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钝刀》狐狸不归

3、第三章

　　魔头弯腰拾起刀柄，轻轻敲了敲，刀背上的那抹血凝成一个珠子，缓慢地往下滚，还未滚到地面，就被风裹挟着扔到了外面的大坑里去了。

　　明亮的刀刃上映着魔头的半张脸。

　　魔头用指节敲了一下山雪，刀刃几不可察地抖了抖，他问：“怎么了？路都走不动，要我抱着吗？”

　　雪光自刀刃上绽放，转瞬间山雪又化作人形，不过是坐在魔头的胳膊上的，他跳了下来，还没站稳就急着回话：“您刚刚说那些都脏了。”

　　魔头直起身，低头看着山雪，没有说话。

　　山雪低声道：“我的刀背上也沾了血。”

　　剩下来的话，山雪想让主人意会，可魔头还是不说话。

　　山雪只好接着道：“我不想被扔掉。您称赞过我作为一把刀很美丽……”

　　后面的话，他很难再接着说下去了。山雪跟过这么多任主人，很少会有这种时候。

　　魔头忍不住笑了，他看到山雪偏着头，仔细避开自己的目光，像是很害怕被看到脸颊上余下的一丝血渍。

　　也会有这样的刀吗？

　　魔头刻意问：“害怕被我丢掉吗？”

　　山雪点了下头。

　　如果能像那个院子一样被粉身碎骨也好，要是同鞋、衣服一起被扔进深不见底的大坑，不知道还会独自活几百上千年，他不想这样。

　　魔头捏住山雪的脸颊，冷冰冰的，没有温度，却很柔软，像真实的人类血肉，可这是一把在铁与火中铸炼出来的刀。

　　“那你要记住了，我不喜欢有用的刀。”

　　魔头又继续往宫殿深处走去，山雪愣了片刻也跟了上去。

　　他似乎隐约明白了主人的意思。大概因为一周山雪是为了美丽而铸造出来的，所以很钝，即使是魔头毫无防备，刀锋也刺不进他的血肉里。

　　山雪以为自己想得很对。

　　搜完一箩筐的魂魄后，作为鹿厌山主人，魔头暂时无别的公事处理，便携着佩刀，去了鹿厌山深处的温泉。照理说是要有侍卫跟从的，可鹿厌山越往深处魔气越重，很容易失去理智，管事也只好眼睁睁看着魔头离去。

　　魔头脱了衣服，在温泉里泡着，半闭着眼，昏昏欲睡。

　　山雪穿着单衣，周身都被水汽侵透了，正慢吞吞地替魔头斟酒。

　　魔头喝得不太尽兴，嫌弃山雪太慢，要自己斟。

　　山雪将酒壶并着酒盏一起递了上去。

　　结果魔头自己早忘了壶里储存了万顷酒液，用力一倒，温泉瞬间成了酒池。

　　魔头从池子里飞了出来，坐在池边，明明是他自己的错，却全要怪山雪：“都是你笨手笨脚。”

　　山雪虚心地垂下头，跪在温泉旁的石头上这么久，浑身上下还是冰的。

　　魔头饶有兴致地问：“铁不该很容易热起来的吗？”

　　山雪很认真地回答：“我不太一样，是雪山高处的冷铁铸成的，即使烧化了都不会热。”

　　这种冷铁非常美丽且珍贵，如月夜雪光一般明亮清澈，但质地脆弱，也炼不成锋利的刀刃，一般是打首饰的材料。

　　山雪曾见过冷铁做成的首饰，在另一个灵器的身上。

　　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山雪的第四任主人是个风流子弟，喜欢流连勾栏之地，有次去了一家特别的青楼，里面的女子都不是人类，而是灵器化形。

　　她们都被下了禁制，不可恢复原形，要以女子的形态侍人。

　　侍奉山雪主人的灵器叫作绿尾，原形是一张琴，头上有一支冷铁铸成的簪子，十分漂亮，据说是客人送给她的。

　　绿尾和主人进了帷帐当中，屋里燃着香，有袅袅的白烟，山雪守在外间的门前，能听到里面断断续续发出一些细碎的、模糊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那些动静全都歇了，绿尾赤着脚，披了件外衣，走到了山雪面前。

　　她问：“你是什么？”

　　山雪抬眼看着她：“我是一把刀。”

　　绿尾笑了笑：“我还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刀呢。”

　　山雪的主人在这里待了半个月，他时常饮酒、大睡，真正需要侍奉的时候并不多，空留山雪和绿尾在屋子里。

　　山雪很沉默，绿尾却时常同他说话。

　　绿尾给山雪递热茶，却不许他喝，过了一会儿去摸他的手，还是冷冰冰的。

　　绿尾觉得很奇怪，问他为什么。

　　山雪说自己是冷铁做的。

　　他也觉得很奇怪，明明绿尾没有同人签订契约，为什么可以感知温度。

　　绿尾凝视着山雪，轻轻笑了笑：“我是暖玉做的。暖玉可以感知周围，改变玉的温度。这栋楼里的灵器，都是暖玉做的。”

　　她们是由廉价的瑕疵玉石制成的，本体算不得美丽，幻化成人形也需要脂粉修饰，唯一的好处是很温暖，不像一般用来对敌的刀剑那样冰冷。

　　她对山雪道：“我可真羡慕你，你是冷的。”

　　山雪只想到这里，便听魔头说：“那就更笨了，连暖床都暖不好。”

　　绿尾开玩笑的时候说过暖床也是灵器的一种用途。

　　山雪没有暖过床，大多时候都是作为佩刀挂在主人的腰间，无论是对敌还是暖床，他都没被使用过。

　　虽然魔头用法术将池子里的酒都蒸干了，到底还是觉得这温泉已经脏了，不配再被自己泡，便带着山雪回去了。

　　不过两天，又有人借着为上次死去的正道人士报仇、除魔卫道的名头攻打鹿厌山。

　　魔头拎着山雪，出了殿门，外面的阵仗很大，来者据说是个门派掌门，见魔头难得拿了武器，叫嚣着要他拔刀。

　　魔头没有拔刀，转瞬便杀了这些人。

　　可他究竟是怎么杀的人，山雪并没有看清，方才被袖子挡住了眼。

　　魔头将山雪往空中一扔，他便化作人形，脚尖着地，落了下来。

　　山雪走到魔头面前，仰头问：“您为什么从不用刀剑？”

　　魔头瞥了他一眼，随意捡了一支落在血泊中的竹簪，手一触碰到，那根被削碎了的竹子立刻起死回生，生出绿叶，又轻飘飘地往下落。

　　山雪从未见过这种法术，不知是幻术还是真的，伸手去接，那枚竹叶又忽然变成利刃，直直地往下坠，削断了山雪的半截胳膊，掉在了血泊中，染成了暗红色。

　　那不是他的血。

　　山雪是刀，看起来是人的模样，实际受伤了不会痛，也不会有血流出来。

　　他连胳膊都没在意，衷心地称赞道：“主人，您太强了。”

　　并不是因为他作为刀不够锋利而没有资格出鞘，而是眼前这个人太强了，强到不需要用刀。

　　魔头是不需要用刀的。

　　魔头似乎懒懒散散的，没理会这话，看都没看山雪被削断的那截胳膊，五指微微合起，那根还未长成的竹子迅速枯萎，化成碎末，消失在风中。

　　山雪捡起自己的半截胳膊，抱在怀里，跟着魔头回到魔宫中。刀剑都有力所不能及的时候，也会有损坏，主人一般会收集碎片，让炼器师回炉重新炼制。这些碎片不可离刀剑主体太久，否则就会失去联系，不能算是原来的一部分了。

　　山雪不知道鹿厌山有没有炼器师，也没想到该怎么接上胳膊，他什么都没想好，能做的只有跟着魔头。

　　魔头没有去新的院子喝酒，他似乎有点累了，要回到寝宫休息了。

　　他站在床边，山雪本该为他解开外衣，可失去一只手臂后，这件事变得困难了许多。

　　于是，山雪跪在了魔头的面前，脊背挺直，仰起头，用牙齿衔住腰带，轻轻扯开。

　　可他没有接住落下来的衣服，魔头忽然将他拉到了床上，黑色长发笼罩在了山雪四周，他什么都看不清。

　　周围很安静，山雪忽然想到绿尾的话。

　　灵器是有两种用途的。

　　山雪偏着头，平静地问：“主人，你要使用我吗？”

　　他说话时嘴唇微微开合，颜色很淡，像是刀尖的那一点红，不是朱砂染成的，而是早春开的第一枝花。

　　不是日更，缘更，但是会写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