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十字星[哨向]》翠寒烟

90、第八十四章

　　第八十四章

　　用过下午茶，安茹公爵回卧室小憩。

　　西尔维斯特留在书房等候府邸卫兵队长前来交接公爵的安保事宜。等候期间，他打开军队统一配置的智脑，来自所属部队的公共频道显示，他的叔叔在一边修复船体的同时，一边派出部分哨兵向导小队，配合普通军人，完成这颗矿星的侦查工作。

　　毕竟是未知星域的未知行星啊。西尔维斯特有些感慨。如果他现在没被分配到安茹公爵身边，想必这次行动也会有他。他将穿着宇航服，头顶黑漆漆的宇宙，面对可能出现的，突如其来的危险。

　　交接事宜很顺利。

　　因为府邸卫兵保护公爵的职责基本没有变动，唯一变动的，是公爵的贴身护卫变为西尔维斯特。

　　“那么，我先离开了，上尉。”

　　府邸卫兵队长属于宪兵编制，军衔比西尔维斯特高一级。但他竟先朝西尔维斯特敬礼，于是西尔维斯特赶紧回礼，然后目送卫兵队长离开。

　　他们交接完毕后，西尔维斯特瞥见频道里吵嚷，说舰长最终成功为每位重要人士配备至少一名哨兵及一名向导。西尔维斯特点头，同时又开始担心他在巡航舰上的小伙伴。须知向导极为珍贵，与哨兵的比例几乎是十比一，如今抽调走这么多向导，巡航舰上估计没有向导了，长此以往，无向导舒缓哨兵的精神压力，西尔维斯特认为，普通人口中由能力者制造的悲剧，不久的将来一定会再度发生。

　　怎么办呢？

　　西尔维斯特知道叔叔不喜欢能力者，也不喜欢自己过多亲近他们。当初把他放在巡航舰上完全是迫不得已，现在离开了，如果再去为他们谋取福利，叔叔肯定会生气，气他不顾立场，分不清形势。

　　能力者可以利用，但不可以与之成为朋友。

　　想了想，西尔维斯特还是给他的舰长叔叔发去一条消息。他相信即使再不喜欢，他的叔叔也不愿看见哨兵不受控制的暴动。只要几个向导便可以，轮流回巡航舰安抚哨兵。

　　好吧，其实他的叔叔从军几十年，经验丰富，根本不需要提醒就已经考虑到这点。但是，西尔维斯特出于对朋友们的关心，愿意冒着被叱责的危险提醒一下，只一下，一下而已。

　　“呵。”书房楼上，安茹公爵陷在柔软豪华的床铺中，以手捂眼，笑了起来。

　　“这个学弟可真有意思。”他暗道。

　　明明瞧模样应该走冷酷冷漠无情无义无理取闹路线，怎么就反转了，走起善良清纯毫不矫揉造作阿尔卑斯雪山白莲路线。

　　同情哨兵和向导，会使他陷入险境，他不清楚吗？

　　就像现在，还在担心那群人。

　　安茹公爵坐起来，走到窗边推开窗户。过了会儿，他探头对着楼下喊，“西尔维斯特上尉。”

　　西尔维斯特应声走入阳台，刚刚仰头，安茹公爵就从窗台处跳下来了。

　　跳、下、来、了。

　　西尔维斯特骤然感到恐慌。电光火石间，他伸出双臂，接住从天而降的安茹公爵。

　　西尔维斯特是一个不是哨兵却胜似哨兵的普通人。接住一个继承了神州血统，身体骨架明显比欧罗巴血脉小一圈的安茹公爵，根本不费吹灰之力。

　　只是，公爵为什么要跳楼？他胆都吓破了好吗！难道是脚滑了？

　　“哈哈哈哈！”安茹公爵穿着丝质长袍睡衣，头发支楞着，搂着西尔维斯特的脖子，笑得很是畅快，“小家伙，即使你不接我，我也不会摔死，你紧张的脸都泛白了。”

　　西尔维斯特：“……”这并不好笑，公爵。

　　西尔维斯特抱着安茹公爵，眼神从公爵裸露的大半胸膛扫至对方白皙的脚踝，最后定在对方莹润的裸足上，抿了抿唇，贴在一起的嘴唇薄如刀锋。过了会儿，他才轻声道：“公爵大人，出了什么事吗？”说完这句话，他就看向公爵的眼睛，表情坚定，似是一定要等到对方的回答。

　　“放我下来。”安茹公爵拍拍西尔维斯特的肩膀。

　　西尔维斯特二度瞧向公爵的裸足，下一刻，重重摇头，将公爵抱进书房，弯腰放到宽大的沙发上。

　　“没穿鞋。”西尔维斯特垂下眼眸。

　　安茹公爵坐在沙发上笑，半秒钟过去，抬手揉了揉西尔维斯特的脑袋。

　　“坐我旁边。”安茹公爵拍拍身侧的沙发。

　　西尔维斯特绷着脸坐下。

　　“我就随便一跳，你还生气了？”安茹公爵纤长的手指再次摩挲起西尔维斯特的头发。“你忘记我是谁？我是你在特诺奇蒂特兰军校的前辈。许久不活动，骨头都生锈了，看见你这么朝气蓬勃的后辈，就想在你面前露一手。”

　　可是太突然了好吗？总觉得矜贵的公爵就应该弱不禁风，哪能随便跳楼呢？

　　西尔维斯特心情十分矛盾。

　　安茹公爵毕业之后没有进入军队，而是徜徉于上流社会，西尔维斯特知道他很厉害，可亲眼看到包裹在名贵布料下的公爵做出危险举动，便不自觉忘记自己濡慕他的原因，把他当做普通人。

　　“呵呵，小家伙。”安茹公爵突然松散地靠向沙发，手往下滑，拍了拍西尔维斯特的后背。

　　这时，消失快一个多小时的音乐声再度响起，安茹公爵手指一顿，下一秒，他悄悄撤回手指，攥进手心里。

　　西尔维斯特沉默着，没有发觉公爵的异样。

　　当他终于按捺不住回头望向公爵时，发现公爵竟出神地听着音乐，思绪飘远，早已将他遗忘。

　　西尔维斯特：“？？？？”

　　安茹公爵被人目光炯炯地盯着，终于回过神。

　　两人四目交接。

　　安茹公爵道：“啊？上尉。”

　　西尔维斯特奇怪地皱眉，“公爵？”

　　安茹公爵：“不好听吗？”

　　西尔维斯特摇头，没多久，迅速点头，点了一下，又点一下。

　　“哈哈哈……”不知西尔维斯特又戳了安茹公爵什么笑点，安茹公爵再次发笑。

　　西尔维斯特垂头，安茹公爵发誓从他身上感觉到了委屈。

　　“这首钢琴曲叫《鲸落》，很久没听到了，上一次听，我还在地球。”安茹公爵收起笑容，声音轻轻的，环绕在西尔维斯特身边，“我是有些走神，抱歉，上尉。”

　　西尔维斯特抬首，摇了摇头。

　　“说话，小家伙。”安茹公爵伸出手指磨了磨西尔维斯特的下巴。

　　西尔维斯特瞬间僵硬。

　　安茹公爵好笑地瞄着他。

　　“很悲凉。”西尔维斯特将脸撇到一边，躲开安茹公爵的手指，同时艰难地评价。

　　“很悲凉。”安茹公爵点头，收回手指，不再逗弄他。

　　两人坐在沙发上，黑胶片记录的钢琴曲一刻不停歇，循环播放。

　　良久，安茹公爵叹了一口气，幽幽地说：“我倒不清楚奥拉婶婶这么喜欢这首曲子。”

　　西尔维斯特转回头，望向安茹公爵。

　　“上尉，你知道世界上最孤独的鲸吗？”安茹公爵阖起眼皮，复又睁开，微笑着道。

　　世界上最孤独的鲸？

　　西尔维斯特只得又摇起头，摇一下，接着摇一下。

　　安茹公爵：“……”手真痒，想揉。

　　却是没揉。

　　安茹公爵在西尔维斯特看不见的地方蜷起手指，表情一派淡然，缓缓道：“世界上最孤独的鲸，是古早地球，一位士兵通过海军观测站首先发现的。后来，一位海洋生物学家持续跟踪，直到条件改变，他无力维系后续跟踪。世界上最孤独的鲸，也许是一头灰鲸，也许是一头蓝鲸，可不管它是什么鲸，在同类眼中，它就是一个哑巴。”

　　“哑巴？”西尔维斯特一怔。

　　“文献记载：‘北太平洋海盆任何水听系统的声学数据均未识别出类似特征的其他呼叫。每次仅有单一序列的呼叫得到记录，没有重叠……轨迹和其他鲸物种的位置和运动均未表现出关联……’于是最后讨论部分，作者写道：‘也许很难接受……它可能是广阔海洋里唯一一只这样的鲸。’它的鲸歌是52赫兹，而其他鲸鱼普遍在15-20赫兹。它孑然一生，在人类能够追踪到它的二十年里，面对大洋深处，孤独唱响永无应答的歌曲，在冰冷的海水里回荡，一直唱下去，唱着无人能懂的歌。”

　　一个并不长的故事，埋在古老的故纸堆，西尔维斯特不知安茹公爵是从哪里把它找出来的。他只知道，安茹公爵正沉静地望着他，双眸澄澈如剪水，蓝得发亮，就仿佛故事中的大海，温驯深邃，可也会风雨如磐，令人害怕敬畏。

　　“通常情况下，鲸是恪守一夫一妻制的动物。鲸歌的作用除了交流，主要便是求偶。可那只所谓的哑巴，它不但无法找到朋友，也永远无法找到伴侣。”安茹公爵顿了一下，看着西尔维斯特极为耐心倾听自己的样子，笑了一笑。

　　他刚笑完，便听见西尔维斯特悲恸地说：“我明白。我在巡航舰上有一个朋友，他是目前精神力最强的哨兵。他们那群人自有一套测评体系，分为好几个等级，他是B级。不过等级越高，军队给他们戴上的颈环就越厉害。好了，不说颈环，这个……”西尔维斯特难过地眨了眨眼睛，“他死了，因为没有同他匹配的向导。”

　　安茹公爵静默。

　　“B级精神力是目前最强，往上还有A级、S级。B级已经找不到向导，为什么还要分A级和S级？”

　　安茹公爵抬手摁了摁太阳穴，稍后，盯着西尔维斯特因伤心而轻轻发颤的嘴唇，柔声道：“小家伙，A级和S级存在于科学证据之下，任谁也无法抹杀，这便是原因。所以说，人类尚有巨大潜力，只不过潜力尽头是末路。”

　　“我不希望他们走上末路。”汹涌的情绪从西尔维斯特的眸子里喷薄而出，“它最后也死了吗？那只世界上最孤独的鲸？”

　　安茹公爵目光微动，沉默片刻后道：“鲸落便是死亡。鲸落是鲸鱼送给大海最后的温柔。鲸鱼最好的归宿，是鲸落。或许它安安静静过完一辈子，尽管它毕生都在呼唤自己的另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