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你的美》倚百亿

1、第1章

　　巴山夜雨篇①
　　我亲爱的爱人，请允许我的自私，容不得你已不在，用别的东西替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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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45年，日本宣布投降，用鲜血蓄养的八年抗战终于宣告结束。
　　南方巴山中的小伙子周维国刚满十四岁。
　　周维国生在一个大家庭，兄弟就有五人，还有一个姐姐。周维城排行老大，大姐周维芳，二弟周维城，三弟周维县，四弟周维立，五弟周维昌。
　　人口太多，战争刚结束，经济萧条，民不聊生。
　　周老爷子年近四十，面态确已成六十模样。老伴儿早些年身子亏了，撒手享乐去了，一个人当爹当娘养一家子，年轻不起来。
　　周老爷子点了根旱烟，坐在黄泥稻草糊成的老屋前，琢磨着是让老大老二老四继续读书，还是让老三老幺顶上去。
　　一家子五个儿子都上学他是没有这个能力养，女儿都默认的不上学，倒用不着他考虑。
　　老大周维国从厨房出来，十四岁的年纪，脸上的沉着冷静倒像个已经成了年的男人。
　　“爸，少抽点儿。”
　　周维国嘴上虽然这么说，却没有伸手阻止。显然是已经习惯到麻木了，不过农村人，也就这么个嗜好，能打发苦日子。
　　周老爷子狠狠吸了口，浓烟吐出来，烟雾缭绕。
　　“老大，你还想上学不？”
　　周维国顿了顿，哼笑道：“爸，你又不知道，咱家就老二和老四学习厉害些。我正要和你说这事儿，过几天上完课我就不去了，屋里的鸡我准备带一只送刘老师，好歹教了我这么几年。”
　　说完，周维国起身拍了拍屁股，进了柴棚，一直没抬头。
　　周维国果然上了几天就没有再去上学，老三顶了上去，老幺还得等等。
　　不上学不可能就待在屋里守家，周老爷子打了几斤米酒，割了两斤肥膘送了礼，把周维国安排到了修塘队伍。
　　从此周维国开始了在巴山各处修葺堰塘的日子，挺苦的。
　　巴山是名副其实的大山，要挖塘不仅得挖土，还得打石头。偶尔碰到一处说不定底下全是顽石，全靠工人扛着长把锤子砸、敲。
　　周维国十五岁半时，大姐周维芳和山下一处人家的小伙子喜结良缘。姐夫姓赵，是个厨子，附近几个村乃至周边县城的人家办喜事儿几乎都要找他掌厨，在如今这年代，算是个有本事的。
　　周维国在大姐的婚礼上喝得酩酊大醉，被风霜烈日荼毒的脸庞既刚毅又让人心疼。十五岁的少年，比二十来岁的姐夫还显老。
　　但周维国的笑确是到了心底，姐姐有个好归宿他怎能不高兴？
　　这年代，女人比男人更不容易。
　　大姐出了嫁屋里就没了女人，周维国作为老大便当了娘，管着家里的家务事。
　　转眼就是1949，建国年，举国同庆。
　　就连周维国的小乡村都举行了小小的仪式庆祝，二弟作为学校里的佼佼者，代表发言。
　　看着站在全村人前口若悬河的二弟周维城，周维国伸出老茧遍布伤痕累累的大掌，偷偷抹了把眼泪。
　　“给你。”
　　突然被人轻碰了下，一条洗得雪白的手绢被人递到眼前，手绢隐隐带着皂角的清香。
　　周维国抬眼望去，是村口吴家的姑娘吴倩。
　　“你哭啥？高兴也不用这么高兴啊。”小姑娘十五六岁模样，眼底的笑意很真诚。
　　周维国鬼使神差的接了手绢，从此再也没有还回去过。
　　爱情来得太突然，突然到一晃眼，周维国就已经能够毫不犹豫的牵上吴倩细嫩的小手，偶尔再飞快的在人纯洁的脸庞上偷一个香。
　　吴倩十八岁这天，周维国难得请假没有去上班，陪吴倩逛了一天的街。
　　他很少来集市，总觉得自己身上有泥巴，脏了铺着石板的街道。
　　吴倩倒一点都不在乎，大方的拉着周维国打着补丁的袖子，带着周维国穿梭在大街小巷。其实也不过是几条小道而已，建国才三年，哪里有多繁华。
　　两人脸上笑得比阳光还耀眼。
　　吴倩和周国维逛了一天，最终只买了一只铅笔一个笔记本。
　　吴倩仔细将两样东西收进自己的布包，在周维国黝黑的脸上亲了一口，说：“维国，我要在今后的岁月，把我们的相伴一生，用你买的铅笔全写下来。”
　　后来周维国才知道，原来吴倩是识字的，她是独生女，父亲身子毁了也不会再有下一个子女。所以吴倩是集着万千宠爱长大的，不过周维国并不自卑，因为爱。
　　回到家里，周维国数了数自己的存款，厚实的唇裂开，笑得浪漫。
　　说到底他也不过是二十一岁的青年，对爱人对成家，有着憧憬。
　　吴倩经常偷偷来找周维国，这个年代还没有大方到完全自由恋爱的地步。周维国看着自己的爱人，一笔一划的在纯白的纸上细细写下属于他们共同的日记，忍不住凑近爱人，在泛着樱桃红的小嘴上轻轻一啄。
　　这一啄，就没能停下。
　　吴倩疼得要死，偏偏是周维国先留下了眼泪，嘴里喃喃道：“倩倩，倩倩对不起，倩倩。”
　　浓浓的爱意，连山间的鸟儿都忍不住悄悄离去，留给两个人满山的静谧。
　　两个人的关系越来越近了，周维国决定，再攒一笔钱就托老爷子去提亲。吴家的人还不错，想来应该不会有问题。
　　那是一个盛夏的午后，周维国和吴倩躲在荷叶下，吴倩靠在周维国的肩膀上，周维国伸手将爱人揽住，轻轻的拍着。
　　“倩倩，等秋收过了，我就提亲。只是要委屈你先和我挤在小房子里，要不了多久咱就可以盖新房子了，你放心，不会让你受苦的。”男人说得小心翼翼，连轻拍着爱人的手顿了下来都不自知。
　　吴倩轻笑一声，把布袋里的笔记本拿出来，扬手道：“那我的嫁妆可只有这一本笔记哟。”
　　周维国忽然起身，将爱人腰肢箍住，在烈日炎炎的田埂上转着圈，一圈又一圈。
　　“倩倩，倩倩，倩倩……”
　　这个夏日似乎过得很慢，周维国每天都在数着日子，好像这生活也不是那么艰苦了，至少有个奔头。
　　而吴倩，忽然发现自己经常食欲不振恶心反胃。但是她一点都不担心，因为要不了多久，她和自己的爱人就可以光明正大的在一起。
　　一年一度的秋收终于过去，是个丰收年，大伙儿都挺高兴的。
　　周维国的二弟周维城也长了本事，说是要去外面任职。周维国整日里都想着吴倩的事儿，没注意。
　　这在周家来说是件大喜事，不说光宗耀祖也算是值得宣扬了。
　　周维国打算趁此机会，迎娶吴倩。
　　村里没有正儿八经的媒婆，不过有几个经常帮人牵线的婶子，周维国偷偷向几个婶婶打听过迎娶媳妇儿的事项，还被打笑得脸颊通红。
　　不过周维国很高兴，还挑了个日子上城里买了个陶瓷做的娃娃，可爱极了。
　　回来的路上正好撞见工头。
　　“维国啊，正好，我正愁找不到人呢。”
　　“怎么了？”周维国一脸的茫然。
　　最后才知道隔壁村准备修路，山里的路不好修，到处都是悬石。这不人不够，有块大石头抬不走。
　　周维国二话没说，跟着工头去了现场。
　　那路修得险，几乎是在悬崖壁开了一条道，凿石取路。
　　周维国随手在林间撸了几把松针，裹着陶瓷娃娃，仔仔细细放进里衣的带子里，确定不会压到才上阵。
　　路有些陡，工头也跟着抬，还一直提醒着大家注意脚下，别滑了。
　　这一滑就得掉下崖边，不深，不过崖边全是荆棘，够人受。
　　可所有的人都没有想到，脚下没有滑，山壁却松了。
　　拦腰斩断的路上方本是巨石高悬，没有任何预兆，铺天盖地的石头泥土盖过来。
　　一片静谧后，血从石缝中流出。
　　良久，远处劳作的人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
　　无人生还。
　　被碾碎的瓷娃娃，静静躺在血肉模糊的人体上，嵌进血肉。瓷娃娃上盖着的是一只被岁月碾磨过的粗糙手掌，指骨尽碎。
　　葬礼是集体举行的，全村的人站在当初举行建国仪式的空地上，此起彼伏的哀嚎绵延不绝。
　　吴倩远远看了眼，毫不犹豫转身离开。
　　没过几天，吴倩未婚先孕的事情传了出来。传出来的原因还是吴倩私自在家里用布条筷子自行流产不成，昏迷被人发现送往急救泄露了身子的情况。
　　但吴倩咬死没说是谁的孩子，以死抵抗，硬是打掉了孩子。
　　来年，吴倩出了村子，一走就是好几十年。
　　再回村时，村里已经变了样，曾经埋葬了数人鲜血的路已经修好了，不仅能过人，还能其自行车走。
　　两旁都被夷平，安全得很。
　　吴倩伸手跟着个十来岁的女娃，精致的小皮鞋踩在柔软的黄泥土上，兴致勃勃。
　　回村不到一个月，吴家的人就搬走了。据说吴家姑娘嫁了个有钱人，在外面出人头地把老人接去养老享福去了。
　　经济飞速的发展让整个中国迅速繁荣起来，最明显的就是越来越高的楼层，平整的外墙，阡陌的街道。
　　饶是逛上一天，也不见得能把一座城给逛完。
　　小姑娘要出嫁了，吴倩鬓边已经染了白，在医院照料病入膏肓母亲。父亲前两年因旧疾就去了。
　　“倩倩，回去睡会儿，我来。”男人是吴倩的丈夫，一个生意人，头脑灵活。
　　吴倩揉了揉太阳穴，站起身来：“梅梅的妈妈来了吗？我把梅梅的嫁妆单子拿去给她看看，有不合适的地方我好赶紧改着，不然来不及了。”
　　男人脸上闪过一丝厌恶，“哼，她要是能来就不至于这些年都不露一次面。你别管她，梅梅的事情你全权做主。”
　　吴倩点点头，出了医院。
　　梅梅就是当年被她带回村里的小姑娘，她没有自己的孩子，丈夫是离过婚的，带了个女儿。
　　而她，一辈子都不会再有自己的孩子。
　　当年胡乱打掉孩子，已经夺取了她作为一个母亲的资格。然而吴倩并不后悔。
　　午后的阳光很温暖，小乡村里的一座老房，腐朽的书桌上摆着一本泛黄的笔记本，周边也不知道是被贪吃的老鼠还是虫子啃了，狼狈不堪。
　　笔记本中夹着一支只剩一个指节长的老旧铅笔，那是笔记的最后一页，上面隐约还能看到一排排工整的楷体字：
　　我亲爱的爱人，请允许我的离去，因为没有你，便也没了我。
　　我亲爱的爱人，请允许我的自私，容不得你已不在，用别的东西替代。
　　——巴山夜雨篇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