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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序 ...

  •   建业二十年,秋,宣化。

      建业帝祝寰瀛正面临此生最残酷的一个选择。

      面前两个金玉锦绣般的少年是他的两个嫡子。如大多帝王一般,建业帝重嫡轻庶,如果眼下还有第三子,他也不会这样艰难。

      可上天不肯成全偏宠,只能在这两个最钟爱的之间选择一个,交给围城之外穷凶极恶的鞑靼军为质,以解眼前困境。

      建业帝的眼睛慢慢落在皇长子祝尧龄的身上。那清秀得略显孱弱的十七岁少年微低了头。

      若说两子之中尚有偏爱,建业帝的私心略略倾向幺儿。何况,身为长子,就当扶危持颠,危难关头,不该首当其冲,襄父护弟么?

      有那么一瞬,建业帝的嘴唇颤着,就要脱口而出了。

      祝尧龄突然咳嗽起来,一声比一声剧烈。他身后的宫女一手不疾不徐地抚顺他背,一手替他擦拭着嘴角。咳嗽声堵在手帕中,越发凄惨,他苍白的脸上显出两朵不正常的病红。

      建业帝几乎是惊醒了过来,祝尧龄还在病中。这个孩子自幼体弱多病,所以才取名尧龄,希望他平安康泰,得享尧龄。这次随驾出巡,不禁坝上北风,染了寒疾。这样一副身子骨,又如何能耐住今后不知多少日日夜夜的凛冽朔风?更何况,皇长子是已故先皇后所生,五岁失祜。将一个没亲娘的孩子投畀豺虎,后日,朝野中会有多少的流言物议,后世,史官们会有多少的口诛笔伐?

      建业帝终将眼睛移向三皇子祝尧禅,正对上他澄粲如星,少年无畏的一对眸子。这个孩子,上月才刚满十四,是现皇后方氏所生。位列开国四公之一的九原公方门名媛,当年如一枝独秀般绽放在尚为太子的建业帝眼中,霎时百花失色。一见钟情,却相见恨晚,彼时太子已有正妃,方小姐却甘愿居侧,几十年相濡以沫,终于修得正果,却只有尧禅这一个独子,如何舍得?况且,尧禅聪慧俊秀,文武双全,年纪虽小却隐隐闪烁帝王之辉,为诸子之翘楚。建业帝向来对他期以重望,这也是为什么迟迟未将嫡长子尧龄立为储君的原因。

      立储不急一时,可选质却迫在眉睫了。

      建业帝的眼睛在两个儿子身上沉痛地挪动,眼角一夕生纹。周围的大臣们死气沉沉,唯有外面长风吹过墙垛的声声呜咽。

      “退下。”建业帝挥了挥手。

      潇湘公吴誉率先转身出门,紧接着,大臣们一个跟一个地默默走出门去。

      屋内只剩父子三人,还有一个,祝尧龄身边的宫女。此女吴氏,出自位列开国四公之一的潇湘公吴门,身份本极高贵,但因立储之事未定,祝尧龄身体又不好,建业帝便没急着为他开府娶亲,所以吴淑琴也便没有正式名分,仍只是宫女。

      这个宫女却着实不寻常。她自幼便被选入宫中,随侍先皇后,因端庄持重深得喜爱。先皇后弥留之际,将她赐给五岁的尧龄。体弱之人往往有些乖戾性情,说也奇怪,祝尧龄自幼跟谁也不亲近,只有对这个年长六岁的女人,有一种如妻如姐的依恋与信任,十几年如一日。

      吴淑琴没有随众人退出,而是侧侍在看似摇摇欲倒的祝尧龄身边搀扶,建业帝过往见惯了这样的情景,只是扫过她一眼,并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儿,建业帝声音沉沉的:“敌军围城,我父子囿于城内,如燕巢幕上,谁愿临危受命,谁就……”他顿了一顿,长叹道,“挺身而出吧。”

      静极了,唯尧龄稍显粗重的虚浮病喘和尧禅血气炽盛的有力呼吸。

      都是越来越急,呼之欲出了。

      两个儿子,一个爱,一个怜,一个慧,一个贤,让他如何选择,让他如何忍心?建业帝转过身去,合上了双眼。

      待到建业帝慢慢转回身来,心猛地一揪,眼眶呼地热了:

      “三郎……”

      祝尧禅昂首站在前面,祝尧龄却原地未动,身子有些萎缩地倾向吴淑琴,面露愧色。

      “你名中有个禅字,命中便注定要让么?”

      建业帝并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

      “都进来!”建业帝终于咬紧牙关。

      以吴誉为首,众臣重又垂着头入内。

      “朕已有决议,选三皇子祝尧禅……”

      “陛下!”

      一声断喝震颤四壁,靴声有力,走进来一人。此人金盔金甲,须发皆张,满身血污,甚至一腿已跛,却丝毫不减凛凛威风,直如怒目金刚。正是开国四公之首,凤翔公越毂。

      吴誉道:“陛下已有决断,选派三皇子为使。”

      使节为虚,人质为实,越毂厉声道:“不可!”

      吴誉诧异道:“凤翔公的意思是,选三皇子不妥,该选皇长子么?”

      祝尧龄身子微微一颤,吴淑琴一手握紧了他手。

      “皇子为质,奇耻大辱,哪个皇子都不可!”

      吴誉劝他道:“如今兵临城下,旦夕不保,不是拘泥虚名的时候。”

      越毂不理他,对建业帝道:“老臣和本部靴刀誓死,请命再战,待臣等尸身填平护城河,再让皇子踏在上面,北去为质。”

      吴誉叹着气道:“凤翔公忠勇可嘉,可皇上与皇子身份贵重,不得有丝毫闪失,鲁莽灭裂,不妥阿。”

      “做了南冠囚,还不是闪失?永嘉之乱,靖康之耻,不是前鉴?”

      吴誉道:“永嘉、靖康,是晋怀帝,宋徽、钦二帝,凤翔公将三皇子上比为帝,虽然是关心则乱,却更是不妥了。”

      一声声‘为质’尤为刺耳,建业帝不愿再听二人争执,长痛不如短痛,他一摆手。

      “长車(ju),若非朕听信那贼子寰灏谗言,御驾亲巡,又怎会有今日之危?若非你素有威名,单枪匹马入敌营周旋,鞑子又怎肯放弃虏朕为质,改为选派皇子?大错已成,悔之晚矣。如今敌众我寡,蛮争下去,唯玉石俱焚。你……已尽力了。”

      越毂不觉动容,所谓自古帝王不认错,如今这番悔过,可见是到了椎心泣血、万般无奈的境地。

      凛然正色被痛色所替,越毂道:“陛下……”

      “无需多言。”建业帝疲倦道,“传朕旨意,崇忠王祝寰灏狼子野心,勾结鞑靼,犯上谋逆,褫夺封号,回京待罪。另,封三皇子祝尧禅为尚孝王,赐符节,出使鞑靼,以德睦邻,平战熄争。”

      亲王之中,以崇忠、尚孝、揆文、奋武四王为尊,袍冠也更为考究,眼下没有适合祝尧禅的,仓促间只得用刚从崇忠王身上剥下来的勉强应付。

      城门落下。九章衮冕、四彩大绶的祝尧禅手持节杖,昂首阔步踏过护城河。天未光,前路茫茫,十四岁的少年心中,却是一条可追比苏武、张骞的康庄大路。他坚信,要不了多久,他的父兄就会发兵塞北,痛击鞑虏,迎他踏上凯旋归途。子显母荣,到时候,他的娘,凤冠霞帔地端坐在迎接的华辇上,接受着万方赞誉,千古称颂。

      眼中热热的,那一定是胸中翻涌出的豪情,祝尧禅直往前看,绝不回头。

      少年身体没长成,祝寰灏的衮服穿在身上还是太长太大了,一不小心,鞋子踩在大绶上,他绊了一跤。

      跌得很重,很疼。一个人,无论什么年纪,什么身份,什么境遇,摔了,疼了,心里第一个想到的,是娘。

      “娘……”

      他的娘还在深宫中,还在烛台下屈指计程,盘算他该走到哪里,何日是归期。可他却越走越远了。

      突然之间,他泪流满面,那不是因为豪情,也不是因为疼。
      ————————————————————————————————

      金炉瑞脑,铜壶更漏,深宫中一如既往。

      方皇后耳边听到一阵低低的啼泣,迷迷糊糊的,又睡了过去。再醒的时候,那阵抽泣声清晰起来,是祝尧龄跪在床边,见她张开眼,接过一旁吴淑琴手中的碗匙,膝行着爬到床边,道:“母后,母后,您用一些吧,您已经两天没有进食了。”

      “娘娘,您好歹进一些吧。”宫女们一起劝道,“您一餐不进,殿下也不肯进,您就当可怜殿下一片孝心。”

      方皇后无力地落下眼皮,发干的嘴唇动了动,却又咬紧,外面太监高声道:“皇上驾到!”

      祝尧龄拭了拭泪,撑起身子,微微一晃,吴淑琴忙上前扶稳了,一道迎驾去了。

      不知他父子说了些什么,不多时,建业帝一人进来。扶住方皇后不让她起身,建业帝坐在床边:“鞑靼言而无信,赎金已经尽付,可他们仍诸般推脱,不肯放回三郎。为了筹措赎金,国库已然空虚,文官们纷纷上奏眼下不宜动兵,内阁的票拟,也是此意……”

      方皇后忍不住打断:“皇上的意思呢?”

      “三郎是你我心头肉,朕何忍他为南冠楚囚?只是鞑靼乃是游牧之族,九边绵亘万里,他们的骑兵行踪不定,就算此时发兵讨伐,也未必能找到三郎。况且,马上入冬了,军马难抵塞北酷寒。朕的意思,等来年开春转暖,厉兵秣马,一举北征。”

      方皇后的心稍安。

      建业帝亲自端起碗来,长叹一声:“大郎近来日夜侍奉,你这又是何必,这么耗下去,你的身子,大郎的身子……唉!”

      “大郎又是何必?”方皇后摇了摇头,“‘季布无二诺,侯嬴重一言’。妾身不要他日夜服侍,妾身只要他一句话:痛击鞑虏,雪耻扬威,迎三郎还朝。为什么,他就是不敢承诺?”

      入冬,建业帝却病倒了,转至来春,仍缠绵不治,之后,更是一日千里地衰颓下去。原来的北征大计只能搁置。秋日,重臣联名上书,立储之事不宜拖延。

      建业二十二年,春。建业帝已是病体沉重不能理政,太子祝尧龄监国。趁着尚能执笔,建业帝展开祥云瑞鹤的绢面,在诏书上写下两个大字:“北狩。”然后,虚弱地握住守在塌边的方皇后一手:“朕只怕是……不成了。”

      在后妃们的低泣中,建业帝说道:“大郎不敢的承诺,朕给你。北狩,一指宋时靖康之耻,二指王师北伐,此旨兼而有之。他日大郎继位,如不能励志复仇,北击鞑虏,迎回三郎,你可执此旨耳提面命。另外,小妹也到了出阁的年纪,朕留意许久,觉得尚之与她十分般配,方家和严家门当户对,就结成秦晋吧。”

      建业帝口中的小妹是方皇后的同胞幺妹,尚之是刚刚承袭荆门公的严崇,这个时候让掌重兵的方、严两家联姻,无异又为日后北征打下一块重基。这份苦心,方皇后如何不明?反握住建业帝的手,眼眶再一次湿了。

      建业帝已经很倦了,仍是说完了最后一句:“从今往后,孙一辈取名,皆以‘北’为字,以示惕厉,永记国耻。”

      是年,建业帝崩,太子继位,尊方皇后为太后,立太子妃为皇后。

      次年改元承平,岁月如梭,转眼便是承平二十九年。三十年来偃武修文,一片太平。当今天子以仁孝治国,奉行 ‘止戈修睦’、‘休养生息’、‘礼让为国’。未免久战伤民,九边偶有争端,多以重划疆界、赔偿金银休战。

      如今的承平帝正值壮年,如日方中,早不复当年羸弱,而年长他六岁的吴皇后却已日薄西山。年中,吴皇后薨,承平帝大恸,举国大丧,为期一年。

      这一年年底,鞑靼军不顾国丧休战的古例,反倒趁机偷袭张掖边关,亏得驻守甘肃镇的平羌将军、总兵官越孠临危不乱,带兵给与迎头痛击,大败敌军,斩获俘虏马匹无数,更俘获了敌军主帅、鞑靼可汗察纳的次子古鲁哥。这一战,是近三十年来少有的大捷。

      鞑靼派使送来一柄金如意、一个蓝田玉枕,希望换回王子古鲁哥。这两件器物是南宋时朝廷向金国的纳贡,后来元灭金,又被鞑靼所得。如今几经辗转终于回归故土。一时间朝臣大肆褒扬:我朝国富兵强,更胜唐、宋。承平帝听得高兴,思及太后浅眠,将此玉枕和如意一并奉上。

      众妃嫔们聚在寿康宫,七嘴八舌地称赞天军所向披靡,天子至孝至仁。

      太后在众目睽睽中持起金如意,看向玉枕。

      金玉满堂,好兆头。

      忽然一声脆响。金如意猛地砸在玉枕之上。

      事发突然,众人呆若木鸡地任由如意雨点般接连不断地砸下去。金器不硬,几下便折了,玉枕也成了一片狼藉。

      金折玉碎。

      “三十年来,我们赔给鞑子多少土地、金银、茶玉、女人?如今一柄金一块石就想换回他们的王子?”太后厉声道,“我不要金,不要玉,融金铸兵碾玉入药,送到边关,支援将士,我只要还回我的尚孝王!”
      ——————————————————————————————————————

      承平帝久久沉默着,终于开口,吴伯埙躬身待命。

      “告知鞑靼可汗,想要换回他们的王子,必用尚孝王。”

      八百里加急飞驰边关,半月之后,消息传回,鞑靼声称,尚孝王在塞北多年,身体衰弱,时至今日,已经不能再长途跋涉了。

      这当然是推脱之词。鞑靼可汗不止一子,何况,区区一个王子,又怎能跟大朝最尊贵的尚孝王相提并论,不肯交换,也是意料之中。

      承平帝负手而立,灯烛掩映下,脸色半明半晦:“怎么会有人不想要回自己的儿子?”

      吴伯埙回道:“鞑靼愿用尚孝王之子换回他们的王子。”

      尚孝王北去三十年,已育有一子,名为斗(三声)南,如今二十二岁。

  • 作者有话要说:  1.诚惶诚恐开新坑。这次有万字大纲支撑,只要不冷到北冰洋一定坚持下去!求收藏(*╯3╰)。
    2.被困宣化原型是土木堡,承平帝的妻大姐原型万贵妃。其他都是扯淡的。
    3.明朝时候蒙古那边挺复杂,有鞑靼有瓦刺还有兀良哈,文中就统一鞑靼了。
    4.祝尧禅不是男主,我再也不敢用中老年男人当男主了/(ㄒo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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