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渣》青木桂也

1、《乖，别闹》

　　一

　　丁小予的脾气一直都算不上好，这点他自己也知道。

　　“秦彦！这汤怎么这么咸啊！不喝了不喝了，你自己解决吧！”

　　“秦彦！浴室里那个水龙头坏了，你怎么还不去修啊？我都没法洗手了！”

　　“秦彦！我昨天看见一款新出的手表，特好看，你给不给我买嘛？”

　　“秦彦！别看这些见鬼的材料了，陪我出去玩啦。”

　　“秦彦！我想要……”

　　“秦彦！你去……”

　　每一次，那个人总是无奈地笑笑，摸着他的头轻声说：“乖，别闹。”然后在他一转头，自己都忘了提过什么要求的时候，不声不响地为他将一切都办妥。

　　丁小予就想这么一直任性下去。天塌下来，还有秦彦给他顶着呢，有什么好担心的？

　　只是，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的，他忽略了秦彦额角悄悄爬上的皱纹，以及越来越经常出现的疲惫的神色。

　　二

　　秦彦已经三十一了，丁小予才十九，比他小了整整一轮。两个人的相遇完全没有文艺片中的那种美好，甚至还有些狼狈。

　　十七岁生日的那天晚上，丁小予为了母亲的又一次晚归而闹脾气，摔了门跑出家去。本来是想到公园里坐会儿散散心，没想到不出十分钟，远处的天上一阵沉闷的轰鸣声响过，雨点开始淅淅沥沥地落下来。

　　丁小予懊恼地一拍脑袋：天气预报说了晚上会下雨，怎么给忘了！

　　蹲在最近的一棵大榕树下，丁小予抱着头暗暗祈祷雨快点儿停。结果天不遂人愿，非但雨没有变小的趋势，连空气里吹过来的风也带上了寒气，吹在丁小予湿漉漉的衬衣上，冻得他直哆嗦。

　　丁小予心里后悔得要死：早知道起码拿把伞再出来啊！

　　雨哗啦啦地越下越大，又是夜里十一点多了，这鬼地方一个人都没有。丁小予透过眼前滴着水的发丝，看见右边十多米远处有个小凉亭，犹豫着要不要冲过去。

　　就在丁小予准备将想法付诸行动的时候，眼角的余光瞥见有个高高大大的人影过来了，看起来是个男人。关键是，他有伞！

　　丁小予一喜，脑子还没彻底转过弯来，身体就先行动了。他激动地跳起来，挥着手叫：“喂——大叔——这里这里！”

　　那人脚步顿了一下，估计也是被吓到了：谁走夜路被突然叫住心里不发毛的！要怪只能怪丁小予眼神太好，这么黑不隆冬的都被他瞧见了。

　　好在那人看起来胆子也挺大，居然没有被吓跑。他也就愣了那么一小会儿，紧接着脚步一拐就往丁小予这边来了。

　　走近了，丁小予才借着昏暗的路灯看清楚：是个瞅着挺面善的男人，估摸着得有一米八几吧，他站着都只能到他下巴那儿。

　　男人撑着伞罩住他，低声开口了：“小朋友，这么晚了，你在这儿干什么？”

　　黑夜里男人的声音带着点沙哑，很是好听。灯光映过来，那双黑色的眼睛里藏着温和的笑意，是真诚的关心。丁小予像是被蛊惑了一般，没有像往常一样计较别人将他看做小孩子，而是愣愣地说：“大叔，你带我回家吧。”

　　男人低声笑了，笑声闷闷的。丁小予觉得自己的胸腔也被带得震动起来，不然心跳怎么会这么快。

　　一片黑色里，丁小予只听见男人低沉的声音在耳畔回响：“好啊。带你回家。”

　　三

　　男人叫秦彦。

　　男人已经二十九了。

　　男人是市里的刑警队长。

　　男人……也喜欢男人。

　　这些，丁小予都是后来才知道的。

　　每次丁小予搂着秦彦的脖子胡闹，总是会被捏着鼻子假斥：“小王八羔子！什么都不知道就敢跟别人回家！好在是我，要真遇上什么变态了，你哭都没地儿哭去！”

　　而每次，丁小予总是嬉皮笑脸地在秦彦的胡渣上响亮地亲一口，嬉皮笑脸地说：“哪儿能呢？我一看就知道你是好人！再没有比你更好的人了！”

　　秦彦就什么脾气也发不出来了，无奈地笑着一拍他的屁股：“行行行就你能，我看人这么多年都不敢说一眼看出个好坏来。”

　　丁小予就不说话了，笑嘻嘻地去扒秦彦的裤子。两个人滚作一团直腻歪，天大的事儿都被忘在脑后了。

　　其实有时候想起来，丁小予还是挺后怕的。他也说不清楚为什么，秦彦给他的感觉就是安全，就是踏实，就像……就像爸爸一样。

　　如果这个人是秦彦的话，再重来一次，他还是会跟他走。丁小予是这么想的。

　　四

　　也忘了具体是从哪一天开始，反正两个人一来一往的，自然而然的就勾搭上了。丁小予反射弧有点长，等他彻底回过神来的时候，秦彦已经成了生活里不可缺失的一部分。

　　秦彦工作挺忙的，经常不着家，见一面比登天还难。丁小予就经常打听好他什么时候回来，然后果断跷课溜过来，美其名曰“爱的约会”。反正他妈也不管他，学校那种地方，爱去不去都无所谓。

　　后来秦彦不知怎么的知道了。在丁小予有一次偷偷溜回来的时候，被秦彦逮了个正着。

　　尽管丁小予撒泼打滚什么烂招儿都用上了，秦彦还是没松口。最后两个人终于达成协议：秦彦会尽量空出时间来陪丁小予，而丁小予绝对不能再逃课，起码老老实实把高中念完再说。

　　那天晚上丁小予一脸不高兴地赖在秦彦怀里，撇着嘴气哼哼地瞪他。秦彦被他怨念的小眼神逗笑了，一脸宠溺地捏捏他的鼻子，低声说：“乖，别闹。”

　　时间真的过去太久了，久到，丁小予已经快忘了秦彦当时的声音。甚至，连面容也变得模糊起来。

　　五

　　“叮铃铃！叮铃铃！……”

　　丁小予睡得正香，冷不防被这刺耳的铃声炸醒，一脸不痛快地往秦彦的肚子上拍了一掌。多年工作养成的习惯，让秦彦在电话铃响起的第一时刻就清醒过来，坐直身子按下了接听键，这会儿也只是笑着拍拍丁小予的手。

　　丁小予还在半梦半醒间迷糊，就听见秦彦严肃起来的声音：

　　“好。”

　　“在哪儿？”

　　“知道了。我马上到。”

　　察觉到身边的人轻轻拨开他的手下了床，丁小予才不情愿地睁开了眼。影影绰绰间看见秦彦轻手轻脚地换了制服，去卫生间里洗了把脸，又折回来拿手机。

　　秦彦转身就准备出门，那个背影，不知为什么让丁小予感觉有点心慌。身体下意识地先做出了反应，半坐起来伸手拽住了秦彦的衣角：“等等秦彦！”

　　秦彦顿了一下，转身摸了摸丁小予的一头乱毛，笑得一脸温和：“你醒了啊，怎么不多睡会儿？”

　　丁小予却顾不上接这茬：“你，你去哪儿？”

　　秦彦整理了一下领口说：“局里面临时有事，我得过去一趟。”

　　丁小予只觉得心慌到不行。他颤着声音连声叫：“秦彦，秦彦，你不去，不去行不行？”

　　秦彦没有回答。他只是俯下身，温柔地亲了亲丁小予的嘴角，笑着说：“乖，别闹了。我很快就回来。”说罢轻轻拉开丁小予拽着他的那只手，慢慢退了出去。

　　眼看着秦彦的背影就要消失在门后，丁小予急得大吼了一声：“秦彦！”

　　那个人的脚步顿了一下，只是回过头来冲他笑了笑，神色带着说不出的疲惫：“小予，别闹了好吗？我真的有急事。”

　　丁小予想说我没有闹，想说你别走，可嗓子眼儿跟堵住了似的，张着嘴却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丁小予眼睁睁地看着那个人的背影渐渐远去，随着“砰”的一声响，将那个身影彻底阻隔在视线之外。

　　丁小予像是突然脱力了一般，膝盖一软又倒回床上。他眼睛直直地看着顶上惨白一片的天花板，死死揪着胸口，觉得呼吸像是被剥夺了一样。

　　秦彦，秦彦刚刚那个背影，怎么，怎么像是再也回不来了？

　　呸呸呸，我在想什么？怎么可能，他还说明天要带我出去玩呢。

　　哈，是我想多了，一定是我想多了。

　　秦彦，我等你回家，请你一定，一定要回来！

　　六

　　丁小予愣愣地坐在床边，眼神空洞洞的，不知道望向了什么地方。手里的手机滑落到地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他却浑然未觉。

　　是发小杨希打来的电话。

　　丁小予愣愣地想：他……他刚刚，说什么来着？

　　哦，对了，他说秦彦死了。

　　怎么会死了呢？

　　对了对了，他去执行任务，被毒枭的手下一枪打死了。

　　一枪……打死了。

　　打死了！

　　死了！

　　丁小予突然用力揪住领口的衣服，跪坐在了地上。他的额头抵着冷冰冰的地板，大口大口地喘息着，眼泪毫无预兆地就下来了。

　　秦彦！秦彦！你骗我的是不是！

　　你说过要很快回来的！你说过要带我出去玩的！你这个骗子！骗子！

　　我让你不要去的！你为什么不不听！为什么不！

　　你为什么不听……我，我真的没有闹啊……你，你为什么不信我……

　　丁小予瘫软着靠坐在床边，头往后仰，眼泪无声地直往下淌，全淌在了秦彦的枕头上。那上面还有秦彦的气息，很快被咸咸的泪水浸湿，残留的一点温暖也不见了。

　　七

　　这次围剿毒枭的行动损失惨重，有五个警察牺牲了。市里组织了个追悼会，纪念殉职的警官。

　　那天下着挺大的雨，来的人却很多。丁小予穿着一身黑色的西装，惨白着一张脸，混在人群里木木地走着。

　　有领导在上面讲着什么，丁小予一个字也没听见。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灵堂上那几个巨大的花圈，嘴唇有些哆嗦，脑子里一片空白。

　　人群又开始走动。五名殉职警官的遗体被放在暗红色的棺木里，接受群众的献花。

　　丁小予的手上也捧了一束白色的百合，是刚刚杨希塞给他的。他随着人群走，像是没了意识，不知道身处何方、在做什么。

　　丁小予突然停住了。他看见透明的玻璃罩里，静静地躺着他的秦彦。秦彦的眼睛闭着，脸上还是那个温和的微笑，像是睡着了一般。

　　秦彦，秦彦，你……你睁开眼看看我啊。

　　秦彦，秦彦，你说句话好不好？

　　秦彦，你别不吭声啊。我……我害怕。

　　丁小予突然发了狂，眼看着当场就要冲过去，被身后一个人死死抱住了。

　　是杨希。

　　杨希早料到丁小予会出状况，从早上丁小予下楼开始，就一直悄悄跟在他身后。果不其然，不管之前显得多么麻木，多么无动于衷，在亲眼见到秦彦的那一刻，丁小予紧绷的神经还是刹那间崩溃了。

　　丁小予红着眼眶，也不说话，只顾咬着牙奋力挣扎。

　　从听说秦彦出事的那天起，丁小予就一直晃神。脑子里一片混乱，来来回回都是秦彦和他在一起时的片段：秦彦的笑容，秦彦的温柔，秦彦早上捏着他的鼻子叫他起床，秦彦做好了晚餐笑着招手叫他过去吃饭……

　　丁小予每天都像活在梦里。要不是杨希照着饭点来给他灌东西，估计饿死在家里都不知道。

　　不过也好在是这样，丁小予身上没什么力气，虽然拼了命地挣扎，到底还是被杨希按着手拖出了灵堂。

　　丁小予还想往里面冲，他不停地说：“让我进去，让我进去，让我进去……”

　　杨希喘着气控制住他，试图和他讲道理：“你要以什么身份进去？秦彦现在是烈士，是英雄，别人都是进去瞻仰去缅怀的，你呢？他没和家里说你们的事吧？难道你要去告诉他妈你是他男朋友？你懂点事行不行？且不说他家里人会怎么想，喜欢男人这一条要是传出去，他的光辉形象可就全毁了，社会上那些舆论都不够你死几百次的！”

　　可现在的丁小予什么都听不进去，他只知道他的秦彦还躺在那里，他想再见他一面。

　　杨希快控制不住他了。猛然间想起了什么，杨希伏在丁小予耳边，低喝了一声：“小予，别闹！”

　　丁小予突然就不动了。他像是陷入了自己的世界中，僵在那儿，眼睛不知道看向了什么地方。

　　杨希心里也没底，咯噔一下：糟了，不会刺激过头把人给弄傻了吧？

　　杨希小心翼翼地掰过丁小予的身子，试探性地唤了两声：“小予？丁小予？”

　　丁小予像是突然回了魂。他愣愣地看着杨希，嘴唇动了一下，“哇”的一声哭了出来：“秦彦，秦彦！秦彦他死了啊！”

　　杨希沉沉地叹了口气，将哭得不成样的丁小予揽在怀里，轻轻拍着他的背。

　　八

　　丁小予走在泥泞的山路上，深一脚浅一脚，鞋上面沾满了黄色的土。雨下着，和一年前的今天一样。

　　丁小予抱着一束白色的百合，放在一个青灰色的石碑前，然后轻轻地坐了下来。

　　那石碑上的字已经模糊了，丁小予拿出支旧毛笔，蘸了红色的油漆慢慢描着，嘴里低声念叨着什么。

　　“秦彦，我现在大二了。教授很喜欢我，说想让我毕业后留校做他的助手，你觉得呢？”

　　“秦彦，我家那只老猫也寿终正寝了，我将它葬在后山那棵柳树下，那儿风景好。”

　　“秦彦，你那房子我没有租给别人，一直都是我在住，你的东西也没有动过。”

　　“秦彦……”

　　丁小予沉默了一下。

　　“秦彦，我会照顾自己了。我很乖，我不闹了。”

　　石碑上的几个字被漆成了鲜亮的红色：烈士秦彦之墓。

　　丁小予慢慢收拾好油漆和毛笔，俯身在冷冰冰的石碑上吻了一下：“秦彦，那我先走了，明年再来看你。”

　　丁小予直起身来，又看了石碑一眼，仿佛能看到秦彦在温柔地对他微笑。脚步顿了顿，丁小予还是头也不回地走了。

　　其实丁小予一直没有告诉秦彦，他爸爸也是刑警，也是在一次执行任务时牺牲的。他爸爸出事的那天早上，也是这样的情景：七岁的丁小予莫名的心慌，哭闹着不让他走。然而那个一向温和的男人也是这样，弯下腰拍拍他的头，笑着说：“小予乖哦，别闹了。爸爸很快就回来，给你买最大的巧克力，嗯？”

　　丁小予想说他什么都不要，只想让爸爸别走。

　　然而没有用。这是他的职责，也是他们的职责。

　　而这一走，他的爸爸就再也没回来过。

　　秦彦，我想告诉你的，我没有闹。可是，已经没机会了。

　　全剧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