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江遗谈》凤鸣朝

16、肇·含章七宝（其一）

　　令评事青竹一销假回评事监公干，立刻陷进茂州异蛇案遗留下来的鸡零狗碎中。

　　程大志泛乏可陈的履历不过薄薄一页，但涉及到本案中各级官司要做的说明却足足有二十八页，其中需令评事青竹逐一说明的案情明细占去大半，但程大志的这份官文还不到前彭州知州钱绍的三分之一。

　　钱、程二人既是朝廷命官，无论擢升或降罪都有一套严密的路数。因涉及到人命官司，提刑司负责罗列罪行罪名，但既然案件是提刑司发起审阅，涉案官员定不定罪、定罪后如何处置却要由提刑司汇总各方檄文交给转运司来复核之后发去京都。

　　整整两天，青竹都在捋顺异蛇案的人物关系和经过，官文到评事监一级，书面语法和用词须得如正统史家般秉笔直书，万不可以春秋笔法夹私带仇。

　　没有重檐在耳旁指导，初时她每字每句都得再三斟酌后才慎重落笔，好在有先前日积月累的底子，到后面越发顺利。及至这日午后，青竹好容易从案牍类卷中抽身出来，抬头瞧见一张如丧考妣的判官铁脸。

　　是隔壁提刑司大院的刘雍。

　　刘判官在一旁抄着手，丝毫不讲究地席地而坐，看样子已经在评事监候了不少时辰。青竹方搁笔，他一把揽过了所有卷宗，瞪圆了牛铃般的大眼，快速翻看着新的案卷。

　　刘雍自认慧眼如炬，当时雷评事将复审之卷交到他手上，他说不上诚惶诚恐但也耗足了心神精力，连夜翻查提刑司内所有的卷宗，推演了数遍案情的发生进展，确认无误了才写下批复。

　　可怎么就让连官话都说不顺溜的异邦蛮夷抓住了蛛丝马迹呢？

　　话说回来，他那时怎能想到茂州案竟是案中案——背后策划的人手段步骤如此巧妙，环环相扣，为了让劳什子干爹升职不惜下毒手刺杀当朝大学士的七旬老母。

　　惊珏院的说书人都想不出这么恶毒的动机和手段。

　　刘雍一路翻下去，脸色越来越沉，越来越黑。

　　于是燕九进来时险些以为评事监请了个真钟馗。她大咧咧地坐在青竹身旁，端起令评事案头清茶一饮而尽，好整以暇道：“判官大人，您别气馁。毕竟我们这一趟可是又流汗又流血，差点没命才换来个瞎猫碰上死耗子。”

　　刘判官的脸色黑得不能再黑了。

　　他听说了令、章二位评事平息故繁城码头骚乱的事，宪台聂良翰那日特意把他叫去耳提面命，说这么大好的机会没抓住，偏偏叫两个黄毛丫头捡去。

　　提刑司官员贵在秉公执法，多少年难出一个精要大案，异蛇案结得轻松愉快，都以为皆大欢喜。如果他能在复阅时多想一层，把翻案的主动权捞到自己手里，必然能获得无上功劳。

　　但现下……

　　斜眼看刘判官一张黑脸演绎出细致入微的内心戏，青竹不动声色地把燕九用过的茶杯推到案几下，而后对刘雍道：“判官，事关钱、程二人作为我已经详细记录在册，如何判罪，判何罪名，恐要麻烦判官大人定夺。”

　　评事监八评事身怀各路绝技，唯独没有人精通大宋刑统。哪天宪台大人有心安排考试，恐怕拿第一还得是闲极无聊翻过几遍《宋刑统》的章评事燕九，至于青竹，虽下过苦功死记硬背，实际判决上要棋差一着。

　　刘判官面色如常冷峻冻人，却不自觉把怀中案宗抱紧了。

　　“职责所在，不麻烦不麻烦。”

　　言罢，生怕评事反悔似的拔足狂奔。

　　“啧啧⋯⋯”

　　望着刘判官绝尘而去的背影，燕九当真叹为观止。

　　“燕评事？”

　　青竹早看到燕九手中拿的开封白标信。

　　霆评事照例睡得雷打不动。评事监冷清清的，令评事一归位，连斗评事养在院子的狗都不敢叫。

　　燕九忙把信递给青竹：“漆少泉寄给评事监的，说钱昭勤前夜畏罪自尽了。”

　　“哦。”

　　青竹展开信看了看，眉头不觉上挑：“动作这么快？”

　　信上说凶犯上吊自杀，天热，第二天牢头发现后，尸体已经有轻微腐烂的现象，仵作验尸后便匆匆抬去城外乱葬岗埋了。

　　“怕生瘟疫吧。”

　　燕九口干舌燥，四下寻顾，却找不到自己先前用过的茶杯。

　　“钱昭勤一死，那两名刺客想必再无线索了。”

　　燕九从她面上看不出什么波动，揶揄道：“令评事出马还愁没线索啊？”

　　青竹一怔，不明所以地摇摇头，没再言语。

　　燕九想追查那两名刺客无非是因为他们置二评事于死地，蓄意谋杀。但青竹却觉得刺客与自己的身份无异，不过是旁人手中的夺命利器。

　　钱昭勤既然已经承认雇凶谋杀朝廷命官，用什么方式，什么武器，无甚关紧。

　　只要世上还有一名心术不正的上位者，还有一个流离失所的孤儿，还有一件杀人越货的勾当在，被训练出来当做武器的刺客就不会消失。

　　他们的人格已被剥夺，无法像常人一样行于朗朗乾坤，只能不停地磨练自己的心神和身体，让它从活生生的血肉之躯变成冰冷锋利的铁刃。

　　她也曾是师父打造出的利刃之一，几乎日日踩在鬼门关的边缘，偏生因流落望江楼收了鞘，钝了锋，还时时仰仗于一个不良于行的病人。

　　那天之后，青竹就把耳中碎玉取了下来——并不是因为重檐那高空坠物的沉重打击。

　　故繁城一趟下来，青竹意识到自己也到了独当一面的时候，是她先前一直把自己放在异域来客的弱势地位上，过于依赖家主了。

　　她总觉得有家主即可高枕无忧，因此渐渐放松警惕，沉溺在那人无所不能的错觉中。

　　实际上那人一到月底连走路都需要旁人帮忙，她对自己的协助不是表面看起来那么轻松自若。

　　……

　　“令评事，令评事……青竹！”

　　从燕评事眼中捕获一丝玩味的窃喜，青竹倍感怔忪。

　　她自入评事监来，时时如履薄冰，几时像这样神游天外过。她绷紧的弦何时——又是因何疲软了？

　　青竹收敛心神，抬起眼皮看向燕九，这人得意之色溢于言表，几乎要憋不住大笑出来。

　　她这一眼又不知戳中了燕九的哪一处笑穴，竟指着青竹笑得前仰后合，边笑边断断续续道：“三十年……河、哈哈……东，三、三十年……河西。”

　　有什么好笑的？青竹蹙起眉头。

　　燕九笑够了，渐渐恢复正色，探身到青竹跟前左闻闻、右嗅嗅，又凝视着她的双眼，异常真挚地说道：“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我老觉得令评事你这一趟下来，多了些人味。”

　　这大概是什么借代比喻之类的语法，青竹不去深究，推开她淡然道：“章评事若是无事，不妨和我一同去库房取眉州的卷宗来。”

　　“欸……”燕九瘪瘪嘴，又跟了句，“果然是错觉。”

　　她起身往后头的库房去，倒是错过了令评事唇畔若有似无的笑意。

　　笑意有些瑞雪融化时的冷，却是乍暖还寒的薄薄沁凉。

　　青竹傍晚时回到西院，还没换下官服，就听到戴右在院中唤她。

　　戴右看起来不过三十过半，平时说话做事却颇为有种历经沧桑的老成，像今次这样的急切倒是难得一见，见青竹出来，他言简意赅道：“家主找。”

　　青竹正要去牵盗骊，只听戴右嘬出哨响，两匹骏马一前一后从角门进来，各寻其主，分别在两人身前停下。

　　“家主她……不在望江楼。”

　　戴右先行一步，引着青竹往八风堂的方向去。

　　望江楼在八风堂中，如果家主不在楼里，那为何要往八风堂去。青竹心中隐觉有异，但转眼间八风堂已近在咫尺，戴右回头向她招手，下马侧身进了堂外的竹林。

　　青竹前两天才来过望江楼，也在八风堂外逗留了片刻，但她记得清楚，八风堂除了西接西院，北接羡鱼阁，并没有直通南面的道路。

　　“家主她……咳……”戴右似是察觉她心中疑惑，刚想解释，却不知为何欲言又止，眼睛却眯成一条缝，藏不住地笑。

　　林中的青石小径上没什么尘土痕迹，石缝间也无任何青草嫩芽，看来是新砌成不久。

　　青竹用硕果仅存的冷静自持捺下了心中越发升腾的不解与好奇。

　　她刚入师父门下时，被师父用抽筋扒皮的方式教导过刺客的大忌乃是好奇，唯有沉得住气的人才能活到最后。

　　转过三两层竹林，不期然，一幢灯明火亮的小楼出现在眼前。

　　竹板搭就的小楼不高不矮两层，座于潺潺流溪上，粗看上去小巧玲珑，但飞檐歇山的构造样样不缺，像是把望江楼摘下两层置于地桩上似的。

　　戴右道：“家主说阿竹姑娘现在有公务在身，不方便和我们一起住在西院，特地找了城中的能工巧匠……嗯，就是手艺非常好的工人，帮你起了竹楼，左婆婆晚些时候会帮你把东西搬来，阿竹往后就住这里吧。”

　　青竹低低地“嗯”了声，眼光已然瞟到灯下映着的另一条路，那条路消失在竹楼后，却是通往望江楼的方向。

　　戴右见她脚步迟疑，催促道：“你快些去吧，家主等你很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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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存稿箱忘了设定时间，家里的网出了点问题，这次更新迟了，见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