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畸畸复畸畸》荆之薇

3、（下）

　　除了祈祷时光倒流，我不知道自己究竟能做些什么。宿命感来势汹汹，我控制不住地想，是不是我们以为命运掌控在自己手中，其实受着某种力量的调配。它控制着我们的生存轨迹，是好是坏，依它的意愿而定。在它面前，我们渺小如盆景模型里的人偶，巴掌大的模型，它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将我们玩弄于股掌之中，全权决定给哪个人怎样戏剧化的人生，或者半途又改了哪个人的宿命，造就悲喜曲折大起大落，全凭它高兴。
　　强大是相对强大，渺小是相对渺小，胜败不恒定，我找不到那力量的阿克琉斯之踵。
　　老一辈讲故事说，天上一天地上一年。意识从涣散中重回清醒，前后不过几十秒的时间，而现实，是我浑浑噩噩度过了一年零七个月。
　　想着长情，想着陪伴，想着在周引达最需要我的时候我能在他身边，即便帮不了什么，能痛苦着他的痛苦，分担着他的负担，我心甘愿。可在周引达难熬的时光里，我是缺失的。现实硬生生把我抽离他身边。
　　能慰藉我的，是在一年多时间里，即便我不再能感知到这个世界，即便他辗转了多个地方，我依然没有走失，在我清醒的时候，能够发现自己还跟在他身边。
　　拉我回神的是周引达侄子的嘶吼。我见过那个人，被周引达扔在路边的青年，自带一说话就停不下来的萌感。
　　如今涉世未深的天真已换了一脸的苦大仇深。他的语速快得很，每个字都正中靶心，摇晃着银闪闪的针尖，拔下后，尽是灌了冷风的空洞与荒凉。
　　他说：“谁他妈说我小叔疯了我跟谁拼命！管他是天王老子还是谁！小叔念叨池星星你们说不正常，全世界有多少人念叨张国荣？都不正常？他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其他人我还真看不到眼里去！去年小叔住院，看看你们都做了什么，打亲情牌，大把大把给他吃药，把他当小白鼠做他妈的药物治疗！物理治疗！心理治疗！又说小叔的精神状态极度不稳定，给弄到疗养院做封闭治疗！生了病你们不陪着他，送他去受罪！疗个屁！！！以前你们怎么不嚣张？现在真以为可以把他拽过来甩过去地折腾了？智商呢？！着急啊！从老佛爷没那刻起，他就想甩开周家这个大包袱了。谁玩了谁还不清楚？“
　　“现在家里出了乱子又想找小叔了，居然还敢说神经病也有正常的时候。我不知道他在哪，你们不是本事大吗？去找他帮忙啊，想说什么当面说。你们记不记得我不管，我记得小叔十六岁那年说‘胡话’，你们给吊到房梁上，火烤鞭子抽，说是给小叔整正常了。是正常了，那你们私底下怎么他妈的说他越长越可怕？为什么不当面说？十六岁，他就可以把能捏的都一点点攥到手里让你们怕，过了十多年，你们又乘人之危折腾小叔，就不想想后果？想想清楚真正想要什么，活着为了什么，有什么意义，好日子不长了……”
　　耳朵里听着争执，脑袋里“看”到的是周家在上海举办家庭聚会的场景，夜幕笼罩下的欧式建筑，华丽的装潢，流畅的轻音乐，碰撞的酒杯，手托鸡尾酒或甜点的侍者，以及周家人僵硬的面部表情，打群架一样对峙的站姿。小孩子躲到大人身后，眼睛里满是惊恐。
　　聚会里少了一个人，他就在我身边熟睡，在北方的一个小县城。他的后脑勺陷在柔软蓬松的枕头里，一只手搭在额头上，毫无防备的姿态，窗子和窗帘没有完全拉合，空气里飘来阵阵梨花香，月光将长光斑投射在了他的手臂上。现世安稳，岁月静好。
　　初醒时段，我同时感知到了两个空间，一个嘈杂，一个静谧，一个没有他，一个有周引达。
　　对比带给我的是无可替代的愉悦。
　　无论别人怎么说他，怎样为权钱名利嚼口舌，他做了他自己，超脱于纠纷之外，多好，难得。
　　我梳理着他的发，在唏嘘中梳理着一缕缕失而复得的感恩。
　　周引达早期的人生路不平顺，他经受了太多，经受得太早，负荷太重，压力太大，而他自己又将这些隐藏得足够深，压抑得过于厉害，直到他十六岁，在经历了恐吓、脑震荡以及身体上的创伤之后，他拥有了某些令人匪夷所思的“超能力”，算是因祸得福，命运对他有了交代。其他地域不乏类似的例子：美国的德里克阿马托，德国的凯库勒。
　　而我的十六岁呢？略显平淡的花季，没经受大风浪，过得自然没什么大波澜，挤在万千个和我经历类似的少男少女里，奔向可以预见的未来。平庸、大众、不起眼，小确幸。
　　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古人诚不欺我。
　　突然就了悟了“世事无常、淡看就好”的真谛所在。
　　过去的一年多里，在无意识状态下，我跟着周引达来到了北方的某个小县城，县城主打旅游，是依傍着山和湖发展起来的，城南有片梨林，紧挨着烈士陵园；城北也有片梨林，紧挨着人民公园，我们就住在城北的梨林旁，出门偶尔会遇到年过半百的养蜂人。
　　周引达工作依旧很拼，不过规律很多。就在这样的小县城里，作为一个物理学研究者，他获得了沃尔夫奖。
　　他不是作家，却因为一部十六岁开始写、二十岁完稿的书获得诺贝尔奖提名。他最终并没有获奖，不过传言已经足够令我兴奋的了。据说书中描述艰涩难懂，但仍稳列畅销书排行榜前十。
　　他说他不喜欢写书，但有些观点需要表达，没办法不写出来，却常常苦于表达能力有限。他准备以他自己的感受为蓝本，写一部意识流著作，他会把它作为一个研究课题来对待，又强调这属于物理范畴而不是文学范畴，能写出好书的人在他眼里是独具魅力的存在，他不具备文学魅力，做不了作家。
　　我很好奇他会写些什么。
　　他搞得神神秘秘。
　　明明在只有一个人的房间里，周引达却表现得遮遮掩掩，嘴巴里讲着：在书未定稿前，他要做唯一一个知道内容的。
　　他自说自话的本事见长，每每误以为他在跟我讲话，句句还都戳到点子上。
　　我笑，不知该如何说他好。
　　尽管我特别想看，他不希望别人看，我便不去看，我心知，看到是早晚的事。
　　他快乐得像个沉迷于热恋的傻子。我不会打破这状态。
　　我读到过两段他写的文字，没被他收录进书里。
　　一段是用钢笔写在纸上的：
　　“会有一天，
　　伟大的人能给出‘我们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的解释。
　　未来，已存在的异象之谜，都将会被科学逐一破解。
　　期望未来现在就来。
　　最晚——
　　最晚我期待未来是不久的将来，
　　朝闻道夕死可矣，它最好在我离世之前来。”
　　另外一段是敲在电脑上的：
　　“我理解不了他人对于白头偕老的执着，但完全能够接受。
　　思维多元化才有趣。
　　倾慕我的人不在少数，真正走进我生活的姑娘寥寥可数。多奇妙，我来者不拒，伴却不多。
　　感情太过脆弱纤细，它的作用是生活调味剂，可有可无。这想法不被大多数人所认可。
　　我从不坚持说我的想法是正确的，却也不认为我是错的。
　　某段时间，我需要一个人在我身边了，新奇的感受。所以我找了个自己喜欢的，认真经营一段感情。
　　但是‘我始终一个人’的感觉挥之不去。
　　心灵充满孤独感，入戏太难。
　　我真正一个人生活了，却时常会有我已经不是单身的错觉。
　　太美妙的错觉，致使不擅长自我心理剖白的我开始寻找原因，深入到内心深处，与自我对话。
　　转折点是购物中心咖啡厅里的特殊气息。
　　鼻子嗅不到，心能嗅到的气息。
　　新世界的大门为我打开，我越来越强的感知力震惊到我了，科学水平暂时覆盖不住现有现象，通俗点说，不科学。
　　神秘的、让人沉迷其中的事情一件件发生。最悬疑的是一年前我的生还，我没有拨打120的印象和可能性，可我确实做了。
　　我的经历有极高的研究价值。兴奋到发狂的发现。
　　给我幸福感的人，正是我所爱的，她现在和我在一起。
　　我拿了她一个朱砂吊坠，只当她送了我一颗朱砂痣。
　　她给了我一个念想，我的心灵找到了归属。”
　　我读了一遍又读了一遍，电脑屏幕的光刺得我难受，唯有吊在周引达身上，攀着他藏住自己才可以缓解这难受。
　　我肆无忌惮地挂在他身上，谁叫他就在我五步远的地方。
　　他身上有生活的味道。
　　生活里有他的味道。
　　周引达毫无预兆地笑了一笑，我看着他那我喜欢得不得了的脸，在他上翘的嘴角啜了啜。
　　他知道我的存在，他肯定我在，还有比这更美好的事情吗？
　　终能如卿所愿，得卿所求。没有比这更美好的事情了。
　　霜降节气的早晨，我看了会儿周引达的睡颜，准备去外面好好看看秋景。
　　在世时错过了太多。快要记不起活着的感觉了。
　　“你想去哪儿？天没亮透，外面风凉。”周引达直视我所在的位置。
　　我紧张不已，五味杂陈，早知他能够感知到我的存在了，没敢奢望过他能够准确感知到我。太不可思议了！太让人……承受不住……
　　是巧合吧？我悄悄挪了位置。
　　他的目光随我移动了一个锐角。
　　“不奇怪，我研究了那么久，再不出点成果就太菜了”他笑，开着不着调的玩笑，揉揉朦胧的睡眼，相对幼稚的姿势，他撑着坐起来，成熟又将幼稚褪尽，尽数显露。
　　“还在看我？是因为我睡衣纽扣没扣好么，还是太帅。”
　　我抚平激动，不敢发声，突然在意起我的声音好不好听，以及他能不能听到了，可又极度想试着发声：“你，你看到的——我，长什么样？”
　　“是我最中意的样子，恰好。”
　　我背过身去，快步走出卧室，我已失态。
　　如果我有实体，此刻一定泪流满面。
　　他可以“看”到我，活在他眼睛里的、脑海里的、想象中的我，定然是我最好的样子。
　　往事一幕幕闪过，我信了听过的一句话：不拘囿过去，不哀叹现在，不恐惧未来，一切都会有最好的安排，一切都会是最好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