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公主》别山海

7、托付

　　武侯不紧不慢地鼓掌：“好一出感人的伉俪情深。只是恐怕要让二位失望了，我会让二位生不能相聚，死不能同衾。不用太感谢我，这是我应该做的。”

　　楚王无可奈何：“阿城。”

　　武侯不为所动：“这事儿没商量。”

　　“阿城，以后这个国家就交给你了。你已经长大了，不能再像以前那么任性了。”

　　武侯短促地冷笑了一声：“区区亡国之君，又有什么资格说这句话呢？”

　　楚王笑着摇了摇头，并没有因为武侯的话动怒：“王兄并不是以亡国之君的身份对你说这句话的，除了国君，我更是你的兄长，而后者更值得我骄傲。”

　　武侯冷冷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楚王诚恳地说：“阿城，以前种种皆是阿兄的错。是阿兄对你不住。还希望你能忘记阿兄带给你的不愉快……”

　　他顿了顿，继续道：“总之，你过得很好就是了。”

　　武侯道：“有一件事我百思不得其解。之前你有那么多机会杀我，都没有动手，为什么去年突然要杀我？是因为我在军营势力渐大，对你造成威胁了吗？”

　　楚王有些羞愧：“不是，是因为我听说你曾在阿恬回魏家的路上埋伏，试图杀掉她。”

　　楚后亦是没有料到这个缘由，惊愕地抬起头。

　　武侯大笑：“原来是因为这个。姜明维，这个女人想杀我的时候，你只是疏远她，我想杀她的时候，你就要杀了我？”

　　“我并非圣人，面对自己心爱的女人总会有偏颇的。而且，阿城，阿恬会因为我放弃取你性命，你却不会。”

　　武侯还是笑：“对，你说得对，我就是这么一个六亲不认的白眼狼。只是你莫忘了，她可没有背负着杀母的血仇。”

　　楚王的脸上闪过沉痛，后悔自己的失言：“阿城，我不是这个意思。”

　　武侯闭上了眼睛，不想再看他：“那你当初为什么要保护我呢？为什么不杀了我？甚至不需要你动手，这个女人会帮你除掉我，为什么你要留下我，甚至不惜与这个女人决裂，让你王位不稳，夫人离心呢？”

　　楚王低声道：“因为你是我的弟弟啊。”

　　很久，武侯才缓缓睁开了眼睛。

　　楚王微笑：“ 阿城，你还记得你允我的话吗？”

　　武侯的喉结动了动：“我不记得了。”

　　楚王有些唏嘘，想起弟弟小时候坐在他的膝上，天真地仰起脸说：“王兄，你对我这么好，长大以后我会报答你的。”

　　他说：“不用报答我，你只需要答应我一件事就好了。”

　　“什么事？”

　　“什么事阿城都能做到吗？”

　　那个时候他的弟弟刚学会万死不辞这个成语，当即稚声稚气地说：“万死不辞。”

　　他笑着说：“王兄怎么舍得阿城死呢。总之，你记得欠我一件事就好了。”

　　这些年来，他的弟弟为他做的何止一件事？魏家坐大，压制王权，他的弟弟十四岁便入了军营，以稚龄之身征战沙场，每每九死一生却对他只字未提，终于控制了一半军权，能同魏家分庭抗礼，固然因母仇在身，幼弟的回护之心他又焉能不知？万死不辞，他的弟弟一直在实现自己的诺言。可是他竟然动过念头，要将唯一的弟弟置于死地。真正忘恩负义的人其实是他啊。

　　楚王的鼻子有些发酸，他顿了顿，还是说了下去：“你曾经答应过我，若是我有求于你，无论那件事是什么……”

　　“你想要这王位是不是？我告诉你，你休想！”

　　楚王摇头：“这个王位本来就是你的，你想要就拿去吧。王兄只想要一杯酒……”

　　武侯蓦然打断他的话：“你想喝什么，看在往日的情分上，我赏给你，你喜欢喝玉酿对不对？来人！”

　　楚王微笑着说：“不，是毒酒。”

　　武侯没有说话。

　　楚王叹气：“阿城，王兄活着对你有百害而无一益。”

　　武侯轻哼：“说起来你也算是我唯一的亲人。当初你可以留下我，我也能！少瞧不起人了。”

　　楚王道：“可是我不能让阿恬一个人上路，我欠她太多了。阿城，你从来不欠我什么，我害你失去了母亲，更差点杀了你，是我对不起你。今日之事全是王兄咎由自取，王兄不怪你。”

　　武侯注视了他片刻，突然道：“你想见阿远吗？”

　　楚王露出不可置信的狂喜之色：“阿远还活着？”

　　“父王。”

　　楚王闻声望去，惊喜：“阿远。”他情绪激动，一时间忘了自己受制于人的困境，下意识地就想去抱九公主，当即就被他身后的士兵压制住了。

　　武侯阖了阖眼，示意士兵们放开他。

　　不等王智放开她，九公主挣扎着跳下地，扑向了楚王的怀抱。

　　楚王用力地抱着女儿，紧紧地，因为这或许是他最后一次拥抱自己的女儿了。

　　楚王高兴得语无伦次：“太好了，太好了，你还活着。我派了人去接你，但是没有找到你。”

　　九公主静静地看着楚王，不言不语。

　　不经意地，楚王与九公主对视了一眼：“阿远，奶娘是不是已经不在了？”

　　九公主的身体骤然一僵，她的眼睛那么清澈，身之所处即是春风十里，将每个凝视的瞬间凝固成永恒。

　　她吞声道：“是，她为了保护我才……”

　　楚王摸了摸她的头发：“不要难过，孩子，我知道你很难过。但是很多事情是不可避免的，生老病死都是。”或许这就是父亲了，只有他能一眼看出女儿隐藏最深的悲伤，即使她不爱说话不爱笑。即使即将走向死亡也仍然从容地开导女儿，因为他深知朝夕相处的奶娘对于九公主而言有多么重要。

　　九公主缓慢地眨了眨眼，眨去了泛起的水色。

　　楚王：“你还记得安度叔叔吗？”

　　九公主点头。安度是一个异人，金发碧眼远不同于楚国人，他厌倦了家乡一成不变的枯燥生活，抛下了心爱的姑娘，远渡重洋历经艰险来到楚国，寻找另一种人生的乐趣。楚王听闻，也觉得新奇，就将他召进宫，听他讲述大洋彼岸的种种。跟宫里的人不同，他并不将九公主当做祸国妖女，而是亲切地喊她百灵鸟。他是九公主的第一个也是唯一的玩伴，给她带来了很多快乐，然而有一天，他突然怀念起了遥远的故乡跟爱人，便不顾楚王的重金挽留，坚决地离开了，即使回程面临着随时葬身海底的风险。

　　总之，不管他是生是死，九公主都不可能再见到他了。

　　楚王说：“阿远，像安度叔叔一样，奶娘只是去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远到你们无法再相见，但是不要难过，她会好好的，会过得很好，也会牵挂着你。要是你想她了，也不要急着去见她。一定要学会等待，现在还不到时候，等你老了，就可以去见她了。”

　　九公主低声道：“我知道了。父王，你也要去吗？”

　　楚王心如刀绞。该说不愧是父女连心吗？还是自己的女儿太聪明？联想到女儿从见面起便不眨眼地盯着他看，可能是因为知道他已心存死志，在做最后的道别，努力想记住他的面容，便悲从中来。

　　从今往后，不止女儿看不到他，他也看不到女儿了。他的小阿远还这么小，他这个父亲却要抛下她一个人在这世上，无依无靠，说来也自私地很。

　　九公主柔嫩的手指抚过他的眉心，额头抵住了他的额头。她几乎很少主动亲近什么人，除了楚王跟奶娘。大概是因为只有这两个人给了她无限包容的宠溺，让她全身心信赖的缘故。

　　“父王，你安心地走吧。”

　　声音轻而细，其中强忍的悲痛却像是丝线牵扯着楚王的心，他无限苦涩地想，原来阿远什么都懂。可是普通富贵人家的女儿需要这么早便懂事吗？她贵为一国公主，却连平常女儿家都不如。

　　“阿远，父王错了。我的女儿这么漂亮，我竟然忍心让她板着脸不哭也不笑。往后，父王对你别无他求，只希望你以后快快乐乐的……”

　　“父王，我脸上虽然没有笑，心里却在笑啊，这才是真正的快乐，不是吗？不要难过，父王，谢谢你这些年给我的那么多的宠爱。”

　　楚王的眼睛也湿润了：“阿远，看到那边的那个人了吗？他是你叔叔，小时候经常抱着你玩的，以后要是有什么事，就和你叔叔说，他会照顾你的。”

　　九公主的眼睛红了，她用力点头：“恩。”

　　“以后若是有人跟你说了你叔叔的什么坏话，不要相信。你叔叔会是你最大的仪仗，要相信你叔叔。等你长大了，要好好地孝顺他，知道了吗？因为他是我唯一的亲人了，你孝顺他就是孝顺我，就算你知道了什么，也不要怪你叔叔。这是我们欠他的，他只是来取回属于他的东西。”

　　武侯的脸上闪过难以抑制的悲伤。

　　“还有阿衍，他还那么小，你要照顾他。”

　　九公主用力地咬紧牙关。不能哭，不能哭，父王说过她哭了会带来不幸。所以不能哭。

　　楚王情绪有些失控，他连忙转过身去，不想被女儿看到自己泪流满面的样子。

　　楚后一直在旁边静静观看，这会儿突然招手：“阿远，你过来。”

　　九公主诧异地抬头，还是温顺地走了过去。

　　楚后替她理了理鬓发，仔细地端详着她的眉眼，突然笑了：“我的阿远原来长这个样子。”

　　她俯身抱住九公主，给了女儿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拥抱，花瓣似的红唇开合，轻轻说了一句话，又看了看女儿，她微笑着说：“去吧。”

　　九公主后退了一步，仰头看着她，确定了什么，去往了姜衍的身边。

　　姜衍一脸懵懂，见姐姐过来：“姐姐，你跟父王母后在说什么啊？为什么你们看起来都那么严肃的样子？”方才的屠杀虽然凶残，但以他的年龄，并不能明白那些倒下的人影意味着什么。

　　九公主按住他的肩膀，拦在了他的面前，也挡住了他的视线：“阿衍，跟姐姐做一个游戏好不好？”

　　姜衍天真地笑起来：“好啊。什么游戏？”

　　“闭上眼，不要动，也不要看，看我们谁能坚持得更久。”

　　姜衍笑呵呵地说：“好呀。”他乖巧地闭上了眼睛，一切归于黑暗，黑暗中，他感到一只手伸过来，覆盖住了他的眼睛，像是怕他偷偷睁眼看似的。

　　确认姜衍看不到外面的场景，旁边侍立许久的内监端上了两个金杯。楚王回头看了一眼姐弟二人，仰头喝下了毒酒。楚后也随之饮下了。

　　九公主搂着弟弟，身体微不可察地颤抖起来，她看着楚王的方向，视线不知不觉地模糊了。

　　正在此时，她的眼睛被一只手遮住了。可是她还是听到了，听到了酒杯落地的声音，听到了人体倒地的声音，也许还有挣扎的声音，那声音渐渐微弱，最后归于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