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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夜奔 ...

  •   塞外夏短冬长,转眼便到了部落大庆的日子。
      刘曜一大早便没了踪影,雪奴则照例挑水烧水,背着刘玉跑过茫茫雪原,去到汉人先生处读书。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广袤的沙漠换上冬装,清晨的大地上,只有一行孤零零的脚印,连接在两个帐篷之间。

      午时过后,部落中的众人纷纷忙碌起来,教书先生也抱起酒壶准备过节,布置了一篇策论便将刘玉打发走了。
      雪奴将他背回营帐,将诸般事物安排妥当,又与他一起堆了三个没鼻子没眼的小雪人,这才往乐舞班处跑去。
      排练至傍晚,孙掌事怕夜里出乱子,故而不给众人饭食。
      雪奴饿得心神不定,眼神四处飘荡,数次瞥见乌达在远处窥伺,几乎要怀疑他知晓了自己的计划。
      然而,等他被孙掌事狠狠训了一通后再看,却再也找不到乌达的影子了。雪奴心想,这必定是小瘸子说的“做贼心虚”了。

      夜幕降临,部落中的男女老少围着一个巨大的营帐,数百处篝火几乎照红了半边天。
      奴隶们忙碌穿梭,将各式烤肉瓜果呈上,匈奴人笑语晏晏,用大碗装了酒“咕咚咕咚”痛饮狂歌。
      乐舞班的歌姬舞姬轮番上阵,凤尾的箜篌、曲项的琵琶,走珠落玉盘似的悠扬;马头琴流出奔腾激扬的乐章,将整个部落的热情点燃。
      接下来,便是一场压轴的《七鼓舞》。

      悠扬的竖琴声,拉开了纷扬风雪形成的大幕。舞姬们穿着朱红薄纱,纤腰素手、丰乳肥臀,怀抱盘鼓款款行来,仿若漫山遍野同时绽放的杜鹃。
      她们将盘鼓置于地面,雪白柔嫩的赤足激发出暴雨似的鼓点。长袖惊空,倩影朦胧,灯火辉煌的营帐仿若天宫乍现人间。舞蹈跳至高潮,鼓点突然消失,舞姬们模仿着花朵绽放的姿态,瞬间向四周散去。
      “嚯?!”众人的胃口被提到极致,聚精会神盯住那万千红颜中的一点颜色,持剑少年身着透明黄纱衣,以凤凰于飞的姿态伫立在一枚大鼓上。
      他静立片刻,抬眼望向坐在首座的乌珠流,一双灰绿色的鹿眼在灯火的照耀下,变成荡漾着春水的湖泊。
      鼓点随少年的舞步响起,三尺青锋反射出亮银光芒,卷来漫天风雪。雪奴的身体灵动如蛇,舞步轻灵如风,时而带着男子的壮怀激扬,时而带着女子的柔媚娇艳,剑舞刚柔相济、尽态极妍,不分男女地鼓噪出人们内心深处的欲望。
      在满堂灼热视线的缠绕中,雪奴一把扯掉舞衣——其下竟是不着寸缕,只戴着镶金嵌玉的首饰琳琅。羯人特有的白皙皮肤冰雪般晶莹,胸前两颗雕琢精细的鲜红宝石,年轻的□□如同等待采撷的荔枝,流着芬芳的甘蜜。

      雪奴在喝彩声中结束剑舞,单膝跪地,所有人都已屏住呼吸,甚至乌珠流也忘了叫他起身。
      “贤王,您莫不是被一个稚子勾去了魂魄?”李夫人唇如涂丹,坐在乌珠流身旁,脸上带着极其怪异的神色,表面看来厌恶十足,但皱起的眉峰却露出了一丝隐秘的惋惜。
      乌珠流若有所思:“他的神情,令我想起当年玉门关外,他很像……像是……”
      “大王,您还有心思想别的?”李夫人说着话,捏了捏他的手掌。
      乌珠流猛拍大腿,笑道:“奴隶怎能与夫人相比!但剑舞非凡,你说该赏赐些什么?”
      雪奴悄悄抬头,瞥见乌达脸上不停变色,心道不妙。

      小贵族犹豫片刻,终于站起朝右贤王抱拳,道:“乌达想请贤王将这白雪奴赏赐给我。”
      刘玉闻言色变,李夫人面露不愉,嗔怒:“不过是匹跑不快的羯马,竟也有人要抢我的?”继而罕见地缠住乌珠流,不住向他献媚。
      雪奴抬眼对上李夫人,见她眼神中带着决绝,再看刘玉握住酒杯的一双手,指节微微发青,便知二人虽无言语,却已做了个无比艰难的抉择。
      乌珠流“哎”了一声,爽快地挥挥手,道:“毕竟是夫人的奴隶,你若能给他一样赏赐,今夜,就让他给你当一回马驹子,你骑个一两回玩玩,新鲜劲便过去了。”
      乌达朝身后招招手,着人捧来个精致的木盒,拿出一双金缕长靴,扬着下巴朝雪奴笑喊:“好马配好鞍。”
      雪奴满心都是逃跑,思虑重重地坐到乌达身旁,任他捉住脚腕,将饰品似的长靴套在自己脚上,只奇怪大小刚刚合适。

      酒过三巡,再过三巡,整个营地缭绕着酒气。
      乌达喝酒上头,抱着雪奴上下其手,钳住他的下巴强迫其张嘴,举起酒碗从上倒下,看雪奴呛得呜呜咽咽却又无法出声。
      雪奴被恶心得不行,不料众人忽然发出一阵爆笑。
      “刘玉尿裤子了!”
      直到此时,他们才肯作罢。
      雪奴背起刘玉,在众人的哄笑声中离开。
      刘玉将脸整个埋在他后心上,偷偷含着热泪。
      乌达一拳砸在酒桌上,生生将一只犀角杯打爆。

      营帐外,风雪漫天。
      雪奴走路叮叮当当,觉得金银首饰紧紧黏在皮肉上,只后背与刘玉紧贴着的地方尚有丝毫温度。
      “放我下来,你这样不行。”刘玉正人君子,双手无处摆放,最终在雪奴头顶揉了一把。
      雪奴本就十分紧张,这会儿更觉莫名其妙,将刘玉放在路边的树桩上垂眸看去,鹿眼蒙着层紧张混合着茫然的水雾。
      刘玉将自己的狐裘脱下,递给雪奴,道:“今夜只怕是难熬。”
      雪奴浑身冻得通红,他本就不承认自己是奴隶,四下无人时更无须推拒,只在心里默默记上,塞外风雪夜,一件带着他人体温的冬衣。
      他穿上衣服,感觉生命力又回到体内,背起刘玉向着东南角的老胡杨树疯狂奔跑,脚下镶满宝石的金缕靴灌满冰渣,勾起泥浆碎草屑,炸裂般溅至半空。

      胡杨树已在视线内,雪奴与刘玉两人俱是心如擂鼓。
      树下,乌红色的马尾摇摆,甩出冒着热烟的雪粉。刘曜身形隐在黑暗中,只伸出一只手不住挥舞。
      “有逃奴——!”背后突然响起乌达饱含怒气的吼叫,在寒夜中听来甚至带上了一丝凄厉。
      刘玉回头扫视一眼:“别怕!他们都喝醉了,继续跑!”
      “呜——呜——呜——!”
      方才那个树桩旁,乌达正正站着,狂啸大喊引来零星守卫。他见族人喝得酩酊大醉,便从怀中掏出鸣镝吹响。
      “快跑!雪奴快——!”
      雪奴紧盯着前方,心跳漏了半拍,反应过来后豁出性命大步奔逃。
      刘曜见势不妙,牵马朝二人狂奔。一面大声呼喊,一面迅速抬腿翻身上马,搭箭上弦、张弓满月,对准乌达脑门心连射三箭。
      “咻——!”
      乌达侧身避开迎面而来的箭矢,嘴里不断吹响尖锐的鸣镝——这是匈奴人世代相传的警报,不消片刻,整个匈奴大营俱被惊醒。

      “手来!”刘曜一手策马,一手递出。
      雪奴跑得断气,递出颤抖的手掌,试了两三次才被刘曜捉住,继而被一股巨大的牵引力拖向上方。
      他咬牙憋出一股劲,高高抬腿踩上马镫,千钧一发间带着刘玉跨坐马上,这才能稍喘口气,却立即色变。
      “你偷了乌珠流的汗血马?!”
      “王侯将相……”刘曜哈哈大笑,调转马头,对着马臀噼噼啪啪一阵乱抽,“王侯将相宁有种乎!驾!”

      匈奴骑兵迅速集结,然而汗血宝马岂是凡品?片刻便已跑至天边。
      “刘彰的儿子跑了!”乌达气得面如猪肝,扯过侍卫的铁胎弓带兵策马狂飙,吼,“死活不论!给我追——!”
      众人在大庆时喝酒吃肉,浑身精力无处使,兴奋地将追击当成狩猎,抬箭对着远处一通猛射。
      箭矢如潮水疯狂喷出,阴影紧紧追在马蹄后,将白雪染成乌黑。
      “小瘸……公子!你坐前面去!”雪奴见箭雨暴烈,心想,若是小瘸子死了,我跟刘曜被抓后决计活不下去。即刻反身将双手搭在刘玉肩头,使劲一抬一推,与他调换位置。
      刘曜当先策马、雪奴在后掩护,刘玉被夹在两人中间。
      然而刘玉三年前堕马摔瘸了腿,而后便再没有骑行过,此刻被颠得五脏六腑全都绞在一处,再闻见自己身下污秽的臭气,竟“哇哇”狂呕起来。

      “咻——!”
      铁箭凌空破风,直击雪奴,正正扎在他后心上。
      “雪奴!”刘玉将苦胆汁都吐了出来,却听得一声爆响,箭矢裂帛,雪奴背后发出“叮”的一声。他大叫着回头察看:“嗳!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原来那箭矢好巧不巧,正卡在雪奴颈间佩戴的项链上。
      “你们趴下趴下!找死吗?!”刘曜被惊出一声冷汗,大吼,“莫要回头!抓紧我!”
      说罢,抽出一根铁箭向后猛掷,狠狠插入马臀。

      “咴——!”
      马儿吃痛,猛然停顿,一对前蹄高高抬起,凄厉的嚎叫响彻整个平原。铁蹄落地,砸出两个巨坑,碎土飞石四处迸溅。
      汗血宝马以一个前所未有的速度猛跑起来,马蹄爆响,震得山河摇晃冰雪破碎。
      刘玉头晕目眩,被这突如其来的停顿抖得一个踉跄,竟一脑袋栽下马去!
      刘曜见状顾不得其他,放开马缰伸出双手,反身紧紧抱住刘玉。
      雪奴连忙挪到前方,一手控马,一手捉住刘曜手腕,带着两人悬在左侧马腹边。
      三人如此跑了片刻,将一众匈奴追兵甩得老远。

      “我的手要断了!”然而雪奴的手臂也被拽到了极限,他的双腕间还锁着那条铜链子,必须一手紧抓马缰,另一手牵住刘曜,承受着来自两个方向的巨大拉力,“千万抓紧!我拉你们上来!”
      刘曜根本找不到着力点,但马儿只要停下,便一定会被匈奴人赶上。成败生死,在此一举,他牙关紧咬嘴角冒血,喊:“一!”
      雪奴双腿夹紧马腹,咬牙:“二!”
      “三!”
      “起——!”
      雪奴催动丹田,运足内劲,硬生生将另两人同时拉至半空。

      “咚!”
      刘曜脚踩马镫准备发力,忽听得一声闷响。
      雪奴定睛一看,却是积雪过深,将一块凸起的巨石埋了起来。刘玉悬在马腹旁,脑袋正正撞在那石头上。
      雪奴双瞳剧烈收缩:“刘玉!”
      “走!别停下!”刘玉被撞得头破血流,电光火石间,一把抓住马臀上插着的箭矢。先用力将之捅入,刺得马儿狂嘶,再猛地拽下,带出一注鲜血:“你们走!放手!”
      “刘曜?!”雪奴从未想过,刘玉这样的小公子,竟会牺牲自己成全一个奴隶。
      身后蹄声震天,追兵顷刻便至,他的心中瞬间生出一股犹疑。心想,若是勒马停下,我们三人必定要被抓;若是催马奔走,就是我不讲兄弟情义抛下了他们,即使逃出生天又怎能安心?可他想活,想吃一口饱饭!他等了三年,只有这一个机会,他必须跑,一刻不停地跑!

      “就说你劫持公子,我们还有机会。”刘曜见状当机立断,放开抓着雪奴的那只手,改用双手抱住刘玉,将他紧紧搂在怀中,一起滚到地下,“你若留下必死无疑!走!”
      马上不再拥挤,冷风呼呼灌了进来。
      雪奴浑身佩环叮当作响,驾一匹发狂的汗血宝马向前冲锋,随即消失在茫茫雪原。
      匈奴骑兵乌泱泱一片,从四面八方涌上来,将刘玉刘曜两人团团围住。乌达冲入重围迅速扫视,却不见雪奴踪影,立即带领一队人马向前追击:“一帮废物!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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