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国佳人》灵犀1

4、挡剑

　　这些念头一闪而过，她仿佛在想他的话是否可信，眼中渐渐流露出一丝迷茫与感激织成的复杂的情绪；“不管能不能成功，我都谢谢你。”

　　“如果不成功，你会不会因为失望而离开？”

　　她自嘲道；“我已经无处可去。”

　　“你……”元晟话音未落，只听门外突然传来打斗声。他顾不上回答她，起身朝门口走去。

　　与此同时，门对面的窗子被撞开，一个黑影鬼魅闪入室内，凛冽的剑光扫向元晟。

　　“小心！”怀瑾惊呼，一个念头飞快闪过，她飞身而起，用尽全身力气扑到元晟身上，猛地将他推开。

　　她听到了裂帛声，冰冷的剑穿过她的衣衫，从她的肌肤上擦过，鲜血染红了衣袖。几乎在同一瞬间，她又听到了兵器碰撞的声音，元晟已经将她挡在身后，持剑与刺客搏杀。没过多久，大批侍卫涌入，刺客并不恋战，杀出一条血路从门口逃出。

　　“锦儿，你怎么了？”元晟大惊，一边喝斥侍卫传太医，将她拦腰抱起，朝床的方向大步走去。

　　他的手上沾着她的血，她在他的脸上看到了惊慌。

　　这就是她期望的效果，她望着他，嘴角勉强撑起一缕微笑，虚弱苍白，却带着一丝欣慰；“你没事，真好……”吐出最后一个“好”字，她的声音就这样断了，身子亦像折翼的蝴蝶，虚弱地躺在他的怀里，疲倦地合上眼睛。

　　昏暗中，她依然能感受到那双眼睛的注视，她的手被他紧紧握住。他的声音带着一丝暗哑；“对不起……”

　　怀瑾闭着眼睛，脑海中不断重复着刚才的一幕幕，他并没有落下风，如果没有她，他真的躲不开刺客的偷袭吗？

　　他是对不起她，就在他与刺客搏杀的时候，依然在试探着她的反应。她多么希望这声“对不起”，是发自真心的愧疚。

　　困意渐渐袭来，她的头越来越沉，纷繁复杂的思绪都变成一团模糊。恍惚中，她又看到了母亲，母亲凄美的容颜半隐在哀伤的云雾中……

　　她的外祖父是南楚武安候谢威，母亲是谢氏长女，巾帼不让须眉，少年多次随外祖父出征。除了出众的容貌和文采，她还有一身不输给男儿的好武艺，可以说在当年的金陵，没有一个女子可以和她一决高下。

　　然而，这些都是金陵的旧事了。在金陵，她多次在酒肆饭馆听到人们谈论她的母亲，都是感慨，当年的谢家小姐何等的风华绝代，可惜被家族所累……

　　她会忍不住想，是不是自己记忆出了问题？他们所提到的那个风姿卓越的女子，真的是她的母亲吗？在她儿时的记忆里，甚至从没见过母亲拿剑。

　　梦里，她又回到了六岁……在花园的湖边见到了夏俟祯和侍妾朱氏的儿子夏钰，她不记得自己为什么和他吵了起来，只记得五岁的男孩指着她一声声叫着“野种”，那时她虽然不明白野种是什么意思，却也知道那不是什么好话，她只想教训他一顿，让他闭嘴，却在厮打中失手将他推入水中。她吓得跑开了，心里一点解恨的快意都没有，只感到恐惧。夏钰很快被赶来的家仆救了上来，当天发起了高烧。她的父亲对她和母亲一改往日的漠然，发红的眼里尽是嗜血的狰狞，那只常年握着兵器的手高高扬起挥向她的脸，母亲挡在她的面前，那个男人的手在半空听了一瞬，然后重重打在母亲的脸上。母亲被打倒在地，他指着她们怒吼，如果夏钰有事，他会让她为夏钰陪葬。

　　她哭着问母亲，什么是野种？母亲只是抱着她默默垂泪。

　　夏钰一直高烧不退，最终还是没有活下来。

　　那时她虽然很讨厌朱氏和她的孩子，却从未想过要他们死。夏钰的死并没让她感到丝毫的开心，而那个男人已经将她当成了杀死夏钰的凶手。夏钰死的那天，他提着剑冲入母亲的苑子，铁了心要杀她为夏钰报仇。仆人都躲得远远的，邱嬷嬷死命抱住他的腿，被他一剑刺中，无力跌倒在血泊中。在场的仆人都躲得远远的，再也没有人上能保护她，她蜷缩在母亲的怀里，眼睁睁看着那个如同从地狱里走出来的男人提着带血的剑向她刺来。

　　那天她受惊吓过度，母亲到底对那个男人说了什么，她已经全然不记得了。还是邱嬷嬷后来告诉她，让那个男人放下手中的剑的不是他和母亲的夫妻情分，而是他对谢家依然有所顾忌。他没有杀她们，却将所有的恨都倾注在了那根他用了多年的马鞭上，鞭子一下下打下去，每一下都足以让人血肉模糊，母亲将她护在怀里。那一天的血雨腥风里，她没有挨一下鞭子，可母亲身上已经找不到一寸完好的肌肤。

　　从此，母亲失去了当家主母的地位，府内一切大小事务都由朱氏接管。下人见母亲被冷落，又被朱氏敌对，都不再将她们放在眼里。府上的月例甚至都没有她们的份。母亲靠变卖嫁妆维持她们的生活，这样的日子又过了两年。

　　八岁那年，皇帝中了魏国的反间计，将谢氏以叛国的罪名满门抄斩。夏俟祯写下休书，彻底将她的母亲逼上了绝路。

　　那天，她从下人口中听到谢家被满门抄斩的消息，小小的她冲入母亲的房中，她要听母亲亲口告诉她，她听到的传言都是假的，那些下人都不将她们当成主子看，平时就没对她们说过好话，他们都在骗她，都恨不得她们母女痛苦，她为什么要相信那些可憎的嘴脸？可当她冲进母亲的房中，却看到母亲穿戴整齐躺在床上，她的双眼紧闭着，苍白的嘴角流出一抹淡淡的红，像一道伤口，烙在苍白的肌肤上。

　　她的第一个念头是，母亲是不是睡着了？可为什么穿戴的这么整齐，为什么不盖被子？母亲太伤心的缘故吗？她取出帕子将母亲唇角下的红痕擦干净，这才注意到多年追随母亲的邱嬷嬷已是满脸泪水。

　　因为，母亲不是睡着了，或者说，她再也醒不过来了。

　　几年后，她渐渐了解了当年谢氏获罪经过——母亲与夏俟祯成婚的时候，北朝还是燕国的天下，楚燕连年不断。母亲岁夏俟祯出征，一次战役中，夏俟祯的军队中了敌军埋伏，母亲亲自率军营救，与夏俟祯里应外合打破敌军的包围，最后反败为胜，一举拿下了燕国的几座城池。而母亲却被敌军俘虏，当时，她已经有了两个月的身孕。

　　母亲被关押了一年之久，也是在敌营将她生下来的，后来设计带她逃出，回到了金陵。而在母亲失踪的一年里，外祖父和夏俟祯都对外声称母亲身体有恙，不宜出门。

　　南朝重文轻武甚于北朝，可士风对武将却极其苛刻，战死沙场，马革裹尸是武将最高的荣耀，被敌人俘虏的武将哪怕没有背叛国家，九死一生逃出敌营后又立下战功，也要备受世人的猜忌与鄙夷，终生背负耻辱的烙印，只有一死才能保住名誉。

　　夏俟祯保守秘密是为了保全自己的名誉，外祖父是为了保全母亲的声誉，也怕传到天子耳中惹来无端的猜忌。

　　而夏俟祯认定她是母亲和燕国人生下的孩子，心里也恨上了谢氏。

　　外祖父无数次凌元述惨败，是元述恨之入骨的人，两个人怎么会有暗中往来！皇帝收到的那封元述写给外祖父的信是元述故意设计的，信中提到她的母亲曾俘虏一事，暗示外祖父已经暗中背叛了楚国。因为那名当年俘虏了母亲的燕国武将后来又投靠了魏国。皇帝因此对外祖父生出疑心，而就在这个时候，夏俟祯在张奎的怂恿下，与其合谋诬陷谢氏与魏国勾结，这两个人一个是外祖父的女婿，一个是外祖父的部下，端木隆相信了他的一面之词，将谢氏满门下狱。负责主审案子的大理寺丞范佶正是张奎的死党，皇帝相信了范佶捏造的供词，将谢氏以叛国罪论处。外祖父与几个舅舅都被处以极刑，其余男子都斩首示众，妇孺皆被没入奴籍。

　　元述只是一个纨绔子弟，元氏先祖追随燕国的太祖皇帝征战沙场，立下显赫战功，被封为靖国公。燕太祖对开国功臣十分忌惮，所有通过军功受封爵位的武将都被剥夺了兵权，元氏也在其中，燕国还有侯爵以上的贵族子弟不得从军，担任文臣也不能入兵部的规定。北朝的尚武之风甚于南朝，但皇帝对位高权重的武将依然是十分忌惮，因为皇帝知道，历代王朝更迭，造反的都是武将，战乱时期被重用的武将，待到战事结束后依然被皇帝视为隐患。元氏的人在仕途受阻的情况下除了无所事事，却将精力用在经商上，元氏在仕途不济的百年里倒是积累了富可敌国的财富。直到后来，身为督元帅的韩谅娶了元氏的女儿，得到了元氏的财力支持，暗中培植势力，私募军队，一朝篡位建立魏国，元述摇身变成开国第一功臣，被晋封为靖南王，重新得到兵权。

　　燕国末帝在未年间与南楚战火不断，却败多胜少，陆续失去十几个州郡。韩谅称帝后一心要收复失地，屡次派军南征，元述身为主要将领之一，与谢家军交战几乎屡战屡败。后来使用反间计害谢氏被满门抄斩，魏军攻城略地，势如破竹，不但夺回了失去的十几个州郡，还占领了原来属于南楚的数座城池。从此南楚由强变弱，端木隆遣使求和，给魏帝送去大量金银作为军费赔偿，同时又送大量钱财到东丹寻求结盟，魏帝顾及东丹的强大，才答应与南楚议和。

　　八年过去了，元述在两年前病死，范佶和张奎都已经死了。下一个要除掉的人就是夏俟祯，不过这四个人都只是杀人的刀，她当然明白，真正掌握谢氏一门生死的人是端木隆——大楚的天子，也是造成这场悲剧的真凶。夏俟祯后来投靠后党，因为手握兵权，深得皇后器重。她帮助端木奕只是为了让他有足够能力与太子抗衡，借他的手除去夏俟祯。等夏俟祯一死，太子之位必然岌岌可危，她再帮助太子反戈一击，达到借端木雍和皇后的手除去端木隆的目的。

　　母亲是为了救夏俟祯被敌军俘虏，她不但没出卖过国家，反而为国家立下了显赫战功，难道仅仅因为没死就是不可宽恕的原罪吗？这是帝王的狭隘，是世人的愚蠢，亦是武将的悲哀。护国有功的将门世家却遭暴君屠戮，最大的屈辱与悲哀莫过于此。她要为亲人报仇，也要为家族雪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