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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壹·碧云 ...

  •   像过去的许多个夜晚一样,叶碧又一次出现在他的梦里。

      杨昭叹了一口气。他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梦境,梦中的叶碧永远不会转身,只是静静坐在床边,螓首低垂,若有所思,仿佛从不曾听见他的呼唤。天知道杨昭有多想再见她一面——叶碧用凭空造出的神迹保住了他的储位,然而自那日曲江池上的血雨过后,她就消失在了茫茫人海之中,好像从没有出现在杨昭的生命中一样。

      杨昭毫无意外的在午夜时分清醒过来,目光灼灼,望着榻边小几上摇曳的烛火发怔。他离开中原已经七年,在这七年里,隋灭唐兴,唐国公李渊自晋阳起兵,以雷霆万钧之势扫清六合,一统八荒,摧枯拉朽一般取代了杨昭的父皇,铲灭突厥部落,改大兴为长安,成了这万里广袤土地的新主——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父皇自诩的大业盛世,就在这样的喧嚣中落幕,成为史书中被遗忘的一页。

      而遗忘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失眠的杨昭披衣起身,推开隐隐泛白的窗棂——三月天了,中原的玉兰花想必已经盛放,而塞北的乌浒河畔还在飘雪。呼号的西风吹走了所有可能代表春天的气息,客栈的院子里,波斯客商的骆驼团团围聚在一起,长长的睫毛上满是雪白的霜花。

      每到这样的天气,杨昭的左胸总会隐隐作痛。七年前的这个时节,杨昭所部在洛川和李靖的军队遭遇,两军激战旬日,杨昭终于被李靖逼上了一处悬崖,在那里,李靖勒住坐骑,屏退了左右,欠身道:“自大兴一别,数载不见,不想会在这样的境况下相遇。”

      杨昭微笑:“看来当初送你去晋阳,的确是对的。”

      “昔年我追随殿下时,多蒙厚待,靖终身难忘。”李靖的面容不复方才的冷硬,眼中满满都是眷恋和感慨,“今日之围,实乃万般无奈,望殿下莫怪。”他看了看身后远远跟随的军士,催马向前走了两步,低声道:“此间俱是我的心腹,说话没那么多顾忌。我已同柴绍约好,他派了几个人在山下接应,殿下可从小路下山……”

      “药师,”杨昭不待李靖说完便截断了他,“两军交战各为其主,不可因私情而废公事。柴嗣昌如今是唐国公的女婿,也不要因为我,连累你二人得罪。”

      “殿下!”

      “不必说了。”杨昭望了望身后的悬崖,像是下定了决心似的,“今朝得见李公英风,昭心中不胜叹羡,愿君功定华夷,效卫霍故事,图千古志业。”他说罢,不等李靖答话,便朝着万丈深渊一跃而下。李靖慌得滚鞍下马,抢上前去看时,已经望不见杨昭的身影,只有吹遍万壑的山风,在悬崖之下呼啸而过。

      崖壁上的树木悬藤急速向上飞逝,坦然坠落的杨昭只觉得左胸剧痛,一道耀眼的银光自他的身体中迸发出来,似乎有一只手在杨昭背上轻轻的托了一把,恍惚中,所有的景象都被那道银光吞噬,连同杨昭的意识一起,陷入了无边的黑暗。

      **

      天终于亮了。客栈里渐渐喧闹起来,这样的天气是没有人愿意远行的,来往的路途早就被大雪覆盖,连最熟悉道路的骆驼也寻不出能够下脚的地方,客商们只能拥着厚重的皮裘,围坐在炭火炉边取暖,顺便交换着来自漫漫丝路上的只言片语。

      “我说老板,你这客栈的名字到底是什么意思?”有个客商看见杨昭下楼,用极漂亮的汉话问道。他穿着龟兹人特有的宽博德长袍,一脸络腮胡子,只面容白皙细嫩,不像是常年在大漠中行走那般粗糙。

      “匾额上写着你们龟兹的焉耆文,客官一看就明白了。”杨昭笑着自柜上取出一坛子烈酒,交给小二分与众人,“天冷,这酒算我送给诸位暖身的!”杨昭朗声道。

      一片欢腾中,那龟兹人仍不罢休,一口将碗中酒喝光,抹着嘴唇追问道:“字我是看懂了,可人家的客栈都叫什么‘福来’、‘悦来’,老板为什么要起名叫‘碧云居’?”

      “一叶碧云轻,是我中原的一句诗。”杨昭走过来,提着酒坛又为这人续了一杯。这样的对话将他带回多年前的故都,曾有一个午后,杨昭亲手将这诗句写在花笺上,珍重送与了一个女孩子,满心忐忑的希冀着她的赞赏。

      “不想这么偏远的地方,倒有一位通汉诗的老板!”龟兹人眼中闪着欣喜的光,指指手中的碗道,“这酒也好,和我当年在大兴城喝的一样!不过我的夫人和她的妹子还在楼上梳妆,不知能不能送两碗给她们尝尝。”

      “自然使得。”杨昭慨然道,倾了两碗,正要叫小二送上去,不想却被龟兹人拦住,笑道,“小二粗手粗脚,还是老板亲自去的好。”

      杨昭的眉棱骨一动,脾气古怪的客商他见得多了,这般挑三拣四的还是第一次遇到。他没说什么,自端了条盘上楼,寻到那龟兹人的房间,轻轻叩了叩门。

      没有人应答。

      杨昭正要转身,只听隔壁的房门“吱哑”一声打开,里头出来一位三十上下的女子,一身窄袖锦袍,也是龟兹人打扮,嫣然一笑道:“店家有事?”

      杨昭看着那女子,只觉得莫名熟悉,却又说不出在哪里见过,想了想点头道:“尊夫替夫人和令妹要了两碗酒。”

      女子朝楼下探了探头,却不接条盘,只向盘中拿起一碗道:“我正在绾发,请店家将剩下那碗端进来给我妹子可好?”

      杨昭一愣。他亲自送酒上楼已经是极限,怎么好轻入别人内眷的房门?只是那女子一手端酒,一手握着尚未梳起的长发,也着实腾不出手,当下不言声跟着她进了屋子。

      妆台前坐着一个年轻的女孩子,一头瀑布也似的青丝遮住了大半张脸,模糊的铜镜完全映不出她的容貌。杨昭只略略扫了她一眼,便放下条盘要走,岂料被她的姐姐出声唤住:“这酒真的不错,店家还有别的中原吃食么?”

      杨昭被她挡住去路,心中微愠,面上却不带出,只淡淡道:“贵客想要什么吃食?”

      “比如……樱桃毕罗?”

      “什么?”杨昭呼吸一滞,樱桃毕罗是当日隋室御厨特制的糕点,除了大内尚食局和少数藩王的府中能制,民间多不知其为何物,这西域小国的商人又是打哪儿知道这件东西的?他警惕的打量着面前这女子,脚尖悄悄往门口移了些许。

      “店家勿忧。”那女子“扑哧”一声笑开,指了指妆台前的妹子道,“我问这东西,也不为自己要吃,是我这妹妹,那年自秦州尝了一次,返来便念道着,说是要能再吃一回,死了也值得。”

      秦州!杨昭的心蓦然漏跳了一拍,他在秦州只同一个人尝过这樱桃毕罗,那便是叶碧!

      杨昭望向妆台边的女孩子,她静静端坐的背影和杨昭梦里的叶碧重叠到一起,教他无法移开目光,杨昭忽然觉得,自己像是又跌进了一场永远不会有尽头的大梦,尽自耳边有个声音催促着他上前查看,双足却像灌了铅一般沉重,完全挪不动脚步。

      叶绯叹息着,上前扶住叶碧的肩头,帮她转了身子过来,“小妹养的白猫跑到城隍庙里,寻到了拙夫,我们这才从曲江池里把她打捞上来。”

      “那她……”杨昭犹自沉浸在震惊中,叶碧的目光有点迟钝,像是尚未睡醒似的,只怔怔盯着眼前的一小块地板发呆。她的身子被长袍包得密不透风,一道浅浅的疤痕自鬓边爬上额头,覆住了昔日婵娟留下的金色花钿。

      “婵娟的法印救了小妹。”叶绯爱怜的抚摸着叶碧的长发,“我们找到她的时候,小妹几乎流尽了全身的血,所有鳞片都碎得不成模样。她不记得自己是谁,也不记得你们的过去,只记得秦州的那碟子樱桃毕罗。要不是她什么时候也不忘了好吃的,我都认不出那个浑身是血的家伙竟然是我妹子。”

      杨昭的心像是泡在滚水里一般,紧紧缩成一团,踉跄了两步扑上前去,握住了叶碧苍白的双手。她的眼神慢慢落在杨昭的面上,惊讶的望着他,似乎在为杨昭满面的泪痕而诧异。

      “你哭起来,真好看。”叶碧轻声说道,小手慢慢抚上杨昭的胡茬,“我师兄说,男人,是不可以哭的。”

      杨昭慢慢蹲下身子,跪坐在叶碧跟前的地板上,将面颊埋在她的膝头。他紧紧的抱住叶碧的双腿,双肩剧烈的颤抖着,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

      “是她带着我们找到了你。”叶绯的身影缓缓消失,只留下她的声音回荡在虚空里,“你的身上有小妹留下的逆鳞,所以即使失去了所有的记忆,她也仍然记得,你才是她要寻找的方向。”
note作者有话说
第70章 壹·碧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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