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下的星星》丝竹乱耳

3、第三章

　　等到我终于回过神来的时候，顾宁早已经跑掉了。我捂着嘴，脑子在那阵余震里乱作一团。顾宁亲了我，他居然亲了我，那是嘴唇和嘴唇的触碰，只可能让人产生唯一一种联想——他喜欢我，像我喜欢谭菲那样喜欢着我。

　　明白了这些，顾宁对我交了女朋友展现出这种态度便也很容易理解了。我原以为他是在嫉妒我，可现在才知道，他嫉妒的人居然是谭菲。

　　我顶着烈日骑车回家，满头大汗地冲进卫生间洗了个冷水澡，然后趴倒在床上胡思乱想，晚间时身体出现了低烧，整个人都浑浑噩噩的。

　　我很喜欢顾宁，但绝不是他对我那种喜欢。我们两个都是男生，哪有男生之间亲亲我我、打情骂俏的？我想起了之前听说过的同性恋，难道顾宁就是个同性恋吗？每当我们一起打球、吃饭、聊天，每当我骑车载他时，他竟然是以爱慕的眼光在看着我吗？

　　我觉得别扭极了，可又在好奇中有种微妙的兴奋。我有好多话想问他，他是什么时候喜欢上我的，为什么会喜欢我，为什么他会说恨自己，我们将来还能做朋友吗？

　　我忍不住翻出手机给顾宁打了个电话，他没有接，再打过去就已经关机了，我不甘心地发了好几条短信给他，可他一直没有回复。

　　也许顾宁也在尴尬，没想好应该怎么面对我。我知道我们大概无法再像以前那样亲密无间了，却没料到顾宁从此彻底消失在了我的生活里。

　　没过多久他的号码就停了机，□□也再没登录过，我想去他家找他，到头来却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他家住在哪里。顾宁在躲着我，在突然吻了我之后，没有给我一句解释、一个交代，就这么强行斩断了我们之间的所有联系。我不能接受这种告别，我发了疯似的找他，问遍了班里每一个和他相熟的同学，却没有一个能说出他的下落。

　　那时候我很生他的气，在心里骂他懦夫，可这种怒火又在我闭上眼睛后，被他无措流泪的画面熄灭了。我真想揪着他的领子好好教训他一顿，他不光非礼我，还不告而别，无论哪件事拎出来都值得算上一笔狠账，可我更希望能告诉他不要恨自己，不管是出于性向还是嫉妒，我都希望他不要恨自己。

　　后来谭菲报了本地的大学，我也没有去到北方，而是选择了一所位于华中的高校。暑假里学校放出了今年的高考红榜，我看到顾宁果然被N大录取了，那是我得到的最后一点关于他的消息，然而凭着这点消息，我仍是找不到他的。

　　临近开学时，我又回了一趟母校，我独自走在空荡荡的操场上，听着教学楼传来晚读时的琅琅书声。从少年到成年，由相聚到别离，当到了理应各奔东西的时候，我也该继续无畏地向前，然而这老旧的校门、跳起来摸过无数次的篮板和再也联系不上的故友，组成了这个夏天属于毕业的伤感。我看着夕阳渐渐下沉，余晖里飘满了散场的味道。

　　进入大学后，开朗外向的性格让我四处如鱼得水。我忙着进学生会，忙着参加社团活动，在安排得满满当当的日程里，我和谭菲的联系不得不减少了很多，吵架和冷战开始越来越频繁地出现，而我们又尚未学会互相包容，以至于这段初恋只维持了不到一年就结束了。

　　在大学里我认识了林加乐，加乐是我舍友的高中同学，当初他总爱往我们宿舍跑。我们性格相近、趣味相投，很快就成了好朋友。和加乐相处的日子很快乐，他聪明幽默、活泼热情，我把他视为在大学里最好的兄弟，直到有一天他喝醉时突然抱住了我，说他喜欢我。

　　我又一次呆住了，不可避免地想起了当年的顾宁，即便是再次遇到了类似的事，我也依然不知所措。我真弄不明白，为什么我总会招惹来一些隐藏在朋友身份下的爱慕者，如果这次我拒绝了加乐，是不是也会从此失去他？

　　我想假装那天酒后的事情没有发生，而加乐却不打算让我如愿。他和顾宁很不一样，他不会闪躲，更不会哭，而是直接把我堵在了没有人的宿舍里，逼着要我给他一个答案。

　　“要么你跟我在一起，要么就当没有我这个朋友。”他连多一个选项都不愿给我。

　　我嘴上支吾着，连自己也弄不清心里的想法。于是加乐不再跟我废话，突然就把我按在墙上吻了过来，当他离开我的嘴唇后，看着我的眼睛问：“你讨厌这样吗？觉得很恶心吗？”

　　我愣着脸说不出话来，只遵从内心摇了摇头。即便是当年顾宁吻我时，我也没有觉得恶心过。

　　加乐仿佛舒了一口气，他抱住我，把脸埋在我的颈间，语气放软下来：“张奕，我喜欢你，跟我在一起好不好？”

　　我没有答他，只是也没有推开他。

　　加乐步步紧逼：“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了。”

　　后来我和加乐在校外租了一间小屋，过上了二人世界的日子。我们一起去学校，一起回家，在考试周焦头烂额地互相鼓舞，周末懒得出门时我们尝遍了各种口味的速冻水饺，他常常爱拿我的南方口音来取笑，接着被我用冰凉的可乐塞进衣服，他喜欢出其不意地吻我，被我按倒后又耍赖大呼臭流氓。我们也会吵架，火气上来时甚至会动手，可要不了多久我们就会和好，然后又在床上滚做一团。

　　我很爱加乐，比起跟谭菲远距离的交往，我甚至觉得这样朝夕相处、甜蜜生动的日子，更让我体会到了真正恋爱的感觉。

　　加乐学的是土木，毕业后进了一个不错的国企，这个公司参与了很多国外的援建工程，到了工作第二年，加乐被外派去了一个讲法语的非洲小国。

　　加乐每年只在春节有半个月的回国探亲假，他当然要先回家探望父母，这就意味着他没有多少时间可以留给我了。我爱他，可我恨时差和距离。我们两个都很忙碌，定点的视频通话常常不得不取消，在见不到面的日子里，热恋总会渐渐冷却，我们开始指责对方的冷淡和漠不关心，用曾经美好的回忆来证实一个不知是否正确的结论——你已经变了。

　　但我们真的已经变了吗？还是由时差和距离而产生的不安全感，让我们误以为对方已经变了呢？

　　然而我和加乐的恋情，到底还是结束了。

　　分手时我在床上躺了整整一个周末，连动弹一下都觉得疲惫。这间屋子里到处充满了我和加乐的回忆，他走后我没有动过这里任何一件摆设，生怕减弱了他的气息。周围的一切仍是这么熟悉，可我却知道他的身影终是不会再在这里出现了。

　　不久后上司找到我谈话，告诉我公司有意提拔我，虽然职位有所提升，但要到分公司去任职，问我是否愿意接受这个安排。当时我被淹没在失恋的消沉里，迫切想要换个环境开始新的生活，当听说我被调去的地方是N城——N大的所在地，同时也是顾宁生活的地方，我几乎没有犹豫就立即答应了。

　　我从没有忘记过顾宁，虽然我已经很久没有想起他。这些年里我曾思考过自己对他究竟是怎样的感情，从我们之间相处的起点到终点，我对他从来没有产生过恋慕，可因为终点时的那个吻，我也不愿仅仅把他定义为一个朋友。我甚至认为是他让我更快地接受了加乐的感情，不仅因为他给了我启蒙，还因为我心底那些隐约的愧疚。

　　是的，我对顾宁怀着愧疚。明明是他先丢下了我，但我永远忘不了当时他的眼泪和惊慌的表情。他一定很喜欢我，也许是爱也说不定，我没有责任对暗恋我的人道歉，可我却无法对因为喜欢我而憎恨自己的人无动于衷。

　　但我又能为他做些什么呢？当时的我绝不可能因为他而放弃谭菲，更不用说和他在一起。失去联系的这些年里，我只能隔着千山万水默默地祝福他，愿他拥有灿烂的前程，愿他遇到重新让他心动的人，愿那个人也同样爱着他。

　　然而如果，如果有一天我们能再见面，如果那时的他仍是孑然一身而我也没有新的恋人，我希望能有机会去试着靠近他、慰藉他，我不知道他会不会稀罕这对年少那场暗恋迟来的回报，但我总希望自己能从一个让他流眼泪的人，变成一个为他擦眼泪的人。

　　我在新地方适应得很好，每天辛勤地工作，和同事也很快打成一片。公司里一位周姓前辈是我的校友，平时对我照顾颇多，几个月前听说他向女朋友求婚成功，上周他给我发了喜帖，今天我特意封了个厚实的红包，跟其他几个同事结伴赴他的喜宴。

　　而我就在这里见到了顾宁。

　　我看着不远处他的笑脸，瞬间陷入了回忆的洪流。我想起了那个午夜里安静的街头，在操场上挥洒过的汗水，我还清楚地记得顾宁左脸的触感，记得阳光下他和我的初吻，恍惚中甚至闻到了湿润的芒果花的清香。我没有心情再去跟别人谈笑，连吃东西都没了胃口，我握着筷子的手在微微颤抖着，努力克制自己立刻去和他相认的冲动。

　　我看到他起身朝卫生间走去，当即便也站了起来，我一步一步走在他的身后，却一直没有叫住他。不过是跟老同学打个招呼而已，我到底在忐忑些什么呢？为什么心脏跳得这么快，甚至连呼吸都急促起来？

　　结果我还是没出息地看着他一路拐进了卫生间里。

　　我在外面等了好一会儿，顾宁总算走了出来，他走路时习惯略低着头，因此并没有马上注意到我。当他经过我身边时，我终于再也按捺不住，叫出了那个很多年都没有提起的名字：“顾宁。”

　　即使过去这么久，他还是一眼就认出我来。二十六岁的他已经不会再露出当年那种失控的惊慌，但他整个人都僵住了，顿了几秒才叫我：“张奕。”

　　我尽量让自己表现得自然，道：“今天我同事结婚，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

　　顾宁没有直视我的眼睛，我能感觉到他在努力地克制情绪，他周身都在散发着紧张的气息，这种气息甚至也影响了我。

　　他的声音还是很温和：“真是太巧了，今天的新娘正好是我表姐。我们两个也……很多年没见了。”

　　“是啊，高中毕业后就没有你的消息了。”我们都知道彼此失去联系的原因，因此气氛一时变得更加尴尬起来。沉默了一会儿之后，我提议：“这里不太方便说话，一起出外面去走走吧。”

　　这是打算长谈的暗示，顾宁应该也明白，他点头答应了：“好。”

　　现在正值夏末，太阳落山后暑气已经很淡。我们并肩走在街头，我扯着闲话道：“当年我在学校的高考红榜上看到你被N大录取了，毕业后你也一直待在这里吧，现在在做什么？”

　　顾宁答道：“我现在在高中里教数学，下周一就正式开学了。”

　　我笑道：“中学老师啊，果然很适合你。”

　　顾宁问：“倒是你，没想到你也在N城。”

　　“今年年初刚来的，被上面派来这边的分公司工作。”

　　“哦。”顾宁本来就不太外向，这么多年过去后，他在我面前也变得不再健谈了。

　　于是我又没话找话道：“你还记不记得刚高考完那天，我们班的聚会一直弄到半夜，那天晚上你是去了我家，我们也是这样一起走在街上，不过那时候街上没什么人，后来你还让我唱歌了，我唱歌可够难听的。”

　　顾宁脸上浮现了些笑意，道：“我还记得你唱的是《月亮代表我的心》。”

　　“对，一转眼都八年了。”我感叹。

　　顾宁没有接我的话，我们又朝前走了一会儿，我正看着川流不息的行人和车流，突然听到他说：“对不起。”

　　我有些不太确定：“什么？”

　　顾宁又重复了一遍：“对不起，当年的事。”

　　我们终于还是说到了这个。

　　“那时候我控制不住……亲了你，连我自己都吓坏了，当时我就后悔了，那种事情……任何一个正常男生都接受不了的，你一定也觉得很恶心吧，更何况你已经有了女朋友……”顾宁说得断断续续的，声音也在颤抖着，“那时候我真的很害怕，害怕你质问我，最害怕的是……你会讨厌我。我只能一直躲着你，甚至连解释和道歉都不敢对你说，就好像只要不面对你，就可以假装你对我的嫌恶都不存在一样。”顾宁停下了脚步，深深地垂着头，“是我太懦弱了，做错了事情就只知道逃避。当初不管是亲你的事，还是后来假装失踪，真的都很对不起。”

　　顾宁的样子让我想起了当年他在第一节体育课上的表现，而今天的他看起来远比那时候还要无助得多，那么今天的我是不是还可以像当时一样，傻气又体贴地给予他一点帮助呢？

　　我也停了下来，问他：“那这些年你过得还好吗？”

　　顾宁仿佛在等待我的指责，当听到这句话时，他眼带困惑地抬起头看向我，答道：“还算……不错。”

　　“那就好了。”我朝他微笑，“那不就够了。”

　　他有些着急地开口：“张奕——”

　　我打断他：“我没有觉得你恶心，虽然当初我是很生你的气，但我从来没有真的讨厌过你。你知道吗，当初在跟谭菲分手之后，我也交过一个男朋友，我一直都觉得是因为你我才那么容易就接受了他。”

　　我看着他的眼睛道：“后来再想起那件事，我想我终于可以明白当时你的感受，这些年也一直都希望你能过得好，现在听你这么说，我总算可以放心了。”

　　顾宁怔怔地看着我，似乎不能相信他这些年的心结就这么被我轻描淡写地揭了过去。我看着他的表情，心里涌动着流水般的温柔，胸口却是炙热的，我笑道：“怎么不说话了？”接着用手捏了捏他的脸，这个动作在两个久别的男人之间显得有些突兀和过于亲昵，我又说：“那就笑一笑吧。”

　　“谢谢你，谢谢你张奕。”顾宁露出一个歪歪扭扭的笑容，说实话并不好看，如果我眼前的还是八年前那个他，我甚至觉得他又要在我面前哭出来了。

　　我故意说些轻松的话：“行啦，过去的事就别总再提了，我们老同学那么多年不见，现在既然难得重逢，千万别又再失去联系了。刚好我来N城那么久了老是忙着工作，一直也没到处好好玩过，当初你到我们那边我那么照顾你，现在来了你的地盘，你也该尽一下地主之谊吧？”

　　顾宁用力点头：“当然的，只要我有时间，一定义不容辞。”

　　我又试探着问：“那如果我老这么叫你出来，会不会有人要介意了——比如吃醋什么的？”

　　顾宁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有些不好意思地否认了：“没有，没人会介意的。”

　　我竟然松了口气，说：“我也没有。”

　　这样故意地表明单身，其实也算是个明显的暗示了吧？

　　“这样。”顾宁也许也是因为明白了这个，所以才又低下了头。

　　他似乎还是改不了爱逃避的毛病，那么这回只有让我来主动一次了，我说：“不然就明天吧？反正我周末也是闲着，你也还没开学，你可以带我到处逛逛，去找点好吃的，或者去看个电影也行，你觉得怎么样？”

　　顾宁抬起头，朝我笑了起来，像当初加入我们打篮球一样爽快地答应了：“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