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倒救世主的七个世界》洛临安

12、第一梦境（12）

　　在五十年之前，美国境内曾经有这样一座平凡的小镇，它安宁，平静，与世隔绝，在这片崇尚冒险与开拓的土地上自有一种格格不入的神秘魅力。

　　只是，因为地处偏远且交通极为不便，它被无意间落在了地图外面，从此变得更加封闭，虽然小镇上的居民偶尔还是会离开镇子到附近去采购一些日常用品，但知道它存在的人却越来越少。

　　从那往后近二十年的时间里，这里不曾搬入过哪怕是一位新住户，所以当医生夫妇来到这里的时候，他们受到了空前热烈的欢迎。

　　但是小镇上的居民们很快就意识到，这对夫妇的性格实在是古怪的过分，尤其是医生的那位妻子，杜蒂夫人。

　　该怎么评价杜蒂夫人呢？

　　说起这个问题，哪怕是镇上最富有智慧的老人都会觉得难以开口，因为没有人愿意将任何负面的形容词施加在一位恬静优雅，明显接受了良好教养的女士身上。然而这位苍白忧郁，无论如何都融入不了社交圈子的杜蒂夫人又实在让人喜欢不起来。

　　于是在聊起这个话题时，人们总是无可奈何地叹口气，心照不宣地耸肩微笑，他们都这样说——

　　杜蒂夫人恐怕是有些轻微的抑郁症了，她应当离开那些没有生命的蜡像，出来接触一下阳光和新鲜的空气才对。

　　但杜蒂夫人自己不愿意。

　　她当然不愿意啦，对于一位像她这样对自己的作品充满热爱的艺术家来说，难道还有什么地方会比自己的工作室更舒适，还有什么东西会比她自己的得意作品更让她感到满足和宁静吗？

　　没有，当然没有。

　　所以她心甘情愿地将自己禁锢于一间小小的地下室，对着心爱的白蜡精雕细琢。每一件作品的诞生都是上天对她不懈努力的最好赏赐，与此相比，别说是不相干的邻居，即便是丈夫和孩子又算得了什么呢？

　　更何况，更何况……哦，说实话，她刚刚生下来的这对双生子真是让人心烦的要命。

　　每每想到这里，杜蒂夫人总是忍不住掩着嘴轻声抽泣，而后又叹息不止。要知道，连体婴儿向来是不祥的预兆，而他们在这时候降生，实在不能不让她疑心这是上帝要收回她超凡脱俗的天赋的征兆，毕竟——

　　她的状态越来越差了，手开始发抖，眼睛也看的不那么真切，再也雕琢不出那样鲜活的，富有灵气的五官。

　　上帝啊，这简直是在割她的肉，剜她的心，她宁愿早早死去也不愿意面对自己手艺不再的事实。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她的丈夫是一位极其优秀的外科医生，尽管前些年他做了一台失败的手术，导致患者突然死在了动脉出血中，但他的水平还是值得肯定的，若非如此，也不可能强行将两个孩子分开，还不留下一丁点后遗症。

　　嗯，要说一点影响都没有还是有些夸张的，毕竟其中一个孩子的脸算是完全毁掉了。可他们毕竟都好好的活下来了，而且能够自己吃饭，自己走路，不必再和自己的兄弟无休无止地黏在一起，这难道不值得他们感恩吗？

　　再要求更多的，未免就有些贪婪了。

　　杜蒂夫人这样想着，也就不很将两个孩子放在心上了，和他们相比，她更喜欢自己寡言沉默的长子。那个孩子从小就乖巧地像是只羊羔，哪怕被独自扔在房间里一整天也不会哭闹不止，最多就是在饿极了的时候哭上一两声，发现没人理他，也就自己收了声。

　　为什么这个世界上的小孩子不能都像他那样呢，这样就不会再有人打扰自己创作了。

　　杜蒂夫人常常这样想，她试过很多种方法让自己的双生子保持安静，但最终只在被毁容了的那个孩子身上收到了成效。至于另一个，那哪里是孩子呢，分明就是一只小狼崽儿！

　　在遭遇过过多的反抗之后，杜蒂夫人终于不耐烦了，她将那个孩子绑到了婴儿座椅上，强迫他张开嘴吃下一勺又一勺的麦片，他一直在疯狂地哭闹，挣扎，乱踢乱喊，但那根本无所谓，只要他没被饿死，就算是她尽到了母亲的责任。

　　杜蒂夫人丝毫不理会孩子手腕上渗着血珠的深深勒痕，她心安理得地回到了自己的工作室，继续她对于美的创作，对于艺术的追求。

　　她一定会看到那个没人见过的神秘世界，只要她能够专心致志，不浪费任何时间在这些没用的琐事上。

　　杜蒂夫人真正愿意稍微往孩子们身上分出一点精力的时候，她的长子已经十一岁了，两个双生子也长到了七岁。男孩儿们的性格特点开始变得越来越鲜明，让她倍感欣慰的是，她最小的孩子似乎完全继承了她的天赋——

　　不，事实上，文森特的起点要比她高太多了，杜蒂夫人搂着自己最小的儿子笑得甜蜜，也许她的天赋并没有被收回，上帝将它加倍地赠予了她的儿子，这让她在状态滑落巅峰之后找到了全新的生命价值。

　　她要用自己余下的全部光阴去培育一个天才蜡像师，要看着最伟大的作品诞生于此，然后她终于能安然地离开这个世界，合上双眼去面见伟大的主。

　　十年之后，杜蒂夫人的愿望实现了……至少，实现了一半。

　　她口中那最伟大的作品的确诞生了，但她并没能够亲眼看到全部的过程，因为在喝下一杯由次子端上来的温热牛奶之后，她就陷入了漫长的，永远不会醒来的沉睡，身体则是被封进了白蜡里，紧贴着皮肤雕镂出五官神态，成品与她本人几乎一般无二。

　　如果她还能够睁开眼睛，对着镜子看一看现在的自己，一定会为这瑰丽的艺术结晶感到无比惊讶和赞叹。但是很可惜，她永远都见不到这一幕了。

　　当然她还是幸运的，毕竟她的灵魂留在了这里，留在了她魂牵梦萦的地方，为这件伟大的作品赋予了最后的，也是最为美丽的一层光环。

　　她应当心满意足的，不是吗？

　　蜡像紧闭的双眼忽然睁开，过大的力道使眼周几乎一整圈的白蜡全部脱落，露出下面干瘪的肌肉和空洞的眼眶，它的嘴角也向两边扯开，绽放出一抹平静而安详的笑容。

　　如果它还是那个杜蒂夫人，这个微笑堪称名门淑女的典范，但既然它现在只是个蜡像，这笑容就显得格外狰狞。

　　一缕黑漆漆的雾气从它空洞的眼眶里蜿蜒爬出，像极了一条贪婪的蛇，吞净了杜蒂夫人全身的血肉还不满足，急迫地寻找着更多的养分。

　　这是潘多拉的魔盒里关着的魔鬼，一旦被释放就再也不会甘心回到囚笼，它比瘟疫更可怕，比战争更冷漠，它会在人间徘徊，永不停歇地寻找食物和祭品，凡所到之处，无人能得以幸免！

　　哈利失焦的瞳孔猛然一缩，他从漫长的幻境中醒来，冷汗从额角涔涔而落，但他却完全无知无觉。在幻境中看到的画面清晰地在他眼前滑动，一帧一帧连成完整的黑白电影，每一幕都能让人感受到深入骨髓的寒意，但他感受到的却不仅仅止于恐惧。

　　更多也更沉重的，竟然是悲伤。

　　“够了，文森特，这一切也该到此为止了，无论你肩负着谁的期望，那都不是你的责任，你完全有资格自己选择自己的人生，而它不绝应该被杀戮与鲜血充斥！”哈利站直了身体，他主动离开了里德尔的保护范围，向对面的男人走去。

　　说实话，他并不确定对方不会攻击自己，只是有种极为激烈的情绪在他胸腔中涌动，让他无法抑制这些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的话：“杜蒂夫人不是个合格的母亲，但这不是你们肆意杀戮的理由，你现在已经是个成年人了，总该知道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什么是能做的，什么是不能做的。”

　　“别听那个孩子胡说八道，文森特，杀了他！”波的声音一下子尖利起来，他顾不得架在自己脖子上的锋利刀刃，拼命挣扎起来。他像是拿捏准了里德尔暂时不打算弄死他，却没料到对方并没有留手。

　　随着波的挣扎，刀片彻底切进了他的颈动脉，鲜红的血液喷涌而出，在任何人来得及作出反应之前就已经将他大半个身子染透。

　　“哥哥！”文森特这下是彻底发狂了，原本因为哈利的话而略微迟疑地动作也重新激烈起来，但他没有攻击近在咫尺的哈利，甚至也没有对里德尔下手，而是扔掉了手中巨大的剪刀，毫不犹豫地扑到了波的身边。

　　他想尽一切办法，手足无措地想要堵住那个伤口，但却做不到。波颈间的伤口不算长，但却很深，血液源源不断地从里面涌出来，很快就浸透了被文森特匆忙堵在那里的一层层布料，并且将他的双手也完全染红。

　　挣扎，诅咒，哭泣，哀求都无济于事，死神在黑夜中无声而来，巨大的镰刀轻巧地收割了男人的生命。

　　这一次，没有人能够阻止他带走这个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