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肇·含章七宝（其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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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再度阴沉下来。
常人难以涉足的深山谷地上空盘旋着厚重阴云，大雨停息片刻，旋即以更猛烈的态势泼洒下来。
山间兽道早变成裹足泥潭，全身衣裳被雨水浸透，黄金和颇梨二物在身更加重了负担，平时身轻如燕的人在田间地头走出了两串深深的脚印。
早在青竹夺门而出之时，一声尖啸传遍山谷，片刻后，对面山上也回应了几声口哨。听来源，正是在连通悬空石楼的洞穴附近。
不难想象杨袭之在那地方埋伏了多少山匪，但同时也昭示了那是唯一出口的极大可能。
循记忆前往出口的同时，青竹不停思索着应对山匪的方法。她当时若不逞一时之快，应承下杨袭之的请托，或许眼下境况大不同。
但，普天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若按燕评事所言，杨袭之有能耐独闯县衙与父母官促膝长谈，妥善平息官匪冲突，当是有足以兵不血刃的远德近善。
便是义士，杨袭之大可以抓取有利形势，诚心实意布置和谈会场，继续用他善辩的口才为山民谋求福祉。为何他要下毒囚困，拣了条最不讨喜的威胁路子？为什么临到她头上，会变得如此激进冒失？
雨水兜头盖脸，浇不灭心头愈加炽热的火焰。
死心眼的人有个长处，即使真到了绝路，也要在这绝路上走到头。
怕死的人先死，不怕死的人，连阎罗王都要礼让三分。
青竹拽下一大把阔叶，连同藤蔓将观音像好，和装了真珠黄金的包袱绑在一起。她身负重物，不再浪费力气掩饰踪迹，沿着泥泞兽道径自前往出口赶，固然无趁手兵器可用，甩开拦截的山匪倒不成问题。
青竹找路花了点时辰，幸好出路附近守株待兔的流民山匪人数众多，反而指明了方向。杨袭之与朱志成两尊泥像一左一右守在洞口，也是刚到不久。
匪头杨袭之一看到青竹，肌肉横生的脸上挤出个似哭非笑的表情。
“大人若是执意不帮草民，也休怪草民不敬了。”他往前进一步，立刻有十几个手握砍刀的农夫亦齐步向前。
青竹“啐”了声，转眼看向朱志成：“你真的想这么做？”
朱志成涩声道：“大人曾手下留情，在下想您仁慈心肠，与您好言相求。但大人执意罔顾这山中一百来号人的性命，在下实在无法……”
杨袭之一改先前沉默不言的作风，夺声道：“大人若是答应草民不派兵进山，我们双方都还有余地。”
“你以为我敢孤身闯匪巢？”青竹再“啐”一声，“嘉定府的兵马已经到了青神山下了。”
杨袭之倏地变色，道：“你……你们为官者，当真不顾百姓生死？”
朱志成安抚他道：“山中地势复杂，雨下这么大，兵马一时半会上不来，我看评事大人非是不讲理的人，杨兄稍安勿躁。”
杨袭之重重一跺脚，恨铁不成钢地直叹气。
青竹道：“你是知恩图报有情有义的汉子，跟镇王再怎么主仆有别，几十年交情摆在那里。”她扫了眼对面的武士，如幕雨中，每个人的面孔上都蒙了雾气，模糊不清，“如果不是为了一众兄弟，恐怕你宁愿自己死于我手下，也不会背叛主君。”
朱志成抱拳道：“在下并非为自己辩解，但大人所言，确是在下内心所想。兄弟们把性命交给在下，无论如何，在下不愿他们白白送死。”
“你们拿了宝物，全天下哪儿去不得，为什么要投奔一窝山匪？杨袭之许诺了什么，让你们死心塌地跟着他？”
杨袭之深谙巧语之术，时见朱志成脸色红白不定，连忙插话道：“这女官定是在拖延时间，等候大军进山救她，朱兄莫中了她奸计。”说着，暗暗打出个手势。
“杨首领何必紧张，即便纸鹤不被你们销毁，我也不可能插翅膀飞出去。”错身避开背后射来的冷箭，青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朱志成，又道，“不拿宝物就走，是还顾及着城中家眷吗？这应该是杨袭之唯一能说服你们的理由。”
赵仲历成心用七宝及亲卫性命来试探望江楼底细，目的为何姑且不论，朱志成等亲卫明知不敌有家主相助的自己，反水乃是困兽之斗。
但已经有了携宝私逃的机会，为什么还要伪造京都密令支开赵仲历，诱使她来青神山。
青竹见多了为财宝反目成仇的兄弟，真心为财的人怕死，恨不得拿了黄金就跑到天涯海角。但贪婪的欲望稍稍弱去，立刻会挂念起家中妻儿，明知仇家设下重重陷阱，也会飞蛾扑火地溜回去。
除了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魔，活在这世的人再怎么十恶不赦，总有一击必杀的软肋。
“口头上说帮你们接来亲属，大伙一起耕耘青神山，保你们下半生衣食无忧。”
“不过要先舍弃宝物做饵，让那位锦城来的官员看清楚，这地方不过是穷困百姓最后能栖身的宁静山村。”
“杨袭之是这么说的吧？”
朱志成脸色红白不定，有意无意地拦在杨袭之身前，点头道：“的确如此。”
“这处好地方随便你们耕种，要是想出去转转了，此地经过的行商众多，何愁没有改头换面的身份。”
跟着家主在评事监看了那么多卷宗，并不是无用之功——那人平日教她析辨案情和人心，教她从想不通的地方推倒，重新换个思路再来。
问题果然迎刃而解。
镇王寻觅七宝为母亲贺寿之事，虽不算大张旗鼓，但既然连大理国主都能闻讯献宝，想必民间亦有相同流言。后来赵仲历更是尽数派出王府家兵护送宝物回城，七宝之珍贵，由此可见一斑。
只要是宝物，便会吸引宵小之徒。有胆量觊觎王家七宝的人，亦必有全身而退的胆识。
杨袭之算一个。
青神百匪头领杨袭之的确有惊世口才，只不过全拿来说服这帮赵仲历的亲卫了。
“携宝物逃走的想法，一开始你们的确是有。每个人心中都有贪念，如果不将它化为行动，算不上罪孽。”
“但你们却被杨袭之鼓动了，他为你们铺垫出触手可及的后路，就在这世外桃源般的青神山。”
“本就不坚定的内心被花言巧语游说。”
“你们已负担起背叛主君的骂名，若拼去性命为走投无路的穷困百姓谋福祉，或许能稍稍减轻内心的煎熬。”
她观察过一众武士的态度，除了从始至终一副苦大仇深模样的孙汗，提及背叛主家的事实，其他人或多或少地表现出羞愧。
“杨袭之就是看穿了你们这点。”
听青竹话头不对，杨袭之忙道：“朱兄弟，佛曰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念各位兄弟赤胆忠心，才把颇梨宝物拱手相赠，想让你们顺利完成主家托付，获取一线生机。”
“世人皆知颇梨在你手，就算你不顺水推舟送出去，有的是人要为镇王献宝。”青竹忍不住讥讽杨袭之，不等他反驳，又向朱志成道，“你个大傻子是被这家伙骗了。”
“杨袭之把颇梨送给你们，蛊惑你们心意，让你们认清镇王面目，只能死心塌地投奔他山头，顺便将七宝完整归于他手——这才是他的打算。”
“把七宝任意一宝拿去换成银两，都足够挥霍一生，谁能拒绝得了这样的诱惑？”
“但如果明抢七宝，践踏镇王天地可鉴的孝心，无需镇王下令，蜀地十二州各路驻军势必一攻而上，彻底清剿青神山匪。”
“但如果是亲卫背叛主君，为争夺宝物互相残杀，最后有一两人夺宝潜逃，又会如何？”
“养虎为患识人不清的家丑，赵仲历贵为亲王，自是不愿宣扬。”
大概是入宋土以来，初次这么畅快淋漓地说话，原来把心中所想化为言语并非什么难事。
当初为了使她应对评事监公文杂务，重檐明令青竹必须一日练足百幅字——那可真是教人舍寝废食的任务。
摆脱幼训多年，竟要在异国重新研习一招一式、一笔一画。
但她很快领受成效。
比剑术身法更复杂的方块字，毋需费力去想，便行云流水跃然纸上。
话匣子一打开，想收也难。
她虽然没有成心挑拨离间，但朱志成犹豫的神色却透露着他激荡不安的内心。
真的像这位女官所说，冒着天下之大不韪背叛主君，为自己谋求的生路原来也是死路一条吗？
武士迷茫而又忧心忡忡。
“别中了妖人奸计。”杨袭之愤恨道，“为官者最善口舌之术，颠倒黑白，蛊惑人心。”
“抓住这满嘴胡说的妖人！”
杨袭之下令动手，然而以朱志成为首的武士却犹豫不决，更在山匪一拥而上之际，下意识地抽出腰刀。
刀口向着先前被他们当成流民的山匪。
“从始至终，你们不仅是赵仲历的棋子，更是这委顿山中的狡诈匪徒的棋子。”
“不止是赵仲历想要你们的命，匪头也想。”
杨袭之大喊道：“朱兄弟，眼下七宝尽在女官之手，我要存心想把七宝据为己有，还会让你们去行使那两败俱伤的计划吗？”
他的解释颇为苍白无力。但凡与自己生死利益切身相关，挑开一道不起眼的裂隙，崩塌起来便如天滚落石，无人可挡。
作者有话说第27章 肇·含章七宝（其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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