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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5、第 105 章 ...

  •   这琴师斜睨卢言一眼,就在众人以为他要开口拒绝的时候,他一撩袍襟席地而坐,将古琴置于膝上,缓缓起手。

      这一曲初而平淡,如人屏息静气作长卷山水,先只勾抹轮廓,并不见如何出色,听在阶下众将耳内仿佛嚼蜡,索然无味,渐渐便就有人窃窃私语。那安禄山毕竟是胡人,自小略识音律,又自称受过明皇的指点,便不肯丢乖露丑,只捺着性子假作入神,其实心内也慢慢烦躁上来。

      不一时琴音由满商变为宫徵,起处风云变色、万籁俱寂,耳边唯闻铮铮铁弦嘈切之声,如天籁回旋于碧空,金戈激荡于四野,连廊下原本满嘴油腻据案大嚼的蛮兵们都住了手,一脸肃穆的望向殿内,心下凛然如对大宾。

      满殿的人还沉浸在这抑扬顿挫、起伏虚灵的曲中,这琴师却已经由乱声弹入后序,轻抹漫挑,淡淡收住,只留一干人等还在咂摸余味。

      不知过了多久,御座上的安禄山才自痴迷中醒过神来,一拍大腿叫到:“好!实在是好!” 他立起身来朗声大笑,“这样好曲,之前在万岁驾前......啊不,在那李三郎宫中也未曾听过,今日真欢喜!人来!” 他粗壮的手臂一挥,招来从人吩咐道:“取五十两白金,重赏这于......什么来着?”

      于斯年面上一丝表情也无,坦然迎着安禄山探问的目光,须臾垂下眼帘喃喃道:“曲在人亡,何赏之有?”

      “你说什么?” 安禄山没有听懂,忙追问了一句。于斯年扬起脸,晶亮的目光盯得这位杀人如麻的魔王也愣了一下,“我说——琴尚在,而知音不见,徒留顽石蛮牛,不解曲意,何其悲矣!” 他的声调不高,却带着金石般的颤音。

      笑意凝在安禄山的脸上,他不知道这琴师所指为何,却也明白他说的不是好话,腮边的肌肉跳了一下,早被座边侍立的李猪儿看见,忙悄悄下阶,揪住乐池中的一个乐工,逼问了几句什么。

      那小人听完乐工所述,一脸震惊的望了于斯年片刻,又怔了一下,方才蹙回丹樨上,在安禄山耳边悄声细语数句。谁料未及说完,就被“大燕皇帝”一把推了个趔趄:“你说什么?《广陵散》是什么鸟玩意?!”

      李猪儿险险跌在地上,晃了几晃站住身形刚要张嘴,却被阶下的卢言抢着开口道:“回陛下,《广陵散》是晋人嵇康的曲子,讲的是......”

      “讲的是聂政行刺汉王,然后自裁的故事。” 李猪儿也不示弱,一口截断卢言,尖细的声音刺得安禄山瞪了他一眼:“你叫得老子耳朵疼!” 他搔搔稀疏的头发,“聂政又是什么人?为啥要刺刘三秃子?敢是为楚霸王报仇?”

      “陛下,” 卢言笑了笑,轻蔑的扫视了李猪儿一眼,“是‘韩王’不是‘汉王’,那小厮听岔了。这讲的是战国的事儿,聂政因他父亲被韩王处死,因此化名伪装成琴师,入宫去刺杀韩王,得手后为了不连累老母,自剥了面皮,《广陵散》就是写聂政的。”

      “我才不是小厮!”李猪儿反驳道,“我是陛下驾前的陪戎......” 他的“校尉”二字尚未出口,就被安禄山一掌劈在后脑:“你奶奶个熊!聂政是琴师,这于什么玩意也是琴师,” 他攘臂唤道:“给老子搜!”

      早就围上来的蛮兵悍将们听得这一声,乱哄哄应了一声“是”,虎狼一般扑上来,将于斯年团团围住,剥衣裳的剥衣裳,拆古琴的拆古琴,折腾了一气,却连个铁片也未寻见。正不知所措,被兵将推搡着挤到一边的卢言跳着脚在人群外高呼:“虽然未见兵器,这琴师却有犯上之意,须知那《广陵散》讲究的,就是收一弦宫音,非慢二弦同声,且常有异音犯指,无所谓君臣也——这还不是轻侮陛下么?”

      “够了!”安禄山沉着脸止住了卢言再往下说,他虽不通琴艺,却也并非表面上看起来这般粗疏。之所以故意扮作痴憨糙混,一是为了迷惑李隆基,二也是因为底下这班胡人尽皆如此,他本人要是太过精细,亦难服众。从其本心而言,却是粗中有细,于紧要处愈加灵醒的吕布马超一流人物。如今这时局,要说以下抗上弑君犯主,他安禄山才是个中翘楚,因此被这“君臣”二字一刺,登时想起当日俯首屈膝侍奉玄宗的情形,不免满心的不自在。

      李猪儿揉了揉脑壳,满意的看着卢言的尴尬相,凑上前去,低声在安禄山耳边赔笑道:“陛下,今儿难得您高兴,偏有这这小琴师不长眼睛,要惹您的晦气。我看,不如把他交给我,管教他生不如死!”

      人群中的于斯年衣衫凌乱,手中的绿绮琴已经被夺走摔得粉碎,他却依旧面不改色——他本来就是一心赴死,却又想死在当初与韶音相识的地方,因此才在人人逃命的时候混入了洛阳宫中。今晚眼见乐工们要被责罚,遂挺身而出,先将他们解救下来,再演了这一曲《广陵散》,只求哪个叛军一时暴怒,顺手将自己杀死,如此既能了却残生,亦无须在枉死城内受苦。这琴师立于刀山剑林之中,眼看李猪儿狞笑着朝自己走来,心知若是落入这小人手中,必然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忽然眉头一皱,一把抄起地上散乱的琴弦,撞开挡在面前的李猪儿,直向上位的安禄山扑去,口中大喝:“你这逆贼!我要将你......”

      安禄山身经百战,原是踏着死人骨头长大的武将,又怎会惧怕这样一个文弱的琴师?只是变起仓促,这里又是宴会,他手无寸铁,只得举臂去搪,未料于斯年还未到跟前,就硬生生的停住,直挺挺的倒了下去。在他的背后,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将军手提一把弯刀,刀刃上还滴着鲜血。

      那人将弯刀在靴底蹭了蹭,笑道:“这乌兹刀就是好,比之前用的朴刀爽利多了。” 这厢安禄山惊魂未定,横了一眼犹自瘫坐在地的李猪儿,勉强笑道:“这群没用的废物,就知道吃!” 说罢上前挽住那将,以手抚背道:“崒干,回头你去库里挑,这样的刀,你要多少,咱有多少!” 二人相视大笑,把臂同去饮酒。

      熙熙攘攘鼎沸喧闹的万象神宫里,仿佛不曾发生过刚才那段插曲。而此刻的洛阳城内灯火通明,间或有马蹄声来往穿梭,屋舍之间尚有火光隐现,远近可闻人声哭嚎,刀兵相碰铿锵不绝。唯有神宫屋檐上隐身而立的二人,静静望着足下的东都夜景,神情晦涩难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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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章 第 10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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