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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弹劾 ...

  •   新年伊始,南朝改年号为延昌。

      正月元日,按惯制朝会。

      宫庭中火盆齐燃,群臣从云龙门、东华门进入,到东阁下坐待。延昌帝在一片鼓乐声中走来,百官伏拜。

      鼓乐停后,百官按品阶高低依次献礼贺拜。此后,谒者将王公至二千石以上的官员领上殿,向皇帝献寿酒。寿酒献过,皇帝开始进膳,群臣也就席进食。君臣共赏乐舞,直至宴乐结束。

      朝会后,新的一年拉开序幕,第一次上朝议事,六皇子周珝便抛出了他的《劾典签制疏》。

      “……诸王无罪,名为镇藩,实同被囚,取一挺藕,一杯浆,都要咨询典签,若典签不在,则要竟日忍渴。

      平日多走一步路,多说一句话,都要得典签允准,否则便有获罪之忧。”

      少年清朗的声音回荡在大殿上,声声扣击着人心,“典签来往于京城和镇所之间,刺史及一州官吏之优劣善恶,皆系于典签之口。诸州唯闻有典签,不闻有刺史。士大夫皆谒典签,谒长史以下皆无益,谒典签有倍本之利,不谒若何?”

      现场出现窃窃的议论声,周珝初时尚有些紧张,但随着话题展开,他渐渐平静下来。因为有切身体验,他越说越投入,越说越流利,声情并茂,句句犀利。

      典签本是君王控制地方的得力工具,君王通过它集中君权,强化皇权,藉以巩固自身统治。

      在某种程度上它确实起到了一定的作用,但这种作用是非常有限的,且给政权带来相当严重的后果。

      首先,它导致府州“执事多门”。

      刺史位重权轻,严重削弱了王朝在地方上的实际统治能力。刺史既受行事挟制,又受典签制约,权力被分割被架空,还能发挥正常职能吗?

      不能真正起到屏藩中央的作用,一旦地方有事,怎能不束手无策?

      周珝道:“如我国刚刚经历的那场乱军之变,数月之内,乱军达到十万之众,贼首称制番禺。广东各郡县官吏或死或逃,无力弹压。

      最后还是朝廷急调禁兵才将乱军镇压下去。仅此一例,就可见地方统治之弱。”

      窃窃私语顿时变成了一片骚乱声,周珝置若罔闻,接着道:“且南朝至今,加上前朝,已百年有余,从不见南朝军队主动大举伐北、收复中原的事例;相反,却被北朝屡屡侵袭,失去土地多达数州。

      这亦是地方统治之弱的明证。”

      这简直不啻于打朝廷的脸了,宝座上的延昌帝有些坐不住,脸色灰灰。

      周珝道:“其次,典签制加深了君主与方镇诸王的矛盾,削弱了王朝实力。”

      典签作威作福,一些藩王刺史不甘处于无权、受制的地位,必然要进行激烈的反抗。他们轻则杀死行事、典签,重则公开扯旗造反。

      “先帝年间四皇子之血的教训历历在目,皇兄还记得吗?”

      延昌帝嘴唇微动,但终究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周珝也不需他回答,继续陈述,“当年乱军作恶,北朝趁机夺取我国数城,臣弟听闻,其中彭城是徐州刺史投降时拱手相让的。此人投降自是不忠不节,但焉知不是镇将不堪被疑忌,从而选择投降的缘故?

      我们是否该躬身自省引以为戒呢?”

      殿中哗然之声又起,但少年铿锵有力的声音盖过了所有。

      以寒人代替士族,皇权固然能够得到加强,但皇权的加强就意味着社会秩序确立了吗?

      从现实情况来看,并没有。

      门第精神,本是南朝立国主柱。如要蔑弃门第,就要有一个更好的来替代。如果没有替代,便成落空。落空的结果,更转恶化。

      “且时任典签之人,多轻躁倾险之辈,或假其上以称乱,或卖之以为功,威行州郡,权重藩君。南朝寒人擅权,真是殆无一佳者。”

      一句一句仿若利刃,直击要害,刀刀见血。

      比起士族门阀,典签的权欲贪婪更深更重。

      他们既可依托皇权,窃弄府州权柄,在朝廷内部的斗争中推波助澜,加剧王朝政治的混乱和社会的动荡不安;又可利用“威行州郡,权重藩君”的优越地位对百姓巧取豪夺,加剧政治腐败,政局动荡,社会黑暗。

      所有这些都与典签制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而典签的权柄却是皇帝给的。

      典签以一种监督者的身份出现,而自身又缺乏必要的监督。

      周珝肃然道:“如此下去,典签权限愈重,朝廷内部猜忌愈深。由此而导致的矛盾斗争更复杂更尖锐,引起的混乱更严重。而我们的皇朝就会在相互倾轧中耗尽力量,后果难以预料。”

      仿若阵阵惊雷从朝堂上滚过,之前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不见,整个大殿,只余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针落可闻。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这个少年皇子的身上。

      或诧异,或震惊,或审视,或袖手旁观。

      但所有的人都产生了同一种感觉,他们仿佛才刚刚认识这个人。

      之前准备这封奏疏的时候,周珝把自己写好的稿子给文徽音过目,文徽音以后世之人的眼光,指出典签之制更深更广的危害。

      日夜苦思,精心酿制,便有了今天的奏言,直如剥皮剔骨,字字惊心。

      延昌帝只听得冷汗涔涔。

      周珝说完便端然回到原位,凝眉沉目,对周遭的目光视若无睹。

      所谓语惊四座,一鸣惊人,不过如此。

      良久,延昌帝才有些微哑道:“众卿以为如何?”

      五皇子周琼第一个出来发言:“六弟之言真是振聋发聩,这些,臣弟也深有体会,请皇兄明察。”

      接着,陆陆续续出来几个人表示支持,也有反对的,认为周珝这是在危言耸听,两方开始争论,越争力度越大,从现实问题上升到哲学高度,渐渐发展成一场辩论赛。

      周珝就发现,他自己提的问题,他自己现在已经听不懂了……

      延昌帝脑仁儿突突直疼,如遭受无名力量的创击,他揉着头,问座下那个无聊得直欲打哈欠的人,“三弟以为如何?”

      三皇子周琛蓦然被点名,哈欠卡壳,刚刚张大的嘴慢慢缩回到正常规格,他似乎有些宿醉未醒,目光迷离,“如何?唔,臣弟觉得,阿六不容易啊,能把这么长一篇文章背下来,不知耗费了几天几宿。臣弟记得当年他还那么小一点儿……”

      他用手比划了一下,现场垂下一片黑线,周琛犹自感叹,“这是被典签坑了多少年啊,说起来,臣弟当年也被典签坑过,除了陛下和先太子福泽深厚,谁没被坑过呢,坑着坑着也就长大了……”

      众:“……”

      延昌帝额上的青筋隐隐直跳。

      周琛恍若未觉,自顾自道:“陛下英明,还准备让那些典签小蚂蚱继续蹦哒吗?”

      口中如此说着,人却神奇地感知到了宝座上那人的为难,周琛话锋转向,“不过,这典签制可是父皇发起来的,他老人家才刚躺进寝陵,我们就把这制度废了,父皇他老人家会不会气得天天出来给咱们托噩梦呢?皇兄,皇兄啊,还是您做主吧。”

      延昌帝:“……”

      仿佛已经习惯了此人的荒唐不着调,延昌帝也没有生气,在现场响起的低低的窃笑声中,他把目光投向了周毅周渊两兄弟。

      尚书仆射周毅道:“臣以为邵陵王所言甚为有理,值得警醒,且一州之事全要听典签一面之词,容易偏听偏信,请陛下明鉴。”

      周渊:“臣附议。”

      但反对之人立刻道:“三年不改父道乃为孝,今先帝刚去就要改变旧制岂非陷陛下于不孝?”

      争论之声又起。

      延昌帝的脑仁更疼了,最后只好道:“以后诸州有急事密奏,不得遣典签来都。”

      如此,算是对典签的权柄稍稍遏制了一下,典州刺史的境遇虽然没有太大改变,但总算不用再受典签折辱了。

      至此,众人无话。

      周珝事先虽然有心理准备,但真看到这样的结果,还是忍不住一阵失望。

      但他亦没有争辩,就像他答应文徽音的,“事要做,身也要保。”

      在由他而起的风波中,他就像一个局外人,袖手旁观,不发一言。

      就像一个真正的未满十五岁的少年。

      延昌帝今日可谓对这个六弟刮目相看,内心深处,他未尝不为这篇奏疏深深震撼,击节称赏,哪怕没有采纳,但他却从少年身上看到了一种说不出的东西,一种他在南朝人身上极少看到的东西。

      如旭日之光,如蓬勃朝气,让身在颓废衰弱又自命风流的国度中久了的人感到不适,却又不由自主地被吸引。

      虽然延昌帝内心倾向于安稳,但是却会被这种特质隐隐感动。

      他也知道,这种难能可贵的品质是这个国家所需要的。

      何况,他能登上皇位,这个六弟还无意中推了一把呢。

      延昌帝对周珝便格外和颜悦色,“六弟现在还住在永福省吧,朕听闻六弟喜欢与凤台山下的名士大儒谈论学问,正好,那里有处不错的宅子,就赐于六弟,说来,六弟也该出宫开府了。”

      “……”六皇子呆了一呆,但他很快反应过来,伏地谢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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