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图劫》莫红尘

74、后会有期

　　哥舒衍脚步轻抬，在踏上踏板前突然停下脚步，转身望向宋青，宋青挑眉回望，倨傲冷漠，毫不掩饰眼中凌厉的杀气，与刚刚画舫上那个狡猾灵动的少女判若两人，哥舒衍竟被这目光盯得一个闪神，一脚踏空，幸而被身后侍卫托住手臂，才稳住了身形。

　　他微微蹙眉，恍惚中似曾相识的杀气，竟让他胸腔内热血沸腾，他再次转眸看过去，却只见少女艳丽娇颜上一抹戏谑淡笑，精致诱人的双唇开阖间无声的吐出几个字：“后会有期！”

　　那样甜美的一张面庞，那样精灵古怪的少女，怎么会有那样强大无匹的杀气？即便早知她是宋啸风的嫡女，即便早知宋青在军营中长大，即便早知宋青武艺不凡，在见到宋青那过分美艳的容颜时，也被他自然而然的忽略了，如同玫瑰之美总能令人忘却她暗藏的尖刺，如同此刻，再度望见少女那娇俏灵动如同狐狸般的眸子，哥舒衍便再一次确定，刚刚那一刹那的杀气，一定是他的错觉！是错觉无疑！

　　哥舒衍一行人登上太子的战船之后，那战船便错开画舫，疾速返航。就在战船与画舫擦身而过的瞬间，凌楚宸终于忍不住看了宋青一眼，后者却是眉眼带笑的与夏十三相谈甚欢。

　　凌楚宸眸光黯淡，唇边也带上一抹自嘲的笑意。从她那轻描淡写的一眼之后，她便再也没有看过他一眼，是他那一番话寒了她的心吧？也罢，他这一生注定与她为敌，何必再多留牵念！只是，她最后一眼中的悲凉与自嘲，还是刺进了他的心，血流满腔，终不能停。

　　夏十三与宋青上了另一艘战船，跟在太子的战船之后。夏十三笑道：“王妃果然智计过人。”

　　宋青面无表情，看着西方天际渐渐染上金色的夕阳，心不在焉地道：“智计过人谈不上，错信于人却是当之无愧。”

　　夏十三嘿嘿笑道：“你是知道的，夏某是太子的人，这等调动水军战船的大事，自然要向大都督报备的。”

　　宋青点了点头，道：“到是我考虑不周了。”

　　夏十三歪头瞧了她半晌，忽然道：“你究竟有多少张面孔？”

　　宋青不解，抬眸凝着他。夏十三却目光迷离地盯着她的眼睛，缓缓道：“时而冷狠如杀手，时而狡猾如灵狐，时而娇憨懵懂，时而又沉稳老辣，宋青，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你？”

　　宋青移开目光，向前踏出一步，望着远方淡淡的青山剪影，幽幽道：“夏十三，如果某一天，我能看清真正的你，或许，我会让你看见真正的我。”

　　诡异的沉默，却极度的和谐。夕阳最后一抹金光泼洒在江面上，将一前一后两道身影拉得纤长笔直，骤然而起的江风抚动衣袂翻飞，两道身影却兀自岿然不动。冰冷的战船上，即将落幕的夕阳下，不同的身影，相同的沉重。

　　到达西江口对面的码头时，天已黑透，夏十三将一枚京畿卫令牌丢给宋青，宋青直接揣入怀里，连个谢字也没给，便跃下战船，飘然而去。

　　码头酒肆高悬的灯笼被江风吹得摇摇晃晃，使得那一片氤氲的灯火，也自摇摆不定。夏十三看着宋青那翩然的背影消失在一团团似真似幻的光晕之间，怔怔地出了一会儿神。直到水军千户上来询问是否归港，他才长长地叹了口气，挥了挥手，战船便渐渐隐没在夜色之中。

　　被宋青拴在码头茶肆外的那匹枣红大马已不知去向，宋青看了一眼那空空如也的拴马柱，微微拧了眉头。她并不急着赶路，反而七拐八拐的在附近一间酒肆坐了下来，要了一壶廉价的烈酒，拿暖炉温着，又要了一碟子臭豆腐干。她却也不吃不喝，只是看着外面黑沉的夜色，好似在发呆。

　　酒肆中多是码头上做粗活的苦力，劳累一天，三五成群的坐在这小酒肆围着那烟熏火燎的炉子，就着能呛出眼泪的劣酒磨牙打嗑，此时这群人便是在议论着今日京畿卫的水军练兵，一声声自豪而又艳羡的赞叹，让宋青忍不住弯了唇角。

　　那隐在黑狐裘大氅里的一张细白小脸，被棉籽油灯忽明忽暗的光影，刻画成一只若隐若现的妖，美得不似凡物。正侃得兴高彩烈的汉子们，突然就静了下来，也不知是从哪一个起的头，一个接着一个的闭了嘴，而那一双双坦率憨直的眸子，便如着了魔一般，投向了同一个地方。

　　陆殉进来的时候，便看到这奇异的景象，见怪不怪的‘嘁’了一声，便叭嗒一下坐在宋青对面的凳子上，左腿一抬，踩上旁边的一另只凳子，左臂便往那左膝盖上一架，右手抄起酒壶，对着壶嘴咕咚咕咚的猛灌了几口。

　　宋青拥着黑狐裘大氅，懒懒地靠在一根立柱上，斜睨着陆殉，也不说话。陆殉喝了会酒，吃光了碟子里的臭豆腐，一抬眼儿，瞧见那猫一样缩着的少女，嫌弃地‘嘁’了一声道：“说多少次了，你不要拿这个模样招摇过市，惹了人犯罪，你是治还是不治？”

　　宋青瘪嘴道：“若不是为了等你，我何必在这里受冻挨饿？”

　　陆殉瞪着一对大眼睛道：“这里有吃有喝的，还能饿着，你这是把嘴养刁了，还是把脑子养废了？”
　　宋青嗤的一乐，道：“你以为我是你，越臭的东西吃得越香！”

　　陆殉又是‘嘁’了一声，一副看你不上的样子，却凑近了宋青轻声道：“叫你来，是想告诉你，我送信去给夏十三的时候，太子也在。”

　　“你亲自去的？”宋青有些意外的蹙眉。

　　陆殉道：“你甭那么看我，我不放心交给别人。”

　　宋青点了点头：“他看到你了？”

　　陆殉一张黑脸上也现出了惭愧之色，嘿嘿笑了两声道：“京畿卫大营果然不是那么好进的。”
　　“无妨，夏十三不会为难你。至于太子……”宋青瞟了他一眼，沉默一会道：“你最近还是少抛头露面。”

　　陆殉道：“你是怕护龙卫？”

　　宋青不置可否，转头望向深幽夜色，黑亮的眼睛被檐下灯笼一晃，并未添了什么神彩，反而照亮了她眼中的悲伤。陆殉被这发现一惊，到了嘴边的酒竟忘了喝，手一抖便洒了满脸。待他擦了脸，再看过去，宋青早已嘻嘻笑着，满脸幸灾乐祸。

　　陆殉暗忖，刚刚那一眼定是看错了，这女魔头只会伤别人的心，哪有什么人能让她伤心的？再想起自己方才的窘态，便颇有些不自在的咳了一声，板着脸道：“在你往码头去的时候，我便放了消息给得意楼，得意楼很快有了动静，分兵四路，其中也有一支是往西江口的，可奇怪的是，最先出发往大险关的一路在城外二十里处遭遇拦截，结果那其它三路便又都赶过去接应了。”

　　宋青并不惊讶，眸中寒光一闪，冷哼道：“故弄玄虚！”

　　陆殉举起空了的酒壶往柜台摇了摇，嚷嚷道：“再来一壶，外加两份臭豆腐！”等小二将东西送来，离开，他一边咬着臭豆腐，一边囫囵着嘀咕：“也不排除那故弄玄虚的人是哥舒衍。”

　　“不会。”宋青斩钉截铁道：“哥舒衍若有埋伏，必然是在西江口一线。即便他想故弄玄虚，又怎知得意楼的搜索线路？”

　　陆殉想了想，不置可否的点点头。

　　宋青道：“更何况，得意楼赶在无伤无痛回府前便将人派出去，那个时候，恐怕就连凌楚寒都还没有得到我独自追踪的消息。他们如此作为，一来是想把人引向大险关。二来，即便无伤带回了西江口的消息，有了大险关的阻截，凌楚寒也不敢断定到底哪一路才是真的，偏偏大险关与西江口的方向正好相反，凌楚寒若想二者兼顾，便要分兵两路，想必哥舒衍埋伏在西江口一线的人正等着宁王府的侍卫自投罗网。”

　　“不错，西江口一线有三处埋伏，在京畿卫水军出现之后，便悄悄撤了去。”陆殉啧啧称叹道：“想不到，他们的消息传递竟如此迅速。”

　　宋青冷笑：“只可惜他们还是会错了意，我在观音殿并未告诉无伤我的去向，所以凌楚寒只会将兵力派往大险关。”

　　陆殉睁大了眼睛，凑到宋青面前仔细地瞧了又瞧，呐呐道：“你真的是宋青，宋大统领？瞧你这料事如神的小模样，怕不是被诸葛孔明附身了吧？”

　　宋青一把拍在陆殉的额头上，没好气地道：“我若是有那个本事，也不必来京城闯这个龙潭虎穴！”说到此处不免心中堵痛，一时气闷，夺过陆殉手上的酒壶，猛灌了一大口，被那辛辣的味道呛得一通咳嗽。

　　陆殉微微皱了皱眉，一把抢回酒壶道：“喝不了就别喝，白白糟蹋了我的酒。”说归说，还是起身拍了拍宋青的背，直到宋青喘匀了这口气，才又吊儿郎当的坐下，轻声道：“有兄弟们陪着，你怕什么？”

　　宋青轻笑出声，眼眶却一阵灼热。她眨了眨眼，长吸了一口气，道：“龙雀那边可有收获？”

　　陆殉挠挠头，不好意思地道：“甲子五人跟着那条线，在那人丢了龙雀在宁王府门口后，继续跟下去，至流水巷附近，马车突然停了，等了许久都不见动静，甲子的人上前察看，却见马车内空无一人，甲子五人甚至不知是在什么时候跟丢的人。”

　　“又是流水巷？上一次哥舒衍也是在流水巷附近消失的……”宋青冷笑道：“以那马车所停的位置为中心，方圆十里，挨家挨户地查，一片瓦片也不要放过。”

　　陆殉道：“我早已经吩咐下去，但是你也不要抱太大希望，这一片儿，早在哥舒衍那事儿过后便被京畿卫和得意楼的人翻了个底儿朝天。”

　　宋青冷哼了一声，低垂了眼眸，凝眉沉思，陆殉将那壶中酒饮尽，忍不住打了个酒嗝，混了臭豆腐的味道着实难闻，连深思中的宋青都掩了鼻子怒瞪向他，陆殉哈哈大笑，在宋青小脸上一捏，大笑道：“不懂了吧？这才是真汉子！”

　　言罢，起身摇摇晃晃地踱出了酒肆。宋青嫌弃地瞪着他的背影，随手丢了一粒碎银子在桌上，也起身跟在陆殉后面，出了酒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