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的人和我的爱人》荆之薇

3、我在西塘等你（完结章）

　　我中途停顿了几次，喝了两杯柠檬水，跑了几趟洗手间才跟一个坐在相邻卡座的陌生人转述完了这个故事。
　　我意识到，故事不够生动的责任不完全在我，是青山这个醉鬼刻意延缓铺展了一些他想讲的细节，又刻意匆匆略过了一些东西。
　　我不能去责备他，因为我也不能保证我的转述绝对不带个人色彩。
　　邻座的人夸我有活力，好奇地问我跟绿水是怎样认识的。
　　有活力的形容之于我，并不太恰当。只有在跟从前的自己对比的时候，我才真切地感受到自己的老态来，跟二十七八岁的年轻人不一样，跟十八九岁、二十郎当岁的毛头小伙子更不一样。
　　我十八九岁的时候，确实张狂了些，脑袋里想的那些让现在的我很费解，也倍觉羞耻。那时的我天真、幼稚，想想都忍不住老脸一红。
　　我大抵是扛不过岁月的，容貌还在挣扎，心理早已臣服，我会回忆从前，回忆年轻时候的疯狂，这大概是老的特征。
　　我最张狂的年纪，应该要数十九岁吧。那年做了很多疯狂的事。
　　十九岁，我不去领那个多少前辈梦寐以求的大奖，因为我醉了，醉到懒得动弹，只想睡觉，便在床上睡了个天昏地暗。
　　十九岁，我从就读的国外名校偷跑回来，擅自给自己放了三个月的假，差点被学校劝退，若不是我仗着还不错的成绩提前一个月回去，应该就被劝退了。那时的我自认为已学到了我想学的东西，不在意那张锦上添花的毕业证书。
　　十九岁，我有了我的第一段婚姻，儿戏一样，不为人知、不受法律保护的婚姻。
　　我的年轻让我能任性地开始一段关系，也可以潇洒地结束一段关系。不懂留恋、毫无顾忌，以为更好的永远在后面。
　　其实我经历过两次婚姻，第一段婚姻的顺利与甜蜜让我错估了第二段婚姻，拷贝与轻率的结果是匆匆开场、草草结束、一地狼藉、血肉模糊。
　　比起第二段冗长乏味的婚姻，第一段才是不可示人的伤疤。它让我喜欢到憎恨它，或许没有它，我的第二段婚姻就不会不堪成那个样子。
　　第一段婚姻开始于我的十九岁。
　　十九岁，逃学后的我晃荡到西塘，找了家古色古香的客栈住了下来。夜幕暗了，客栈外是河流、沿河的红灯笼，以及河面漂摇着的古船。
　　我盘腿坐在窗台边，望着此时此刻给不了我乐趣的地方，倍感无聊。
　　外面传来了下雨的声响，混杂着些人声。我可以想象得到雨滴落在水中激起圈圈涟漪的景象，越来越大的雨不满足于这种温情，噼里啪啦敲打着什么，形成珠帘、银线、水帘，奋力冲刷世界，越来越爷们，越来越狂野，越来越不受控制，我这才觉出点畅快来。
　　我不撑伞，大步走了出去，为淋雨，为一骋胸腔里的畅快。
　　从靠岸的船上下来了一个女人，举着伞走到房檐下，继而收伞。
　　此情此景此人。
　　我莫名来了灵感，不受控制地脑洞大开。有什么驱使着我维持、延长、放大这刺激。我走上前去搭话：Hey，我想跟你结婚！我可以给你很多东西，为你做很多事。
　　我对上天发誓，在对她说这话的时候，我是真心的。
　　她在模糊的灯光下笑得模糊，她说：想法不错，不过，半个月前我刚结束了一段婚姻，我看起来比你大很多。
　　居然有戏！哇哦哇哦哇哦，太奇怪了！我惊呼！随后我凑近她，让彼此的声音更清楚一些，雨太大了。
　　“我不在乎！我不在乎你是谁，来自哪里，是怎样一个人，经历过什么，只要你跟我结婚，有什么要求尽管跟我提，能力范围之内我会满足你。婚期三个月怎么样？”
　　那时候的我太年轻，被追捧我的女孩给宠坏了，意识不到这样的要求有多无耻。那时的我只想要手舞足蹈，但表面上气定神闲地装酷。
　　她似乎在认真思考，不过嘴角憋着笑意：“为什么要跟我结婚？”
　　“噢！为了世界上自私又无私，渺小且伟大的灵感与艺术。也可能为了致敬多巴胺与荷尔蒙！Whatever随便什么！我在正视自己的内心！来，跟我一起为艺术献身，全人类都会感激你的。”
　　她骂我疯子我都不奇怪，我知道自己疯，我不以疯为耻，反以疯为荣。这是我不愿意去回想的，我真是太年轻，太作了。
　　刚从国外回来，母语里偶尔夹着英文，一时半会不好改，还好，她听得懂，貌似不介意。
　　为了增加自己的筹码，我把我那些吓人的头衔搬出来跟她炫耀，尽力展现我的雄性魅力，尽管这种行为自大又危险，并不一定能刷高我在她心中的好感度。
　　她静静地听完，说：上帝的名声这么响，崇拜者追随者那么多，依然有人没听过上帝。再厉害的人，放在一定量的群体里也是渺小的。你不觉得么？
　　“你说得太对了，你没听说过我完全正常。你要问为什么要跟我结婚，我给你一个说服自己的理由，因为我帅啊，太他妈帅了，足够帅！你要问为什么不找同龄小姑娘结婚，因为她们不会跟我结婚的，她们只想跟我谈恋爱，我不必去问，那种没趣是傻帽才去找的。你要问我为什么是三个月，也可以是52.1天，时限好商量。至于为什么要跟你亮明身份，因为我要跟你坦诚相见，要证明我有能力满足你很多欲望。你要问我这是不是婚姻游戏，是，但我会认真玩，我要瞒着家人朋友，尽管这很扯淡。我是混蛋了点，你可以尽力搜刮我，要一些补偿。亲爱的，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她挑了眼睫：“你还在念书吧，需要我陪读三个月？”
　　“Nonono!是我逃学逃了三个月，我们全天候腻在一起，哇哦，好长的蜜月！写意生活，工笔生活，随~你~~挑~~~”
　　她嘴角划开的笑怎么看怎么舒服，划得我心荡漾。
　　“我的欲望你满足不了，我想要一份——爱情。”
　　“那给我个表现的机会？”我追人还没失过手，走到哪里都不乏为我争风吃醋的女孩。年轻的我还深以为理所当然，毕竟我那么帅，自然无往而不胜。
　　大雨溅湿了她的衣服，我隔在她与雨幕中间，为她挡风遮雨。
　　我以为她会翘起笑意，结果她敛了所有的表情，看着我认真地问：“你没到法定结婚年龄。我们没法结婚。”
　　“这好办，看你神通广大的老公在半小时内解决你的忧虑，不做违法的事。”
　　我领着她进了一家纪念品店，拿了两本结婚证。又在附近拍了证件照，将证件照贴于结婚证，从她的包里掏出她的口红涂在她唇上。
　　我俯过身去吻她，想要沾点口红在我们的结婚证上以吻做章，顺便提前吃点豆腐……
　　她一手隔开了我的吻，代替我低头亲了结婚证。
　　“你真随便，这么随随便便就嫁给我了。你还不知道我名字呢！”
　　我快乐得要飞起来，飞不起来只好抄着兜蹦跶。
　　“你叫什么？”
　　“我名字好多，你问哪个？叫Jack吧，你喜欢我怎么叫你？我爱死了你的随便！现在全世界都是我的！我要飞了！”
　　“Rose or Jill，自己选一个。”
　　我抱头嚎叫一声，要不要这样！
　　……
　　……
　　我没跟任何人提过Rose，直到有人问起我跟绿水的相识，而我没有答非所问。绿水是青山深藏的绿水，而Rose是我的Rose。
　　那52.1天给了日后的我无尽的灵感，作品跟原来的风格大不相同。品鉴者们说我是机智的，因为以往的风格很难再于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说我是超脱自我，浴火重生。整篇整篇的文章夸得天花乱坠。
　　也有小报联合活跃在网络的高级黑挖我的“秘闻轶事”，把我贬得一塌糊涂，里面提到了我的Rose，读来倒是很有意思。他们掀不起什么风浪的，反倒增加了我的知名度，除了跟Rose那一段，我的私生活一向检点。
　　也可以说，从此以后，我告别混混，从不羁变成了规规矩矩的人，且深深喜欢自己的改变。
　　而那不到三个月的时间，我过得又是极为低调隐秘的，能爆出来的东西不多。爆出来了，也不尽然是负面。
　　Rose活着的时候，我没有那么在意她，也没有经常想起她，她嫁给了一个生意人，我也另结了婚。后来Rose去世了，存在感倒是更加明显。
　　结束第二段婚姻后，在阴雨天，我会再去西塘小住几日，失眠的夜，会想着其实爆出点甚至编出点什么也不错——跟Rose的那段时光太久远了，我想忘，我怕忘。
　　它终究是随着时光的磨洗越发黯淡缥缈，像场梦，像是我的臆想，像是从未发生过。
　　我坐在吧台前，转着高脚凳，转着手中的高脚杯。吧台里面擦杯子的调酒师一脸疲惫。
　　音乐还在轻响着爱爱爱、我爱的人、我的爱人……又是满耳的情与爱。
　　我烦躁、抵触。
　　时候不早了。
　　放眼过去，一片迷醉。
　　这里是酒吧，合该迷醉。
　　众人皆醉我独醒？我是人自醉。
　　我给了助理一通电话，让他妥善安置我身边这帮有家有室的醉鬼。自己一个人溜达到大街上。
　　黎明前的冷风吹在身上，真的有不幸的、孤单的、不完整的感觉。他们口中的我真凄惨：在父母日渐老去的年岁里，无家可归，无人可依。
　　饥肠辘辘，我买了去某城的机票，去尝一尝“好好过日子”。
　　我也该爬出这漩涡，试着彻底放下了，我这般想着。
　　太阳就要升起来了，我在路边开早了的报亭随手捡了把雨伞掂在手里。
　　摊上挂着三种伞，一种是透明伞，另外一种是格子伞，剩下的一种是纯色伞。我拿的那把是黑色雨伞，黑得浓厚，看一眼便觉是研磨不开的墨、有着化不开的愁，沉郁气十足。
　　纯色伞最便宜，十块钱一把，质量跟一次性产品没差。
　　平时我对这种伞看都不会多看一眼，今天跟见了它跟见了宝似的，就只因为是Rose同款。
　　我撑开雨伞，感受了一下，确实让我心生愉悦、爱不释手。
　　报亭老板叫住我：嗨，哥们！
　　我回头：钱我放你报纸上了。
　　报亭老板搬出一堆阳伞来，抬头就说：我这儿有阳伞，晴雨两用的。看这太阳，雨伞它不防紫外线。看你也是个不差钱的，我手里这伞贵是贵点，可受欢迎着呐，你们这小年轻就流行这个，上面有大师设计的图案，叫杰克还是杰克逊的，他以前不叫这个，两个字的名字，乍一想我想不起来，反正这人很有名就对了。
　　我乐了：盗版业就是强大，什么时候把我的设计稿给印到伞上去了。
　　我回道：谢了，不啦，我看手里这雨伞就挺好。
　　报亭老板嘀咕：这有钱人一个比一个抠，什么癖好！这人大晴天的拎着把十块钱的雨伞在街上晃，怪性子，不知道是真富还是假穷。
　　这大晴天的，报亭老板不在外面摆玉米饮料爆米花，摆了堆雨伞出来，这癖好就有理有据值得称颂了？这就不奇葩了？有生意做还乱嘀咕，怪性子！
　　那老板也是个不折不挠的：哥们，真不打算买一把？这伞寓意深着哪！
　　报亭边没什么人，他有功夫跟我耗，我恰巧也有这兴致。
　　我说噢，好吧，点点下巴问，什么深意？伞，散？
　　老板笑说，您真逗，哪能是散！他抽出一本文艺范的笔记本来，翻开了指给我看：看见这段字了没？
　　我凑近了看，上面写着：那时我们有梦，关于文学，关于爱情，关于穿越世界的旅行。如今我们深夜饮酒，杯子碰到一起，都是梦破碎的声音。
　　我说：看见了，北岛说的吧，还是顾城？这字儿怎么啦？
　　老板抽过去翻动着：错了错了，是这段。写爱情的。
　　又来了又来了，我搭眼一瞧，抵触情绪上来，有点不耐烦。
　　那笔记本上盗用了我的话，隔两页印着一段，盗版的业务面真广，还都让我给碰上了。
　　老板催着我看：看，你看啊，说得多好。这就是那设计稿的灵感所在，就适合——
　　我打断他：所以您这阳伞多少钱一把？
　　他宰得倒也爽快：一千八。限量款，有市无价。
　　我说：你这伞不是大牌子，看不出特别的地方，怎么卖这么贵？限量款您还收藏这么多，土豪啊老板。您自个儿留着等升值吧，我不夺人所好。这无价之宝不敢要。
　　老板理直气壮：怎么说贵呢？里边它有情怀在啊。
　　这事儿新鲜，完胜空气。我整整口罩，对老板讲：您也甭逗我了，这光天化日的。我一男的，毛病是多了点，怪癖也有，但不能在大街上撑着把遮阳伞走啊，显得我多娘！这点还是随大众的，下次给我推销剃须刀吧，一千八我考虑考虑。走了啊老板，祝生意兴隆！
　　身后传来女人的抱怨声：有脑子的都不会被你忽悠，整天情怀情怀的没完了你，有几个人买你的账？守着这报亭能赚几个钱啊你，房租马上到期了，孩子还要上学。说好了啊，今天赚不出两千的营业额来，要么就别再讲情怀，关掉报亭，好好找份工作，要么就离婚！
　　老板压低了声音讲：吵吵个什么劲儿，离婚不是儿戏，咱们都这么多年了，疑神疑鬼的不嫌烦啊，你能不能别老把离婚挂在嘴边。
　　女人抽噎：你也知道结婚很多年了，你扪心自问，对这个家有责任感这种东西吗？我不求你爱我，就指望着你能成熟点。你的初恋就那么好吗？为了她你讲一辈子情怀？她已经结婚了，找她还是放开她，你好歹做点事情，干耗着我是耗不起了……
　　我跑了趟ATM机器取了点现金出来，在报亭老板那里买了把雨伞和早餐，一共给了两千块。我避开老板娘跟老板讲：你们是唱双簧还是真吵架我都认了，我为你女人最后那番话买单，因为我的第二任老婆也这么跟我讲过，跟你的营业额毛关系没有。人要活得明白，显然咱们都没活明白。跟你明说了吧，我至今没琢磨透怎么算活得明白。你说，人活着，秉持着执念执着着，怎么算对，怎么算错？
　　航班还早着，我在大街上晃荡，想着报亭老板指给我看的那段话：
　　爱是不计成本的付出，是永无止境的渴望，是疆域广袤的潜能，是恰到好处的活力，是煎炸着的辗转反侧。而太多人的爱情因为透支过早枯竭，他们自此心墙高筑，墙内培植怯懦、疯长自嘲、杂生脆弱、肆虐荒芜、雪藏激情与活力。人变得看似无坚不摧却又敏感到无以复加，由怕爱到不信爱再到难以去爱，由心理创伤变为生理抗拒。这大抵就是变老的明显特征之一。
　　这话太煽情了，以至于我拒绝去想起它，但从来都将它记得清楚，清楚到等我老了也能背得出。
　　应该可以背得出吧，我现在无法再像十几岁那般傲气地讲“爷向来言出必行”了。
　　以我的名字落款面世的这段话，却不是我说的，是Rose说的。这是个只有我知道的秘密。世界上知道这个秘密的另外一个人已经去了。
　　听的时候体会不到，体会到的时候也已经悟到：我还未“长大”，便已然苍老。岁月不曾对谁仁慈，至少我没能出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