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骨》李懒言

64、入梦

　　凤王震怒。

　　伴随着四下疾风，驻灵双翅高翔，尾羽带着烈炎，在空中浮摆漾动，俄顷，似有人擦燃了一根火柴，往其上轻轻一撩，就见尾羽猛然间拉长，化为数道焰红的光流，以最快的速度交汇合并，汇成一面灼烈骇人，能将轮回径内的冱阴之气尽数点燃的熠煜光布，霸占着整方天空，直朝闻人猜覆盖下来。

　　闻人猜衣袂翻飞，面不改色，旋身侧转，提气后掠，与此同时，抬右掌，捏剑诀，朝着空中光幕横划过去。

　　无形的力道作用空中，霎时，原本劈头盖下的慑人巨焰，像被一条极细的线绳迎面拢起，拦腰收势。

　　下一刻，闻人猜身形一顿，疾掠向前，带着这股力道，越过凤王驻灵，径直穿过光焰之间的缝隙，驰往更深的幽暗之中。

　　***

　　乐乐眉头紧蹙。

　　为了开启凤翼罗盘最后的封禁，她耗掉了自己大半灵血，此刻强撑着一口气，留在深渊上空。

　　隐约之间，透过焰幕，她看到面前骤然闪划过来一道白芒，紧跟着，她身体一滞，被一股强大的力道控制着，直直朝下坠落，她尖叫一声，蓄力欲要重新往上，却听一声凄厉的凤鸟铿鸣响起，继而，闻人猜身形极快的从上方御风而下——

　　他手捻剑诀，牵引着无形的力道，将凤王驻灵庞大的虚幻形体控制住，随他一起朝深渊中倾覆。

　　乐乐面色大变。

　　他到底强大到什么地步？竟然可以将她辛辛苦苦召唤出的兽灵轻易拿下。

　　她只差一步就要成功了，难道今天注定要功败垂成？

　　脑海里瞬间闪划过许多个念头，无一不是能迅速反败为胜的办法，可她现下伤势过重，似乎哪一个都不是万全之策。

　　恰在此刻，她看到深渊之外，有耀眼金芒形如夜空绚丽绽放的烟火，骤然大片漫过高空，而后，刺眼的光亮朝着她倾泻而下，晃得她双目一阵刺痛。

　　她立时抬起手臂遮挡，俄顷，待双目的不适稍缓，她缓缓扬起唇角——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染亮整片天际，除了金莲业种，再无其它。

　　她的机会来了。

　　可还未等做出反应，原本御风向下，与她并行的闻人猜，忽然化作一道白芒，回旋而起，重返深渊之上。

　　看来，他也知道发生了什么。

　　乐乐心情放松，任由自己往下落，又稍稍将指缝张大，透过指间缝隙，望着上方空中转瞬即逝的白色灵光，眸色渐深，轻笑出声。

　　***

　　金莲业种，在将将把妖邪之气驱赶回来，倾进正眼之际，自行化散。

　　一时之间，疾风散尽，金芒伴着淡淡薄雾，铺天盖地从空中散落，宛若日光忽然间有了形体，调皮的开始四下撩拨，随意嬉闹。

　　轮回径中的冱阴之气被尽数驱散，随着金色的光点不断游离而下，径中幽暗很快转为明亮炫目。

　　闻人猜甫一出深渊，立时掠往墨荼荼被送走的方向。

　　四下金芒辉映，遍布虚空，令他看不清她现下身在何处。

　　这时，乐乐的声音带了一丝得意，隔着很远的距离传渡过来：“闻人猜，金莲业种没用你操劳，自行化散了，你知道这代表了什么吗？”

　　“凤主没料错，云泫和清练这两个人，注定以悲剧收尾。”

　　“现在，我的任务……就只剩下最后一步了。”

　　闻人猜置若罔闻，兀自向前，不多时，他看到前方时浓时淡的缭绕雾气之中，一道纤瘦的身影正以极快的速度朝着他御风而来。

　　是墨荼荼。

　　她不该回来。

　　两人距离越来越近，墨荼荼已经朝他伸出了手。

　　突然，周遭空气像被一股强烈的冷意胶着住，连犹在空中飞舞的金色灵光都被冻结，整方空间星芒闪烁，却呈凝滞状态，除了已经近在咫尺的他们。

　　指尖终于相触，可下一秒，墨荼荼像被什么控制住，身形不由自主往侧旁偏了偏，与他错身而过。

　　他没能抓住她。

　　闻人猜反应极快，立时回转身形，欲抓她衣角。

　　还是晚了一步。

　　墨荼荼似乎也明白发生了什么，面色讶然，朝着他扭转过头，身体却不受控制的继续向前——

　　等在那一边迎接她的人，正是乐乐。

　　乐乐悬身深渊上空，遥遥望着闻人猜，面色苍白，却笑意自得，紧跟着，风王驻灵从她身后缓缓显形——与之前别无二致，双翅高翔，尾羽翕然，很快，迅速拉长，合而为一，燃起炙烈的光焰，直裹天际，又朝前方覆下。

　　墨荼荼的身影转瞬便被湮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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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底之谷，深渊开启，业种消散，凤翼罗盘得以再次发挥作用，将轮回径真正的一分为二——在他们二人交错的瞬间，以此为界，移天换地。

　　移天换地，是将无底之谷的空间从深渊之下不断向上扩张，直到墨荼荼被归入其中，而其本身，又被与整方归墟隔绝开来。

　　能将这一切都计算得如此精准之人，必然十分了解荼荼，知道她一定会回来找他，更算好了云泫会死，业种会先一步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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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驻灵的焰火将一切吞没，又一次陷落进无底深渊。

　　闻人猜身姿清冷，孑然伫立，静静注视前方，那里一片墨黑，已望不见任何端倪。

　　这一方，漫天金芒犹在，空间早已不再胶着，灵光轻飘飘落到他的肩头，顺着衣袂袖摆滑落，最终消融在了薄雾弥漫的空气里。

　　不多时，身后有人掠风而至。

　　他仍旧未动。

　　芊芊不知晓发生了什么事，只觉得奇怪，她受命离开前还一片低沉阴暗的轮回径，现下竟雾气尽散，亮如白昼，明显已被人毁去了磁场，变为了一条普通的石径。

　　她被留在孛星湖，实际上是另有任务，闻人猜没料错，他们四人进入轮回径不久，四下的迷障便解了，恰好得以让她离开。

　　芊芊将自己查探的结果如实禀报：“猜哥哥，未在归墟之境内发现养凤人的踪迹。”

　　闻人猜未言语，半晌，方道：“先回去看看清练吧。”

　　***

　　归墟洞府，泪海之畔。

　　清练独自一人伫立在无边无际的苍茫水色边缘。

　　地面上，与海水交汇的沙滩雪沙成片，冰凉沙粒伴着微风回旋飞舞，时而重归于地面，时而被卷落进翻涌的海水之中，就此消融。

　　不多时，身后有脚步声传来，来人不疾不徐，气息轻得仿若一片乘微风轻缓落地的薄叶，默然行至她身后。

　　她没有回头。

　　遮面的白色轻纱落在脚下，面上描刻狰狞可怖的龙骨图纹，她静静望着呜咽不绝的泪海深处，思绪似已飘远。

　　良久，才缓缓开口：“我将他的尸身化散了。”

　　闻人猜未言语。

　　“千年来，我执着于一具肉身，却从不肯用心去看眼前人，如今……我将他牢记于心便好。”

　　她又微微侧转过头，望向他：“不过，我有一件事很想问你。”

　　“但讲无妨。”

　　“你是从何时起，知道他就是云涟的？”

　　“千年之前，闻人家一朝覆灭，慈主将我带去阆风阁，醒来之时，正值他凡身重塑。”

　　清练闻言，目光黯了黯。

　　“果真，我与他缘分浅薄，还不及你这个好友……也难怪我不能嫁给他，他在我身边千年，我都未能认出他，我这样笨，又这样残忍，怎么配得上他？”

　　“你之前也劝我放弃执念，我却不肯听，现在，你是否认为我很可笑？”

　　闻人猜静默片晌：“清练，你不必过于自责。”

　　清练轻哂：“我没有自责，我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般清醒……千年来，我对他做了那么多残忍的事，如今，是时候偿还了。”

　　闻人猜道：“云泫没有怪你，他在回来找你之前，便已做好了接纳一切的准备。”

　　听了他的话，清练怔了怔：“什么准备？”

　　“他提醒我，要记得赌约，若我输了，闻人府中的冰娇酿，便尽数归他。”

　　清练僵住。

　　冰娇酿，素有天下第一酒之称，曾是昔年闻人家老太君的独手绝艺，可与天界的琼浆玉露相媲美。

　　那时，她知道云泫有闻人猜这样一位朋友，也知道两人动辄便会找个由头赌上一局，赌注便是这羡煞神仙的金波美酒。

　　如今，闻人家覆灭千年，老太君亦已仙逝，无论人间天上，都早已不见冰娇酿。

　　笑言赌约，实为惜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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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总是这样通透，将万般努力尽到，然后坦然面对一切未知的定数。

　　无论结果好坏。

　　而她，身为千年来他最舍不下的人，亲手给了他最坏的结果。

　　清练自嘲的一笑。

　　空气里冷意愈盛，她顿延片晌，重归平静，再开口时，声音有些许喑哑：“孛妖之眼可还好？”

　　闻人猜未作隐瞒，如实相告：“金莲业种颇具灵性，为你与云泫驱使多年，已经认主，云泫一殒，它便自行化散，可惜，轮回径被凤翼罗盘阻绝，箐草和荼荼都落入了无底之谷。”

　　清练的神色更加黯然：“都是我的错……”

　　“还好有你们在，替我阻止了妖气淆乱归墟……但我恐怕不能同你一起去救人了，我已命人通知天界，很快便会有司法天人来此问罪。”

　　又顿了顿：“待荼荼转危为安，你替我向她说声抱歉……箐草也拜托你了。”

　　闻人猜未再多言，默然应许。

　　斯人已逝，万般因缘定数，皆随人心而转，也应顺应天道因果，有一个真正的了结。

　　***

　　天界的司法天人名唤穹兰，也是一位经历了渡仙亭仙试才登得天籍的女仙，奉天帝之命来到归墟洞府，带清练回去问罪。

　　她抵达之时，清练仍旧伫立于泪海之畔，孑然一身。

　　望见她的一刹那，这位司法天人微微怔住——堂堂归墟之主，素来有轻云蔽月之姿的天人清练，一头乌顺青丝不知何时已变了模样，鬓髻散落，随风铺散，似被雪沙洗染，尽数化为了霜白。

　　清练知道穹兰已到，微顿了顿，才侧转过身，顷刻间，她的白发被海风撩起，融一身素白，身姿清冷，乍看之下，越发清丽无双。

　　二人同为天籍，已仙逝的清老府主又深得诸天人礼敬，清练身为他的独女，也曾活泼娇俏，明媚无尘，只是千年前失去了夫君，才变成如今这副冷冰冰的模样。

　　穹兰叹息一声，缓声道：“清练，随我回天上吧，届时我会尽量在天帝面前为你说情，好减轻责罚。”

　　清练闻言，微微笑了笑，唤她的名字：“穹兰姐姐。”

　　穹兰一怔。

　　“清练身为归墟之主，千年来噬取妖心，罪不可恕，后又妄图龙骨之力，将闻人一族与墨家牵扯至此，如今墨家的后人犹在无底之谷，凶多吉少，更主要的是……我两次杀害了阆风阁慈主座下的弟子云泫，第一次，因受西海龙子乌颲的爱慕，间接将他害死，第二次，是我亲手杀死了他。”

　　“敢问穹兰姐姐……清练做了这么多错事，天帝真的会网开一面吗？”

　　穹兰被她问住，半晌没说出话来。

　　末了，犹豫道：“你做这些也是为了救人，姐姐是过来人，明白失去珍爱之人的伤痛，万事结果再坏，总要看发心如何……”

　　清练却笑了，笑着笑着，眼中忽然溢出泪水。

　　“谢谢你，穹兰姐姐，但我还是不想同你回天上，我自幼长在归墟，这里是我的家，是我的根，我生在此处，如今领死罪……亦当在此处。”

　　听了她的话，穹兰面色变了，可未等她再说什么，就见清练纵身而起，朝着一望无垠，苍茫呜咽的泪海深处御风飞去。

　　穹兰立时祭出诀咒阻挡，清练却仿佛铁了心，素袖微拂，挥出一道金芒，将她的诀咒挡了回去。

　　司法天人素来不善战，穹兰自知无法追上她，眼睁睁看着她越飞越远。

　　海面风势汹涌，拂汨得清练素白衣袂翻飞，白发亦被随风撩起，几缕发丝遮挡住她的面颊，恰好遮挡住了她的半面狰狞。

　　待飞得足够远了，她止住身形，悬空而住，回转过头，扬声道：“穹兰姐姐，劳烦您回去代我禀报天帝，清练自知罪无可恕，就先去泪海之中濯洗一遭，何时罪孽洗清了，再重入轮回，届时若因缘尚在，一定会精进修行，重为他老人家效力，感念您的照拂了。”

　　说完，她片刻未犹豫，径直倾身而下，素白身影转瞬没入翻涌的波涛之中，与苍茫水色融为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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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穹兰震惊的望着她消失的地方，内心波澜迭起，久久未能平复，良晌，面色渐渐转为怅然。

　　海畔又有冷风骤起，雪沙漫天飞扬。

　　遥远的海那边，呜咽声变得轻柔缥缈，似有人在低吟浅唱：

　　昨日不可期，故事仍待续。

　　弦歌与谁寄，独对清辉祈。

　　愿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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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愿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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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最后的歌曲引用：《入梦》，小时姑娘∑龚淑均唱，美哭的一首古风歌。
这一章算是个过渡章，下章开始走最后的主线剧情，更新尽量在明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