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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人非 ...

  •   期思趴在榻边,看着放在眼前的佩剑,又抬眼看了看重逸。
      重逸坐在椅子上喝了口茶,也看了看他,眉眼带着淡淡笑意,一如往常。

      陆应秋坐在一旁,手肘臂搭在桌上,对重逸说:“这样寻仇,总归不妥。”
      重逸不以为意:“你们有官家的规矩,我们江湖有江湖的规矩。”

      期思耳边还回响着那句“一千一百两”,手肘撑着趴起来,问道:“师父,他买那剑花了一千一百两,到底是黄金还是白银?”
      重逸放下茶盏,一摊手,说道:“不知道,反正剑已经毁了,现在只剩下六斤精铁。”
      期思:“……”

      缘空带发修行,一直住在期思家不远处的芳华寺里,两人原本一起跟着请来的夫子读书,这回期思受伤,来回也不方便,就干脆搬过去住一阵。

      芳华寺内,大殿沿山错落,顺着柔缓的丘陵铺开,与远处遍山的花树融接。香火烟气缭绕,随山野云雾飘渺于檐瓦间。
      前殿人声涌动,而寺庙一座院内格外僻静,只有泉流鸟鸣声,几枝桃花从院外一路盛放着倚进院墙,便是缘空的居所。

      陪期思过来后,重逸在院子里抱着手臂问陆应秋:“你这回来,带了什么消息?”
      期思神色一顿,和缘空一同看向陆应秋。

      “这次为何来得这么突然?”期思也问。
      他有些忐忑,通常情况下,陆应秋不会突然前来,而近日到处传消息说北境要打仗,他便心里不踏实,担心陆应秋要上战场。

      陆应秋思索了一下,方才柔和的神情严肃下来,看看他们,开门见山地说道:“北境要打仗了,燕国和大凉结盟,派出四十万大军,咱们晋国调兵三十多万,已开始备战。”
      缘空不经意地拈着手里佛珠,有些担心。

      陆应秋顿了顿,又对期思说:“我和你爹这次都要出征。”
      重逸看向期思,脸上情绪却瞧不透。

      街头巷尾的传闻都是半真半假,唯独陆应秋的消息是再确切不过的,期思听到他的话,低着头,眼睫垂下。
      他神情隐在面容的阴影里,想了想,最终还是说道:“你们上战场……要小心些。”

      陆应秋料见他的反应,深邃的眼看着期思侧脸,试探着问:“不给你爹写封信?”
      期思果断摇摇头,他也没什么可写的,他爹没来看过他,两人从没书信往来,就算要写,也还是这么几句话。

      陆应秋也不能勉强他,上前坐在榻边,伸手揉揉他乌黑的发,眼底有些无奈,只道:“他也有不得已,你以后兴许就明白了。”
      期思抬头看了看他,明亮的眼里闪烁着复杂情绪。他也担心他爹,却不想低头退步,否则总觉得娘的委屈白受了。
      重逸摇摇头说道:“罢了,总归会平安无事。”

      次日,冯家便去官府打了招呼,将案子撤了,说是误会一场。陆应秋也已把府衙勾结营私的事交给人去办。

      这事解决得很利落,陆应秋也要离开了。
      “时间紧,我就是来看看你们,这事也结束,便安心读书,等我回来。”
      期思和缘空自然很不舍,但知道陆应秋有军务在身,如今又要打仗,更不能任性留他。

      “你们彼此照应,功课不可落下。”
      重逸、期思和缘空送陆应秋到门外,期思看着陆应秋风尘仆仆来了又去,心里五味杂陈的。
      陆应秋知道期思所想,不再劝说他和他爹的事情,朝三人挥挥手,留下高大的背影,一人一骑很快消失在街巷尽头。

      重逸一向行踪不定,期思伤势好得差不多,重逸教他几招新剑式,便也要走了。
      “听说宋赫去了荆州,我去找他晦气,你练好这几招,乖乖等为师回来。”重逸叮嘱期思。
      重逸要走,他是留不住的,陆应秋和重逸离开,日子又回到往常。

      此时正值山寺春景极盛之时,院外的遍山的杜鹃和桃花开放,一阵清风过来便是满山芳菲的期讯,芳华寺也因此得名。
      春景满覆,古刹芳华。

      聚散如故,只是所有人都未曾想过,再见会是另一番境地。

      陆应秋和重逸走后,头半个月里,边关消息传来,晋国昭武将军瑞楚,衔升一级,封为定远大将军,统领晋国全军,坐镇北境,应战大凉、燕国盟军。
      头一战两方相杀于断雁关下,据传极其惨烈。

      随后的半个月消息不明朗,战火远未烧到这里,却也有些人心惶惶。
      一出门便能听到七七八八的谈论,期思难免烦乱,与缘空在芳华寺读书时,先生也频频批评两人走神。
      “君子临危不惧,小人才整日惶惶,即便打仗打到跟前,也要有不动如山的气度,怎能自乱心神?”
      期思干脆闭门不出,省的听那些流言蜚语,只等陆应秋传消息来。大半个月过去,他闷头读书练剑,倒是都有些进步。

      这日,春末晴好,期思和缘空趴在放生池边,手里柳枝逗着鱼,小云松在旁边执一柄竹伞给两人遮凉。风拂过,寺外山林苍翠,周围不时人来人往。

      两人正昏昏欲睡时,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从院外匆匆过来,大步到了他们身后,一手按在小云松肩膀上,小云松冷不防被吓了一跳,回头看来人。

      那男人面容深邃,面部轮廓锋利而有些阴沉,一身黑色武袍,腰间一柄剑,气势隐隐。
      男人的手极有力,捏着小云松肩膀示意他不要乱喊,小云松有功夫傍身,这男人却显然武功高强,小云松被他按着竟挣不动,只微微挪了步子挡住缘空和期思。

      黑衣武袍的男人另一手迅速从怀里拿出一块黑金雕刻的牌子,让小云松看了一眼,又收回怀里,低声问道:“哪个是你们小公子?”

      小云松认出了他,又看了牌子,霎时恭敬挪开一步,回头伸手指了指缘空。
      期思与缘空感觉到来人,一起回头看,正见到小云松与那男人低声交谈。

      缘空正犯着迷糊,靠在池边,眯着眼睛半睡半醒地问:“是谁?”
      那黑衣武袍的男子在他面前蹲下,腰背却直挺,深邃的眼里没有情绪,看着缘空道:“小公子,我来接你回家。”

      缘空被春末的清风吹得半梦半醒,也没注意他说的什么,迷迷糊糊道:“哦。”
      那男人:“……”

      期思摇了摇缘空肩膀道:“他要带你回家去!”

      缘空这才一下清醒,眼睛睁得滴溜圆,惊讶地看着那男人,一堆问题如连珠炮抛出来——
      “回家?你带我回家?”
      “我爹让我回家?”
      “不当和尚了?”

      期思:“……”缘空一根头发没剃过,何时真当过和尚。
      小云松忙弯腰解释道:“是是是。”

      期思却有些警惕,看看那男人,问缘空:“你认识他?”
      缘空便抬头以询问的眼神看小云松。

      小云松有些激动,确认道:“是家里人,小公子快走吧。”
      缘空这才站起来,跟着小云松往寺里侧院去收拾东西。

      男人没跟过去,反而转头看着期思,打量片刻,似是有话要说。
      期思皮肤白皙,面貌俊秀。兴许是与缘空待得久了,两人眉眼间有些相似。
      但期思跟随重逸习武,身形挺拔,虽有些瘦,但身体带着小少年的力量感,缘空身形文弱些。

      男人开口问道:“你是期思?”
      期思点点头:“怎么?”
      男人说道:“陆应秋嘱咐,要你和小公子一道随我离开。”

      期思觉得有些奇怪,抬头问他:“陆应秋?他在哪儿?为何一直不传消息来?”
      男人眉眼有些冷,脸上总是没什么表情:“陆应秋有军务在身,他平安无事。”

      说罢,男人眉头微蹙,似乎有些犹豫,又道:“期思,陆应秋有消息给你,关于你爹的。”
      期思心里一提,直视他眼睛,问道:“他怎么了?”

      男人犹豫片刻,看着期思开口道:“开战五日后,你爹带兵冲锋陷阵……战死北境。”

      期思脑袋里“轰”地一声,有些反应不过来。
      他爹就这么战死了?
      他们俩根本都还没见过面!

      呆呆站在那儿半晌,如堕冰窖,春末的风带着些山间林木的气味拂来,轻轻环抱着期思。
      芳华寺大殿内高大的佛像捻指慈悲,俯瞰满殿的僧人,也看向殿外的众生世界。

      期思回过神来,明白发生了什么——爹娘都没了,他如今真的无亲无故了。

      男人静静等待一会儿,观察着期思的神色,待他稍回过神来,从怀里拿出一块铭牌,递给期思。
      那是一块军士铭牌,上刻有”期同清”三字——是他爹的名字。

      期思坐在放生池边,手里握着他爹的铭牌,沉默不语。
      他对他爹毫无印象,也谈不上什么感情,但现在人死皆空,心里终归不好受,无父无母,他真正是孤身一人。

      黑衣武袍的男子跟他说了些什么,期思也没听清,只沉默地点点头。
      男人看了看他,转身去找缘空他们。

      过了不一会儿,缘空、小云松跟着男人从侧院出来。
      缘空方才听那男人说了期思父亲的事,看着期思沉默坐在放生池边沉思着,身姿依旧笔挺,却少了平日的神采,侧脸被阳光打下分明的阴影,缘空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男人只好过去拉起期思带着他离开,期思心神恍惚地跟着他们一起出了芳华寺。寺外街角处,有两辆马车等候着。老管家也在马车边,显然是那男人提前打过招呼。

      期思眼角发红:“你要保重……”
      老管家老泪纵横。

      缘空问黑衣武袍的男人:“他家里怎么办?”
      男人转身扶缘空上马车,答道:“陆应秋会叫人来照看,小公子这一路就照应着他些,有事叫我。”
      随后男人把期思带上马车,转身跨上一匹高头大马,小云松带着两人的行李乘第二辆马车。

      车夫轻挥鞭子,男人则抖抖缰绳,骑马跟在马车旁边。
      期思从马车窗口回头看,老管家身形有些佝偻,身影渐渐远去,更觉心酸。

      缘空从没见过期思哭,就算小时候被人欺负、习武辛苦受伤,他也不曾哭过,最多趴在陆应秋或重逸肩膀上埋头沉默一会儿。
      “以后我家就是你家。” 缘空说。

      四月里春光早已离去,鸟鸣泉流,丘陵脚下的芳华寺背靠苍翠群岭,面朝卢阳城万千灯火,游人如织。
      芳华寺大殿上佛像庄严,香火烟气飘至佛像拈花指诀间。

      马车一路沿着平坦官道行驶,期思在马车内的软榻上昏昏沉沉睡去,眼角泛红,脸颊带着泪痕,手里攥着爹的铭牌。
      大半日的时间里,终于到了目的地。

      马车在一座城门外停下,城墙高大,进进出出的人络绎不绝,守城士兵严查身份,进城的人排了很长的队伍。
      城门前空地处马车行人、商贩走卒熙熙攘攘,即便边境开战,这里依旧繁华。

      期思和缘空察觉马车停下,醒来掀开马车门帘。
      两人抬头看见城门上方,石刻朱漆,上书二字——“江梁”。

      “江梁?我家在都城?”缘空不由问那男人。
      黑衣武袍的男人恭敬地点点头,低声道:“是,小公子稍等。”随后示意缘空和期思放下门帘,不要露面。

      他骑马朝守城士兵过去,士兵看他不下马,本来准备拦住他,男人却并不解释,直接掏出一块令牌递给士兵。
      守城官兵接过去一看,敛首恭恭敬说了句话,男人点点头,坐在马背上转头示意车夫进城。

      期思和缘空的马车便越过等候进城的长队,畅通无阻地进了晋国都城江梁。

      马车一路平缓行进,那男人就沉默地骑马跟在马车旁,依旧不让缘空和期思露面。

      不紧不慢走了一阵子,马车终于停下,那男人似乎在外面与人交代些什么,几句简短对话后,又继续行进。
      左转右转,似乎是进了一片安静的小巷,两人坐在车里已经完全失去方向感,马车再次停下。

      那男人低沉的声音终于在马车外响起:“小殿下,我们到了。”

      还未伸出手去,门帘已被掀开。

      期思和缘空一起向外看去,马车外是黄昏的天光,暮色已至,道路旁边一道朱红高墙,琉璃明瓦,远远地笔直延伸出去,更远处是错落的殿宇檐瓦,庄严肃丽。

      而那男人在马车旁单膝跪地行礼,腰背直挺,敛首恭敬。
      他起身,上前道:“卑职狄宥良,恭迎殿下回宫。”
      期思和缘空面面相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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