。

　　“你信不信我现在就杀了你。”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却是满含怒气。
　　“可是你说过，往后余生，风雪是你，平淡是你，清贫是你，荣华是你。心底温柔是你，目光所致也是你。”
　　炎魔每说一句，谢阑的怒意就泄去一分，待她说罢，他的眼光已经磨去了棱角。

　　她说这句话的样子，和燕子飞是一模一样的，谢阑一阵恍惚，甚至有些分不清站在他面前的人究竟是燕子飞，还是炎魔。
　　“仙骨我是不可能给你的。”谢阑叹了口气，逼着自己将目光移开，他抬腿想走，却发现双腿沉重竟提不起来。
　　“哎，燕子飞真是可怜，心爱的男人竟然只想杀她，却不想为她做任何付出。”

　　谢阑回过神，道：“你是炎魔，并非燕子飞。”
　　炎魔忽道：“如果是燕子飞，你就愿意付出了么？”
　　谢阑心中一动，立时有几分慌乱，问道：“你什么意思？”
　　炎魔道：“你可还想见她？”

　　见她？如果可以，他当然想，日想夜想，可是燕子飞可还愿意见他？

　　似乎看出了他的困惑，炎魔突然大笑起来，随着她的笑声，大地都开始颤抖起来，良久方才停歇。
　　“傻男人，燕子飞待你情深意重，我从未见过如此令人遗憾的情感，她爱你爱入骨髓，所以选择成全你而将自己伤的遍体鳞伤。”

　　“可是……”
　　“燕子飞那般好强的人，怎会愿意耽误你的前程？又是你师尊亲自托梦告诉她真相，又是报恩，又是飞升的，谁承受的了这么重的业障。也就是你修仙修傻了，才会信她这一番假模假样的推拒。她生来卑微，却有一颗纯净的心，自然是宁愿打断牙齿往肚子里吞，也要狠心把你推开。即便她再爱你，可你是尘观真人的转世，她是个普通到不能在普通的人，自然耽误不起你。”

　　“她背负着那么多的仇怨，她知道是你的师尊杀了大王村的村民，杀了她的娘，她的朋友，可是她为了你，无怨无悔的抗了下来。她在地窖里没日没夜的喝酒，醉的像一滩烂泥，都是为了拦着自己不去找你。她明明想你想的肝肠寸断，却在面对你的时候心冷如铁，字字诛心的告诉你她只是利用你，她从来都不爱你，生生世世皆不愿和你在一起。她在吟啸城和箫佩说的那些话，全都是说给你听的，她功力大增，早就知道你在阴暗中等着她。她从黑水森林出来的时候，已得知自己得了失魂症，那是她最脆弱的时候，她知道你就在吟啸城，可是她却要用隐蔽之术躲着你的掐算，她不能见你，她怕她会在见到你的一刻崩溃。”
　　“现在你，可明白了她对你的情深意重，却不得不隐忍克制，她一次次推开你，就是一次次往自己心头扎刀子，啧啧啧，那滋味可真是不好受。”

　　炎魔每一句轻描淡写的话语，都在谢阑的脑海中绘成了一幅幅画卷。

　　喘息，大口大口的喘息。
　　谢阑似乎用尽了所有的真气，一时间虚弱无比，浑身止不住的颤抖。从头到脚，四肢百骸，气血翻涌不止，每一处都似乎要爆炸开来，无数纷乱无章的杂音，将他团团围绕。那声音丝丝绕绕回荡在耳边，欢笑声，尖叫声，惊呼声，责骂声……

　　这里明明很热，谢阑却满身发寒，一股股酸楚涌了上来。
　　是他对不起燕子飞，是他没有做好，表面上看来是他一次次的放纵燕子飞为所欲为，可是实则也是燕子飞一次次的在成全着他的成仙之路。

　　“你想见见她吗？”炎魔试探着走上前，双手搭在谢阑的手臂上，就像一只乖巧的小兔子。
　　“我……可以吗？”仿佛受到了某种诱惑，谢阑迷惘的说。
　　“你只要用仙骨交换，就可以见到燕子飞。她待你如此深情，难道值不过一颗小小的仙骨吗？”炎魔的声音有轻又柔，如响彻在耳边，又似回荡于天外：“有人枯等成千上万年，只为一份真情。而如今这真情就摆在你面前，你还想再一次的错过么？仙骨丢了，不过轮回一世再行修炼的事，可是这般爱你的人，在这世间只有一个，一旦错过，永世难寻。”

　　一旦错过，永世难寻。
　　是的，他想见她，想的肝肠寸断，却无人倾诉。如今炎魔说能再让他见她一面，他若不珍惜，便从此生生世世与她错过，再无相见之日。

　　“修仙问道，真的有意义吗？普度众生，对你来说真的重要吗？只有相爱的人在一起，互诉衷肠，才不枉此生啊！”炎魔郑重的看着他。
　　“我……我想见她。”谢阑突然说道，他说罢仿佛松了口气，整个人如从水里刚出来一般，大汗淋漓，而这两年来，从没有一刻如现在这般酣畅爽快。

　　他突然想到那年和燕子飞在剑圣墓的时候，剑圣说出的那番话。
　　“天下太平，靠的是天下，而非一人也。”
　　那时的剑圣亦是整日除魔卫道，只顾着在江湖中伸张正义，自认为能以一己之力救民于水火，却疏忽了南宫小艺。最后的结果却是，这个世道该是如何还是如何，并不会因为他一人的作为而改变什么，最终落得个妻离子散的下场。
　　他做的已经够多了，即便世道不太平如何？他不能修仙了如何？变成一个平常人有什么不好？能与燕子飞相依相伴，白头到老，他们可以在山脚下的小河边修一处小木屋，过着燕子飞一直畅想的那种平凡的日子。

　　这一刻，谢阑突然做好了决定。
　　“仙骨给你，让我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