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骨》李懒言

68、操纵

　　墨荼荼没能理解他的话中之意。

　　她对凤凰血的了解，来自于乐乐说过的话以及箐草作出的反应，如果一滴血就代表一段记忆，那如他所言，她的体内不止一滴……

　　等等。

　　她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果真，苏麟的声音复又响起：“两滴血，一滴让你成为现在的你，另一滴……让你成为我最需要的你。”

　　“闻人家与墨家千年的怨结，我需要时刻提醒你，别忘了自己的本分。”

　　胸口窒意愈烈。

　　正如她所料。

　　就在前一刻，她还天真的以为，幻境里那个三番五次变了性情的她是真实的她，寻仇毁塔誓要杀了闻人猜，没想到……也是凤凰血的杰作。

　　如此看来，这个世界上有关于她的一切：记忆，认知，行为，甚至喜怒哀乐……没有一丝一毫是真的。

　　最亲的亲人不是亲人，最好的朋友不是朋友，她就像一只提线木偶，被人彻头彻尾的操纵着，每一份鲜活用心，活出的都是别人想要的模样。

　　墨荼荼仍旧蜷着身子，缩成小小的一团，下巴垫在膝上，目光直直盯着地面。

　　良久，泪水渐渐止住。

　　这样的人生，还真是怪没意思的。

　　***

　　苏麟负手，目光低垂。

　　他的印象里，她一直大大咧咧，各种情绪都写在脸上，难过了就哭，开心了就笑，如今这般模样，还是头一遭表现出来。

　　难道是他给了她太多错觉，让她入戏太深？

　　他不以为意。

　　现实终归是现实，无论是何因缘造就了今日的一切，该了断的，总要有个了断。

　　目光复又移开，他道：“你大可不必为此刻的境地难过。”

　　“凤凰血不止可以带给你记忆，还可以助你忆起曾经遗忘的术法诀咒，更能将你过往的情感有选择的攫取出来，与相应的记忆融合，就算无法一一对应，只要选取几段足够深刻的，总能令你深信不疑。”

　　“所以，很快你就会发现，那些令你在意的虚妄过往，本就毫无意义。”

　　毫无意义？真的是这样吗？

　　墨荼荼很想按照他的话去做，不去在意，不去回想，可不知为什么，心口还是会一下一下的钝痛。

　　情绪根本不受控制。

　　也许只有他一个人能做到这样洒脱，毫不在乎。

　　她努力平复心绪，声音却愈发恹恹的：“数月时间……这么说，我们第一次有交集，就是那天你拉着我去鬼屋……碰巧遇到了老妈死？”

　　“老妈……”

　　似乎不屑于她还沿用这个称呼，苏麟淡淡一哂：“玉泉香……她曾是墨家主母，你真正的母亲身边的贴身侍女，墨家灭后奉焱长老之命行事，从最开始便不安分，她本欲一死百了，却不想你真的复活了她，更未曾料到，你会为了一段假记忆，对她如此有情有义。”

　　“到底是墨家人，千年过去，依然念着旧主人的情分，既想你拿到白雎骨笛，恢复灵力，又不想你牵扯进龙骨之争，更天真的以为，只要你恢复了能力，又有龙骨护身，便可一劳永逸……妇人之仁而已。”

　　墨荼荼的鼻子又有些发酸。

　　她终于理解为什么当初老妈一复活，便追着她满院子打了。

　　不管老妈是谁，到底还是舍不得她，不想她涉险。

　　……如今想想，还怪可爱的。

　　而当时发生的一系列事情：老妈的死亡，她落入幻境，与闻人猜谈交易，回墨家取骨笛，恢复灵力……

　　精心谋划，跬步千里，每一个步骤都被计算得分毫不差。

　　面前这个人……如果他不是苏麟该多好。

　　墨荼荼这样想着，眼眶又红了，但她低着头，拼命把眼泪忍了回去。

　　“可我记得，在墨家的时候，芊芊要取龙骨，只差一步就能成功，当时那样好的机会，你为什么还要救我？”

　　如果那个时候她死在墨家，是不是就不用像现在这样难受了？

　　听了她的话，苏麟的眸色渐渐悠远：“当初在墨家，确实是个很好的机会。”

　　“可惜这世上，能取龙骨之人只有闻人猜与焱长老，当时的情境，焱长老功亏一篑，闻人猜亦有所警觉，芊芊的本意，不过是先行取走你的灵元，再将你收进铜镜之中，另做打算……迫不得已，我只好先救你，消除双方戒心，再从长计议。”

　　“如此一来，我为你受了重伤，你也只得为了我，乖乖留在闻人猜身边，为我所用。”

　　原来如此。

　　“所以……后来的曾黎黎，枯翎，乐乐，她们的所作所为，都是你一手安排，包括最后在幻境，乐乐给我看的那些情境……也只是你为了触发情有独钟，让我和闻人猜反目，导的一场戏，对吗？”

　　他未言语，权当默认。

　　墨荼荼心中空落落的：“那现在呢？清练说，她是接受了乐乐的建议，才将我带来归墟之境的，我记得在狐府的时候，我们有过一面之缘，但那时候，你并没有抓住我……你到底有什么打算？”

　　她此言一出，苏麟顿了顿，继而一笑。

　　“到底是墨家人，心思还算活络。”

　　“有关清练，我倒是可以告诉你，云泫已死……她大抵也不会独活。”

　　墨荼荼心里咯噔一下。

　　什么意思？

　　他们四人明明一起入了轮回径，云泫怎么会死呢？

　　苏麟漫不经心的垂转目光，望向她：“一直以来，清练心心念念要复活云涟，但她并不知晓，在她身边相随相伴了千年的云泫，就是云涟，他们二人千年前以悲剧收场，如今……依然逃不脱命运的桎梏。”

　　墨荼荼脑子里嗡的一声。

　　云泫与云涟，竟然是同一个人？

　　“既然你知道他们是同一个人？为什么还要让清练去找龙骨？你……”

　　话到此处，她忽地一顿。

　　……难道就是为了引她来归墟之境？

　　又似乎不对。

　　龙骨与归墟之境之间，仿若存在着某种微妙的联系……

　　脑海里有两条细不可察又极为重要的丝线，欲要相连，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阻碍着，无法相通分毫。

　　她眉头紧锁。

　　苏麟一直望着她，慢条斯理，耐心十足：“这件事的原由，说来话长。”

　　“千年之前，他们二人相知相恋，被西海龙子乌颲妒念在心，我曾好言相劝，告诉乌颲，云涟乃阆风阁慈主座下弟子，让他不要不自量力，与之相争，但乌颲的性子素来执拗，不懂变通，一直认为云涟隐瞒自己的身份，是对清练不忠，而后……事情的发展，便非我所能控制了。”

　　“但我知道，终有一日，清练会需要龙骨，来与我合作。”

　　墨荼荼心下一凛。

　　清练曾同她说起过这段往事——相逢于年少，相知于年少，历尽千般阻碍才换来相守，择吉日，募良辰，她红衣待嫁，他血染宅堂……

　　难不成……就是乌颲杀死了当年的云涟？而始作俑者，正是她的昔日好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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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泫的话言犹在耳。

　　——我在清练身边数百年，时至今日，我也不清楚，我留下来究竟是为了让她放下云涟，还是为了自己的执念。

　　她这才理解了他当日话中之意。

　　几句“忠言”，便逆改了一段美好姻缘，为了龙骨，让两个相爱的人活在千年的痛苦里，时后谈起，更轻描淡写得如同闲话家常……

　　苏麟……他到底是怎样一个人？

　　别人的痛苦、命运，乃至性命，在他的眼里，真的只是过眼云烟，镜花水月，是为了达到目的就可以随意抹杀的垫脚石吗？

　　墨荼荼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似乎看出了她心中怍愕，苏麟漫不经意的扬起唇角。

　　“人活着，就是在不断经历考验，他们有他们的，我们也有我们的，最终能否过关，除了尽人事，便只有听天命。”

　　“为了取龙骨，从最初陪你去墨家，到迫你用青天白曙与闻人猜反目，再到如今的归墟之境……我一直在想，龙骨最终会以怎样的方式来到我手中，幸而……答案很快就会揭晓了。”

　　他话中有话，又志在必得，让墨荼荼产生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终于，她蹙着眉，忍不住抬起头：“既然你不是苏麟，那你是谁？”

　　听闻此言，他神色未变，望着她的眸光渐显幽深。

　　静顿片晌，方缓缓道：“身缘不足为道，恰以养凤为生。”

　　恰以养凤为生……

　　墨荼荼心中几乎瞬间通透。

　　她早该想到的。

　　就在不久前，闻人猜还曾同她说起过：四大灵兽的守护家族，轰动天地的灵闾漩涡，命数犹存的婴孩……

　　乐乐刚刚更唤他为——凤主。

　　“可我听说，当年留下的是女婴。”

　　他又是一哂：“闻人猜果真未把你当做外人，竟连此事都告诉了你……那位女婴，正是先祖。”

　　“当年四大家族一战，先祖受灵闾漩涡庇佑，得以生还，身为凤凰一脉的后人，继承家族遗志，守护灵兽，当仁不让，只是凤凰二神与上古龙神宿怨颇深，双方曾有一役，战后，龙神与凰神惧陨，只剩下凤神一息尚存。”

　　“……凤神与凰神？”

　　墨荼荼莫名觉得这两个称谓有些熟悉。

　　苏麟眉梢微挑：“你与凰神曾有过一面之缘，昔日锁魂塔中，将你灼伤的灵火，便来自被封住的凰王阴灵。”

　　墨荼荼还记得这件事。

　　“既然是凰王阴灵，怎么会被封在闻人家的幻境里？”

　　他的眸光微微收紧，声线也愈发幽凉：“这便是我要取龙骨的缘由所在。”

　　“昔年，协助龙神作战，并亲手令凰神陨落的，正是闻人一族，凤凰二神无法常驻于世，皆由他们一手造成，是以……我要取龙骨，以再生之力复活凰神。”

　　墨荼荼恍然：难怪在轮回径，乐乐会以闻人一族为由召唤出凤王驻灵。

　　但她分明记得程义说过：当年于龙神有恩的是墨家，所以墨家才会得到龙骨。

　　与凤凰二神交战这样的大事，身为世交的闻人家都跟着参与了，怎么听描述，墨家反倒像是无功无过呢？

　　难道苏麟所说的龙神，与程义口中的并非同一位？

　　又或许，她所有的记忆与认知都是假的，身世也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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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闻人猜大抵是知道一切的。

　　之前她被青天白曙所伤，他原本答应要告诉她真相，可几番兜兜转转，两人好不容易相聚，又匆匆错过。

　　也不知道经此一回，她还能不能再见到他……

　　他真的正在轮回径等她吗？

　　***

　　苏麟犹负手而立，见墨荼荼怔怔的出神，料到她在想什么，扬起唇角，淡淡一笑。

　　迈开步履，走向她，俄顷，便来到她身侧。

　　他的气息幽凛清凉，激得她周身一颤。

　　她一惊，原本环膝而坐，即刻旋身而起，欲要掠向旁侧，与他拉开距离。

　　却慢了一步。

　　他微一拂袖，掌心旋拢，一股无形的力道涌出，漫过她周身，将她牢牢固定在原处。

　　墨荼荼霎时浑身僵硬。

　　他默不作声，居高临下的凝视她片刻，慢慢蹲俯下身，抬起手臂，指尖向前。

　　顷刻间，就要触碰到她的脸颊。

　　她却一顿，退后半寸，避开了他。

　　他的手微微顿住。

　　俄顷，唇角又一次扬起：“怎么，不想恢复记忆，见见真正的自己？”

　　真正的自己？可以吗？

　　墨荼荼蹙眉，心跳开始加速。

　　这一次，他的指尖不疾不徐地向上。

　　她硬着头皮，没有再躲。

　　最终，他的手停留在她额前，指尖轻点在她的眉心处，瞬时，赤红灵光隐现，触感刺透冰凉。

　　他一声轻叹：“你就像我一手调|教出的玩宠，我多希望，即便你日后有了其他主人，也依然还是这副我最喜欢的模样。”

　　玩宠？

　　墨荼荼本就难过，听了他的话，心中蓦地升起一股无处宣泄的火气，立时就想反驳，可未及开口，他已经加重了指尖的力道——

　　额间冰凉的触感愈发深重，冷不防地，大脑被一股不轻不重的力道攥住，像漫起的潮汐，层层递进，倾覆的面积不断扩大，推移，片时，又渐渐聚拢，凝向眉心。

　　思维有一瞬间的混沌，片刻功夫，神思又重归清明。

　　眼前的一切都变得陌生起来：仙雾缭绕，光华浮溢的水晶宫殿，眉眼慵懒，气息肆意的俊逸男子，玲珑精致，浅笑盈盈的黑裙少女……

　　过往的记忆如同漫天飞雪簌簌而落，点滴凝聚，汇少成多，最终，组成一片完整的素白方圆。

　　紧跟着，面前的人、事，物，又犹如众多雪花中的一片，随着她将一切忆起，纷纷自行归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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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苏麟缓缓站起身，绛袖轻拢，两滴刺目猩红被收入掌中。

　　与此同时，他的身前，墨荼荼的气息发生了改变——从原本的简单灵动，素白如纸，到内敛清沉，又难掩周身锋芒。

　　她也站起了身。

　　因为哭过，眼眶犹红，满身狼狈，可最初的悲伤颓丧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身浚冽如霜的泠然肃杀之气。

　　她侧眸，轻扫四下，最终，目光落定在苏麟身上。

　　四目相对。

　　他仍旧是那副漫不经意的肆然模样，她却眸光渐凛。

　　片晌。

　　“凤主好雅致，一场游戏，谋划千年，想来今日……终于要达成所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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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再推荐一首纯音乐：土著神の顶点，写苏少一直听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