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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传吴仁之先生言 言之四十八 大荒•今永乖别 ...

  •   “——这之后呢?”

      渭水古来浑浊,渭水的神祗也正如同他所镇守的河流:龙驹月白色的瞳仁流波也似,一一扫过云端重伤的神帝,最深处一点光影仿佛将一切结局都冷然看破,然而不待仔细辨识,便埋没进渭水般浑浊的波涛里。
      燧人却似习惯了龙驹的神出鬼没:“还能怎样?”
      龙驹哼了一声:“伏羲说过,拼命他自带着少昊去拼,你们莫要插手——这话还是方才借我的口传的,是罢?”一挑眼,见轩辕神农同时变色,神情一冷,鼻中却反而呛出半截笑声,“话是我传的,你们自己却清楚,我什么时候在乎你们死活。”
      燧人一笑,听出龙驹词锋虽利,话中却隐有袖手旁观的默许意味,便也不以为意,忽然岔开话来,问道:“是了,少昊……少昊己鸷是怎么回事?那小子再怎么向着伏羲,毕竟也算我拉扯大的,我居然今日才发觉,他灵元与伏羲契合到那般境地、竟不像是两个人——便是东夷血裔的风后部族、也全然没有那么个像法!”
      “风后?那又算得什么?”龙驹冷笑,斜眼注视天地间一片浩荡的白波茫茫,“你说不像是两个人,是啊,他们原本就不是两个人——自古天道曰圆,地道曰方,方圆激气而生羽嘉。羽嘉生飞龙,飞龙生凤皇,太昊为我鳞族之尊,少昊则是羽族之长。少昊穷桑氏,多少年前原本就是太昊伏羲的一缕元神……后来伏羲伤重,自身力量他禁受不住,便又将其中泰半融入少昊魂魄——其实少昊但凡知晓自己来历,心里必定也该清楚,他这步暗棋,一旦伏羲决心拼死,无论胜负如何,第一个神形俱灭的,决计不会是旁人。”
      他开口时一直望着远处,声音既轻且促,三言两语,漫不经心,话尾混在依稀的长叹里,渐渐便被云际的天风吹散汗漫。燧人默然良久,方哑声笑道:“……说起来,这天底下的事儿一开始就是个残局,谁都当自个儿看透了,其实谁又都看不分明。轩辕——”他转过眼来,扫一眼轩辕黄帝窒息般铁青的面孔,摇头,“轩辕只知以五行镇守四方终非长久之计,故而五百年来尽力裁减三苗,压制诸戎……”
      “四百九十九年。”龙驹截口道,意外的固执。
      “好罢,四百九十九年。”燧人低笑,“昆仑玄圃他封印伏羲,想来便是不想那人插手他一统九州的战事;而一旦伏羲受伤,神农自也不会置之不顾。”
      神农低声道:“事已至此,还说这些做什么?”
      燧人并不理会,仍道:“……他算好意,吃定少昊一如既往两不相帮,必然要带了伏羲走,一场架打下来,九州一统,从此天下清宁。却料不到天底下还蛰伏了那么个祸害——至于少昊,虽是伏羲分化而出,但当初避居东夷,既任由炎黄一战,恐怕划分四极、封印混沌的来龙去脉,他也是后来才得知。”
      “呵,都是好意,都想自己个儿摆弄清了这局烂棋,偏生没有一个先把这棋局看清几分——是了,伏羲倒看得清,却让你们逼怕了,再没一句愿意开口。”
      轩辕眼如古井,只微一低垂便即抬起,道:“事不宜迟,无需多言。”

      ——便似应了轩辕此言,东南方雷奔电泻,震宫骤动,惊掠错折的闪电一刹那横亘成绵延不绝的青紫色光幕,将混沌撕裂的星云隔绝进另半壁天宇,千煌烈烈,入眼如灼:但听龙吟悠长、啸天而起,至清至湛的龙息猛然劈破这万顷雷霆,白芒煅烧湮灭的光曜余烈里澎湃虬结,未及尽数涌出混沌伤处,已现出狰狞矢健的青龙之形,兴似登天,伏似潜渊,血红色的眸光洞如荒火,横然一顾,转瞬便重新没入蔽日遮天的云层。
      那一刻极动又恍若极静,极喧又恍若极肃,风雷际合,轰鸣贯耳——然而倏忽伏羲呢喃的咒文便自云底安然漫起,音节落错,飘渺空寂,融进大荒激遽的背景,仿佛忽然滤去了这十万八千岁鸿蒙十万八千岁的风梳烟幕虚宏幻范,却又是模糊而游移的,荒荒然尚不及颛顼梦里来的清晰。
      天风沉降,地气激昂,混沌的云气也就在龙吟与咒文声中撕扯开来,补于天,弥于地,一点一滴,缓缓禁锢起人间肆虐浩洋的天洪——那是较之大荒初开时远为夐古的纯粹力量,动静间似乎失去了牵制,又像冥冥中被另一股更坚毅也更决绝的力量所牵制,吸纳运转,并彼此消磨。
      ……天含和而未降,地怀气而未扬,无有仿佛,大通冥冥。
      燧人闭上了眼。

      记忆中昆仑神境晴荫脉脉,大殿穿窗而过的日影里伏羲揽风而坐,低眉挽起雪白的蛟绡,语调安淡,一如今日:
      ——三界模糊未分,时日一久,终究要酿出灾祸……盘古当初对混沌有所顾忌,故而最终两败俱伤。我却必须借助混沌的灭世之力,完成盘古未及完成之事。
      ——我的力量也在衰弱……有些事,再不做,我便永远也没有机会了。
      ——这便是我开昆仑、取若木的答案……燧人,帮我……照顾……
      “……颛顼。”
      苍老的神祗开口。
      颛顼身子颤了颤,不过是从东南伏羲的战场移开目光,却似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颛顼。”燧人又道。
      他的声音与方才竟颇不相同,舌底十二分的哑砺憔悴如同被这一天一地的空濛水汽含化开来,气息吞吐,不知不觉已带了一痕似温似凉的醇厚味道,分明凝重肃穆,却分明恣肆不羁。颛顼一怔,定神看时,却见神祗笠下衰残枯槁的萧然白发,正自一丝一缕,变得漆黑而润泽。
      他眼角的皱纹飞快的舒展平复,瞳仁清澈,依稀透出只在年轻人眼底驻足的琉璃光泽,曾经湮没在眼睑褶皱下的睫毛短而浓密,长眉入鬓,夜色般的浓黑——那是一张及其年轻的、颛顼从未见过的面孔,然而那人眉际即便沧桑苦楚却依然镇定含笑的神气,颛顼却已不再陌生了。
      那是燧人,年轻而极盛的燧人。
      “盘古的遗留力量,并不只在盘古封印。”燧人笑笑,冥冥长风中抬起一只新生般修长的手掌:远古的火祖抛却了洪荒以来多少年的韬养,第一次将力量调用到极致,一刹那云端诸人,纵是司水的颛顼龙驹,身遭也氤氲起若隐若现的明红色火影,“我离火之力、生息之能,无一不承自盘古,盘古封印由我主持便是。颛顼,神农轩辕皆是重伤在身,最后那一箭,便交与你。”

      一言出口,便是死一般的沉寂。
      良久,龙驹方木然道:“……你也知是最后一箭么。”
      燧人又笑了笑,眼眸被火光映成明亮的红褐色,谋算深沉,而又孤注一掷:“此刻三界划分、天地重塑,乃是伏羲借用混沌之力——但龙驹,你我都清楚,伏羲正拿什么调动混沌的力量。”

      ——那人的力量已经受了千万年的消磨;
      ——那人的身躯甚至无法经受他自己的全力一搏;
      ——那人的元神曾在千秋万岁的光阴中分化成为另一位神帝,只怕眼下,仍旧残缺不全。
      “轩辕神农重伤难愈,失去封印支撑,多半凶多吉少。句芒飞廉几个承受封印千载,乍然脱离,亦是伤筋动骨。我之后如何,那也不必多说……可龙驹,这儿有些人就那么痴得很,哪怕陨落了一天一地,非要那一个活着便好。”

      ……非要那一个活着便好。

      轩辕黄帝神宇冷肃,炎帝神农闭目叹息,句芒碧青的翅影黯然收敛,飞廉袖低凯风低徊,止于无声。
      燧人笑起来,掌心一缕炽红的火焰渐生渐漫,于草蓑竹笠间舔舐纠卷,一霎时,已成燎天之势——烈焰中神祗略微扬起锋利得有些薄情唇角,眉尖半挑,低哼起早在上古便失传了的、词句模糊的歌谣。
      然后火光流离,蓬然暴涨,几乎焚尽一切的热力却在将近贴面的顷刻消弭无形。云絮纷乱,一支古朴的重箭当空静悬,箭簇红痕流转,一闪即没;而全然无人在意的云底,却有一枚残破的泥偶,悄然跌落凡尘,再难寻觅。
      ——那是许多许多年前,大神盘古亲手捏就的,伏羲的玩伴。

      昔我初迁。朱华未晞。
      今我旋止。素雪云飞。

      千仞易陟。天阻可越。
      昔我同袍。今永乖别。

      ……今永,乖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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