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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3、声色归 ...


  •   为君风雨下西楼。

      每一个字他都认得,怎么连缀在一起就看不明白了?前面是什么?总不会只有这一句吧,求知欲令小琰丰心中好奇不住,他心里念着,口中不自觉地就喃喃出来,“为君风雨下西楼……前面是什么?”

      孰料润之甫一听见这句话竟浑身一震,好似被撞破了什么密辛,脚狠狠踏上去碾平那土,像要将那几个囫囵土字死死地踩进地里去,他面上一贯的冷漠突然裂开一道缝隙,露出些小琰丰从没见过的情绪,这样鲜活的师父让他猝不及防,甚至想要将这个有活人气儿的他多保留那么一会儿,一小会儿就好。

      一大一小搭伙过日子也颇有些时日了,平素但凡小琰丰有诗词方面的疑惑,润之总乐意把诠意一笔一划写在他手心里,而那天润之破天荒地未同他解释一句,转头便逃也似的出门了,他本想等他回来再追问,结果当晚便出事了。

      当天傍晚狂风大作,润之迟迟未归,小琰丰站在窝棚口瞭望许久也不见他的影子,心中更加担忧,只怕夜来大漠上要有风暴,他身上又要不爽利,思来想去,便用苫布盖好牲畜圈,披了斗笠掩了草门,出去寻他。

      难民们在乌里雅苏台驻扎许久,这处紧挨城镇,土地虽然荒凉但到底有可开垦之处,又兼有朝廷救济粮款,过得比从前舒坦许多,大家各尽其能,温饱满足了,渐渐便在从事生产与劳作之余多了许多娱乐活动。

      这夜孙老头子又在自家窝棚口支起摊子说书,他一连说了好几日,那些个老故事大家都不爱听了,今日从镇上换粮食的时候,听茶肆里说书的讲了个新段子,说的是当今天子与前朝奸臣的宫闱秘闻,此处天高皇帝远,百姓们传几个皇家故事早不新鲜了,如今有了新料,茶肆勾栏一度爆满。

      孙老头子甫一回来就赶紧支上摊子,这故事听得他目瞪口呆,简直不吐不快。

      润之挑了个最外圈席地而坐,他倒不是想听书,只是还不太想回家,若是那孩子问起,他真不知如何解释,便只能一味装聋作哑。

      只听孙老头子一拍惊堂木,徐徐开了腔——

      “这回书说到,”孙老头子双手抱拳虚虚朝上作了个揖,“大伙儿都知道,前朝有个大奸臣,名叫钮祜禄.和珅。”

      “这位和大人,那是贪黩王法,无恶不作啊,据说嘉庆皇帝抄他府邸的时候,光是金条金块就抄出了百十来车,绫罗绸缎,古董美妾,那更是数不胜数哇……”

      周遭爆发出一阵嘘声,润之咽了口茶,无奈地一笑。

      “先不急叹,”孙老头子话锋一转,“你们且来猜上一猜,那大佞臣后来如何了?”

      一人道,“都说抄家了,必定是死了呗。”

      其他人纷纷附和,孙老头子神秘一笑,缓缓捋着胡须,“不然,不然——”

      “当年嘉庆帝一纸圣旨赐予和珅三尺白绫,命他自行了断,对外也一律宣称勤王斩杀奸臣,但无人知道,嘉庆帝却是暗中将和珅送出宫去,令他天南海北自去躲藏,算是了断了上一世先皇与他的君臣之情。”

      “这怎可能么,”一人发问,“皇帝怎么能放过这样一个奸臣呢?若是来日他东山再起,岂不是个大祸患么!”

      “嘿嘿,”孙老头子高深莫测地说,“这便是一段秘闻了,传说啊,当今圣上至今未娶,后位虚悬,是为了等一位归人,而这位归人,便是前朝大奸臣和珅之子,丰绅殷德。”

      “当啷!”润之手中的茶杯应声而落。

      一石激起千层浪,大家一时叽叽喳喳议论开来。

      “那后来皇帝等着那人了么?”

      “没瞧见县城里城门楼上还贴着寻人的帖子么。”

      “那帖子都贴了许久了,上头人像都看不清模样了,这些年又是荒年又是动乱,估摸着那人啊,怕是未曾瞧见寻帖,便死在路上喽——”

      又有人问,“那既然嘉庆帝能为了这位归人放过和珅性命,足见此人紧要,为何还肯放这人还离朝呢?”

      “那不是教人给陷害了么,”孙老头子吊足胃口,这才缓缓道来,“一年前不是有个什么高位大臣,被皇帝给五马分尸了么,咔嚓——胳膊腿分家,要多惨有多惨。”

      “你是听何人说来?”另一人追问道。

      “我,我是听邻镇的说书先生说的。”

      “切——”大伙儿大失所望,“说书人不可信,满口胡邹也未可知啊……”

      “你们还真别不相信,”孙老头急着辩白,“邻镇说书的曹先生可是听一位姓戚的江湖侠士所言,那戚侠士早年闯荡江湖之时曾暂住于和珅府邸,他的话总可信罢。”

      大家不置可否,只等着他的后话,孙老头见场子讨回来了,这才悠悠道,“那位侠士说,后来当今圣上登基之前,他曾骑宝驹代丰绅殷德入宫寻找和珅,结果一入宫中,宫门便封锁,他只来得及得放宝驹离宫,自己寻空逃出,没想到再回头来寻丰绅殷德之时,却已是人去楼空,”末了前言不搭后语地叹了一声,“可惜喽,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无情恋落花哟……”

      入夜乌云盖月,狂风暴雨来袭,小窝棚如同瀚海中摇摇欲坠的孤舟,破旧的窗棂被飓风刮得来回打摆子,仿佛随时都会破碎,牲畜不安恐惧地嘶声吼叫。

      小琰丰围着难民聚集地转了一大圈也没找着师父,心中越想越怕,他没带斗笠,穿得又薄,万一被风吹了又要腰疼,半宿半宿睡不着,说到底,心疼他的人还不是自己么。

      听人说他去了说书孙老头的窝棚,书听到一半不知怎的,突然神色骇人,跌跌撞撞地走了,小琰丰无法,只得抓紧往回走,想着兴许能在回去的路上截住他。

      待回到窝棚时,他那平日里淡泊冷漠的师父,正在狂风暴雨中撅着个屁股挖树底下那几坛子酒,旁边倒着个空坛子,估摸着喝了一坛不过瘾,又撅腚去挖埋得更深的那坛。

      琰丰松了口气,跑过去扶他。

      风雨声大,他离得很近了,才听见那人压抑的哭声。

      他在哭。

      那个永远深井止水,永远冷静自持的人,他在哭。

      许久年不发声的喉咙嘶哑异常,艰难地嘶吼、恸哭,像是要将多年来经受的所有委屈与惊吓,疼痛与伤害,连同心肝五脏一起哭出去,吐出去。

      琰丰猛地顿住了,他见过生死,见过绝望,见过尚未断气的人被野兽瓜分,却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可以哭成这样,好像下一刻就要死去,这哭声让他害怕,他不明白,那到底是多大的哀伤,才能令一个人完全失去自我,或者说,完全回到原点。

      天地倶黑,雨水夹杂着风沙,刮得脸生疼生疼,琰丰冲过去,死死抱住他,小小的肩膀尚未拉开,却稚拙地、雏鸟一般地守护着他最重要的东西,一遍一遍告诉他——不要哭,你还有我。

      长短两个影子融进黑夜里,在暴风骤雨之中,彼此依偎着拥抱取暖,爱过的与恨过的,错过的与放不下的,统统伴随着泪水抽离体外,岁月浩浩荡荡地涤净怨恨,没有愧疚也没有遗憾,唯独剩下少年意气时,那一腔孤勇。

      暴风雨来去迅疾,忽而风停雨霁,夜空如洗,一轮满月越出云层,清辉遍洒,雨水冲刷之后,延绵的沙海粼粼泛光,显现出绚烂而令人炫目的色彩,徐徐展开天地之间壮丽的画卷。

      润之双颊泛红,躺在小琰丰怀中打了个酒嗝,醉酒和伤神令他的体力迅速流逝,不堪重负,沉沉酣睡。

      小琰丰将斗笠盖在他身上,缓缓站身起来,继而半弓着身,喉中呜呜低鸣,做出一个动物防御的姿势。

      月色之下,远处山丘上那道黑影悄无声息地靠近——

      “什么人?”

      琰丰像一头小狮子般呲牙,朝那黑影怒目圆睁,浑身肌肉紧绷,试图驱赶他离开自己的领地。

      黑影如同鬼魅,慢慢靠近,竟一个闪身越过他,径直朝润之走去。

      琰丰浑身汗毛炸立,钩指成爪,旋即便朝那黑衣人扑去,孰料那人竟是功夫极高,微微侧身避过,转掌轻击他面门,微用巧劲,登时将他推了个屁股墩——

      “别碰他!”琰丰呼喝一声,拼死相护。

      润之轻轻蹙眉,在睡梦中发出不安稳的低喃。

      “嘘!”黑衣人单手制住再度扑上来的小崽子,低声警告,“不要吵他。”

      说罢,黑衣人俯身抱起润之,朝窝棚里走去。

      他走得极慢,像是怕步履不稳颠醒了怀中人,琰丰却没有再阻拦,因为映着月光,他依稀看到那黑衣人望向润之的眼神。

      只那一眼,琰丰就知道,那个人便是舍了性命,也绝不会伤他分毫。

  •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倒计时~完结之后大概会有几个小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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