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国》埃熵

5、第005章 暴毙

　　次日晨会，台谏官果如李夜阑所料，上书弹劾了内侍监和客省四方馆。

　　历年各部来朝，都会送上一份使团名录和朝贺的礼单。

　　出事以后，台谏们从内侍监找出了一份西夏造册，上面明明白白写着“西夏派遣一名正使和十名侍卫，护送白毛骆驼一匹并诸珍宝往宋贺新岁大喜”。

　　西夏国主谨慎，甚至在上面标明了使团每一个人的姓名。

　　由此，御史台谏言弹劾四方馆没有验明正身，是渎职之罪，应当将涉事诸官革职查办。

　　而昨日参宴的常参官们则各执一词，有人认为是内侍监的过失，有人则将宴会上的安危牵扯到皇城司。

　　一时明堂正衙上争论不休，坐在玉座上的皇帝也面露几分厌恶。

　　“行了，诸卿且停一停。”

　　文武诸臣闭了口，恭敬地看向青凉伞下的皇帝。

　　“昨日大宴出了刺客，乱中，还是靠李卿护佑朕和诸卿性命。”

　　皇帝凉凉地看了一眼方才说皇城司不是的几个大臣，见他们目光躲闪，才复开口道：

　　“刺客狡诈，客省四方馆往来忙碌，略有疏漏也是有的。”

　　“朕素知，往来接迎使节之事繁琐，也知卿等忙碌，但——既然今岁朕都让皇城司襄助，为何你们遇上了不能辨别之人，还是不懂得向皇城使求助？”

　　涉事几个官员面若菜色，个个心有戚戚，唯唯诺诺不敢开口。

　　叹了一口气，皇帝挥了挥手：

　　“罢了，诸卿慷慨激昂、义愤填膺，昨夜李卿却缉凶、善后忙碌到今日侵晨。而且，他已经替你们几位担下了这重罪过。”

　　台谏官们一愣，众位朝臣也急急抬头不可思议地看向皇帝。

　　皇帝站起身来摆摆手：

　　“按照我朝律例，辨别不明、擅离职守之罪，军杖五十，诸事长官则倍百。皇城使李夜阑已受了军杖百，内侍监各位罚俸半年，负责核查身份的两位——官降一等。”

　　“诸卿，可还有什么怨言？”

　　他说得漫不经心，端得是对着百官说，实际上目光却始终看向三权之中的秦熺。

　　今日宰相秦桧称病不朝，秦府的代理人就成了秦桧的儿子、官拜枢密院使的秦熺。

　　愣了一愣，秦熺朝着皇帝作揖：

　　“臣等毫无怨言，皇城使大人严于律己、御下甚严，我等拜服。”

　　他这么一说，刚才还闹哄哄的朝堂忽然就收了音，文臣武将纷纷重新列班，对着皇帝再拜，反舌鸟一般重复了秦熺方才所言。

　　皇帝点点头，脸上微微一笑，心中却是无比地厌恶：

　　“罢了，诸卿若无事，今晨便到此为止。”

　　说着，他由身边的大珰扶起，慢慢地从玉座离开了这座正衙大内。

　　目送皇帝离开，殿上的文武官员也各自散去。

　　刚才带头弹劾的几个台谏官，稀稀拉拉地走在最后，等人都差不多走干净了，才敢靠近一直负手站立在正衙前堂不远处的秦熺。

　　“枢密使大人……”

　　秦熺闻言，回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们。

　　与干瘦而阴鸷的秦桧不同，秦熺此人外表生得一团和气而面容温和。

　　但也正是他任枢密使时，借着“查私史”之名，将天下珍贵藏书、名贵字画攫取大半，更焚书禁史、逼死了不少藏书世家。

　　前任枢密院编修官王铚，出生藏书世家，却也因此被秦熺迫害致死。

　　几个台谏官惶恐地连连作揖：

　　“大人，我们可都是、可都是按着您……”

　　“按着我什么？”

　　秦熺的目光依旧那么柔和，甚至面容上笑意依旧，但几个台谏官后背上都渗出了一层薄汗，纷纷摇头开口道：

　　“没什么、没什么，我等、我等只是想问问今日这……”

　　见他们明白了，秦熺这才哼笑一声道：

　　“本来父亲也就没有想对皇城使动手，不过是想敲山震虎、杀鸡儆猴而已。如今陛下既然这么处理了，也算有了同样的效果。”

　　“至于四方馆那边，不能安插人手便不能吧，以后还多得是机会。”

　　说完，秦熺亲密地拍了拍他们的肩膀，然后笑着离开了内衙。

　　而那几个台谏官，在他走后，直接双腿一软、跌倒在了地上。

　　○○○

　　午后天晴，客省四方馆早早预备了车马接各国使节往玉津园。

　　说是玉津园，实际是宋室南渡临安后，仿造重建的一个皇家苑囿。

　　原本的玉津园在东京汴梁南熏门外，为开国初年用后周旧殿扩建得来。

　　当时的玉津园苑内环境幽清、林木繁茂，饲养了不少各国进贡的奇珍异兽，更因每年开春都会供百姓踏春而得了个雅号叫“青园”。

　　后来，靖难之役，故都四大名园不再。

　　许是念着旧国的繁华，朝廷就在临安府也仿照着修建了如今的嘉会门外玉津园。

　　每年元日大朝会后，都会邀请各国使节到玉津园内比箭：

　　一则展示玉津园美景，二则是想要以射弓凸显大宋的国泰民安、富足安乐。

　　因此，玉津园射弓实际是个干系大宋颜面的大事。

　　每年此时，朝廷都要从文武百官和亲贵子弟中，挑选出骑射俱佳之辈，临时组成一个招箭班，确保玉津园射弓的头筹、必定由宋人拔得。

　　西夏正使被从留仙居的床榻上放下来，胖子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诉说了他西出平凉府没有十里就叫赵与风给劫持的惨痛经历。

　　四方馆的官吏们心中有愧，便给他安排了最好的马车。

　　车队缓缓行了数十里，便看见皇帝同文武百官一早等在了青青碧草中，而仪仗左右则是策马肃立的招箭班。

　　不远处的草场上，一早准备好了十个箭靶。

　　为了方便不会射箭的使节，大宋也着人预备好了机弩，若是使节不会射箭，便会有侍从上前替他校好准头，他只需扣下机簧便可。

　　遥遥见到西夏正使，皇帝亲自走下玉座去迎，更执那胖子的手宽慰了一番。

　　胖子感激涕零，再拜保证西夏同大宋世代交好。

　　之后，射弓便正式开始，文武大臣们也凑趣射上一轮，其中不少人正中靶心，引得皇帝龙颜大悦、拿出了不少赏赐。

　　待诸位使节尽兴，招箭班这才到了出马的时候。

　　只见皇帝身后的大珰一声令下，远处鼓声雷雷，仪仗两旁的招箭班纷纷策马而出：

　　骏马疾驰、箭簇如雨。

　　除了一两支箭偏离了靶心，招箭班数十人众竟然多是正中靶心之人。

　　使节们纷纷拍手称赞，却不料此时一声骏马嘶鸣，一只黑色的骏马驮着一人如疾风出——

　　此人墨色劲装，策马挽弓、束发飞扬，急速破空的箭簇若流星，稳而又准地击中十个草垛上的靶心，甚至，破开了之前射中在靶心中的数支羽箭。

　　场外百姓欢呼，而场内不少使节更是啧啧称奇，就连遥遥坐在青凉伞下的皇帝本人都站起身来轻轻击掌，忍不住道了一句：

　　“李卿骑射，当真天下一绝。”

　　李夜阑停马躬身，低头致意：“官家谬赞了。”

　　有他如此本领，各国使节对射弓之事便不再那么惊惶，大宋能人辈出，他们小小使节又何必争头筹、得第一，能来玉津园大开眼界、也算不虚此行。

　　不出所料，皇帝最终将头筹闹装赏赐给了皇城使，而各国的使节也得到了不少丰厚的差别礼赠。

　　今年的闹装是一条镶嵌满珍珠的帛带，在日光下明珠熠熠生辉。

　　众人纷纷向李夜阑道贺，枢密使秦熺也走上前，冲李夜阑拱手：

　　“恭喜大人。”

　　将闹装递给身边的亲信，李夜阑牵着马，也冲秦熺一拱手，面带愧色道：

　　“枢密使大人客气，还没向太师请罪，敢问太师可好些了？”

　　秦熺微笑，冲李夜阑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两人便朝着玉津园无人处随意走去。

　　“父亲不过是病得久了，受了惊吓，在家休息两日便好，皇城使大人也不过太过自责。”

　　李夜阑摇摇头：

　　“到底是我们失察的缘故。”

　　秦熺无可无不可地笑了笑，没有应声。

　　闲庭信步，又走了一段路，秦熺忽然道：

　　“听闻大人受了陛下百杖责罚，今日射弓，真是勉强大人了。”

　　看了秦熺一眼，李夜阑面色如常：

　　“怎么枢密使大人是怀疑陛下包庇我，才说了那番话么？”

　　“哈哈哈——”秦熺大笑起来，倒是一点儿也不以为忤，他比李夜阑年长些，这会儿拍了拍李夜阑的肩膀道：“皇城使大人快人快语，实际上，我等皆是为陛下办事，又何来包庇一说呢？”

　　李夜阑张了张口正想要说什么，身后的草场上却忽然传来了一声怪叫——

　　“啊啊啊啊啊啊——！！！”

　　两人急急回头，却看见刚才还好好地饮酒作乐的西夏正使，正发疯一般地跑到了草场中心，双手不断朝空中挥舞，如同疯了一般地吐出臆语：

　　“别、别过来！”

　　“别靠近我！”

　　“啊啊啊啊救命！别杀我！”

　　侍从官们纷纷上前喊他，告诉他附近什么危险都没有，但是那胖子好像被什么魇住了一般，根本听不见任何旁人的声音。

　　他双目暴睁，脸色惨白，仿佛看见了什么十分恐怖的东西。

　　然后没过多一会儿，就见他抽搐了几下，整个人倒了下去，口中不断吐出白沫、眼睛也翻了白。

　　李夜阑皱眉，翻身上马便赶了过去。

　　留下秦熺在原地若有所思地看了一会儿，正准备也往回走，一抬手却看见自己掌心，不知何时沾满了猩红的血渍。

　　转眼眸一思量，秦熺面色复杂地抬头看向那道墨色的人影：

　　那李夜阑，竟还……真下狠手打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