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挚友》方小姚

2、2

　　六
　　像所有在恋爱中的小女人一样，麦冬的心沉浸在像蜜糖般的快乐里，做家务的时候，嘴里也哼着轻快的调调。打电话的频率越来越高，她声音压得低低的，似乎是有些顾忌，但依然无法掩饰里面那一抹少女的娇羞。
　　因为陈城不在这个城市，麦冬恋爱的能量只好发挥在南方身上。就连很平常的坐在一起看电视剧，都需要挽着南方的手，才能满足心底那点关于甜蜜的愿望。
　　“南方姐，很久以前我把你当偶像呢。”
　　南方回过头，疑惑地看着她。
　　“就是那次高三颁奖的时候，你和苏严站在一起，我当时觉得你简直是人生赢家好吗？”麦冬一边说着，一边陷入了冥想，“自己那么优秀，又有个那么棒的绯闻男友，哈，我当时就是受了你的刺激才奋发图强的。”
　　南方笑。
　　“结果现在更受刺激了，你竟然才比我大半岁！”
　　“如果可以，我愿意和你换。”
　　“啊？”
　　南方状似不经意的样子，“如果可以，我宁愿……我宁愿要个真正的男朋友。”话到了后半句其实转了个弯，原本那个念头连在脑海里幻想的勇气都没有。只觉得已经成了定局，有些事情，就该让它永远成为秘密。

　　后来，为了庆祝自己的初恋，麦冬在家里做了一顿大餐。那天南方实习的公司加班，回来的时候比较晚，天已经黑了，她想到在家里一直等自己回家开饭的麦冬，心里却是暖暖的，一种久违的家的情绪涌了上来。回家时路过小区门口的夜市摊，想起麦冬喜欢吃辣，于是绕了段路去自己平时经常光顾的小吃店，买了美味的辣炒海鲜。
　　到家的时候麦冬正在看电视，空气里弥漫着菜香，她看着南方手里提着的餐盒，问，“买了什么好吃的。”
　　“炒海鲜，要不要尝尝。”
　　“当然要。”麦冬笑，“南方姐，你简直是世界上最好的好人！”

　　人生的路上总会出现各种各样的意外，比如傍晚时兴高采烈提着炒海鲜往家走的南方，怎样也无法预料到两小时后的自己会坐在抢救室的门口。医生说是海鲜过敏，某种物质导致病人呼吸道发生中度水肿，如果再晚来一点医院，后果不堪设想。
　　南方坐在那里，来来回回想着医生的话，连手都在颤抖。
　　陈城坐在离她不远的地方，晚上他接到电话后便借了朋友的车赶来。他在的C城离南方在的地方有一个半小时的车程，到医院的时候，麦冬还没有脱离危险。
　　大概是很久以后，他向南方走了过来。
　　“你是不是故意的？”
　　南方抬起头来诧异地看着他，眼睛还有些红，没明白他在说什么。
　　面前的人又问了一遍，“你是不是故意的？”
　　那表情陌生得让人感觉仿佛从未认识过。

　　七
　　深秋的夜有些凉，南方一边哭着跑出去的时候，脑海里还一遍一遍回响着陈城刚才说过的话和语音里的冰冷。
　　“你其实是因为嫉妒吧。”
　　“以前有女生和我走近，你就会不高兴。我知道你一直都喜欢我，你觉得我会被她们抢走，你只顾自己怎么想，却从来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
　　“如果不是这样，为什么之前都好好的，麦冬和我一确定情侣关系，就出现这种事情？”
　　“你要清楚，我和你只是普通朋友。”
　　“你实在是太可怕了。”
　　看，原来他都知道，都知道。

　　一路上南方脑袋里空荡荡的，她不停地往前走着，却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去哪里，她只想快点逃跑，逃离那个人在的地方。
　　也不知道她在黑暗里走了多久，脸上干干的，风吹在上面有些疼，眼睛似乎已经流不出泪。突然间某个念头似乎惊醒了她，想起了还在抢救室的麦冬，好不容易平息下来的难过又起了些波澜。
　　最后又折回了医院。
　　麦冬这时已经脱离了危险，安安静静地躺在病房里。陈城就坐在她身边，紧紧地握着她的手，十指相扣。他似乎也察觉到南方的出现，只是没有情绪地说了四个字，“她没事了。”

　　南方最后是在病房外的走廊上坐了一夜，那一夜，她想了很多很多，但大多数只是胡思乱想。等意识到麦冬真的没事的时候，心痛的感觉才渐渐浮现了出来。每次一闭上眼睛，她就能想起陈城说起那些话时冷淡的表情，那一刻的他就像是一个魔鬼，残酷地斩杀着、否定着那些只属于的她的少女情怀。
　　那些她视若珍宝的东西。

　　早晨麦冬醒了，死里逃生的少女似乎并不觉得沉重，“真倒霉啊，竟然会出现这种事。”
　　南方抱歉地看着她，“对不起。”
　　“你说什么对不起，又不是你的错。”麦冬笑，“连我都不知道自己对海瓜子过敏，你怎么会知道。”
　　南方没说话，余光里似乎看见陈城尴尬地笑了笑。

　　八
　　从那以后，和陈城似乎就生疏了起来。麦冬并没有察觉出两人隔阂的端倪，依旧嘻嘻哈哈地和南方倾诉恋爱中甜蜜的烦恼。每隔一两个星期陈城会赶来和麦冬见面，头几次麦冬一直是准备叫上南方的，却统统被南方婉拒。
　　每次拒绝的时候理由也很类似，南方摆出招牌式的轻松笑容，“你们小情侣吃饭，我这个灯泡多不好意思。”

　　一直到第二年麦冬生日，南方实在没有理由推脱，才发生了事隔许久后三人的第一次齐聚。
　　坐在对面的陈城不停地说着有趣的话题，旁边的麦冬很认真地侧耳倾听着，嘴角带着幸福的笑。多时未见的男生似乎又成熟了一点，收敛起曾经的不羁和傲气，变成了知分寸、懂进退的男人。
　　而此时的南方，却觉得对方是那么地陌生。

　　中途麦冬去上洗手间，饭桌上只剩下陈城和自己。空气变得有些粘稠起来，南方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倒是陈城先打破了僵局。
　　“那天晚上的事，对不起。”
　　南方没有说话。
　　男生又说，“是我错怪你了，当时我太紧张了，麦冬的情况很不好，我根本……”
　　南方打断他，“没关系。”
　　其实她并没有怪陈城，她只是很难过，难过在那一刻陈城对她本能的质问和怀疑。这也使她突然意识到，也许很多事情从一开始，就是自己的一厢情愿。
　　陈城没有做错，他只是用一种尖锐的方式，唤醒了还沉浸在梦中的少女。

　　这时，她突然想起了另一件事，犹豫了很久才开口，“以前听麦冬说，你告诉过她我和苏严以前高中的时候是一对，可你、你明明知道我喜欢的是……”话音在这里停顿了下来，心里的那个“你”怎么也说不出口，最终还是放弃了，继续道，“为什么？”
　　对面的人明显愣了愣，脸上似乎有尴尬，良久扯出一丝笑意，“哦，我们关系这么好，我原本是怕她误会……你别介意。”
　　“你别介意”说得风淡云轻。
　　其实南方还有很多话想问，却最后一个字也没说。心里一直忽明忽暗的火焰，在突如其来的寒流里，悄无声息地熄灭了。

　　时间不急不缓地往前走。
　　转眼发生了许多事，比如南方大学毕业，留在了A大继续读研，比如麦冬下定决心放弃可能的保研机会，准备考去陈城所在的城市，为结束磨人的异地恋而开始了紧张的复习。
　　生活在继续。南方依旧住在那家安顿了两年的小公寓里，麦冬依旧是她最好的室友。麦冬和陈城的关系依旧亲密。恋爱的时候，麦冬也会分配一点时间陪南方这个小伙伴，两人渐渐成为彼此很重要的人。有时候回想起发生的一切，想起陈城对自己说过的话、自己为陈城做过的事，南方觉得自己挺傻的，可每当看到麦冬那张乐呵呵又无忧无虑的脸，心里就没了脾气。
　　所以，就这样吧。

　　九
　　南方是在麦冬复习考研的时候学会做饭的。
　　麦冬准备得比较早，大约从早春开始，每次天还朦胧亮的时候，南方裹着外套哆哆嗦嗦从卧室里出来，便看见麦冬已经笔挺地坐在小书桌前翻书了。确实是很辛苦的过程，甚至连做饭或下楼吃点便饭的时间都变得珍贵了起来，常常南方从学校回来，便看见堆在门口垃圾箱里的外卖饭盒。
　　于是那个周末她去了趟超市，按照计划好的食谱买了些食材，然后在家里开工了起来。
　　凤尾菇汤、青椒炒肉、冬菇菜心，都是很简单的家常菜，让南方无语的是，凤尾菇汤里面竟然有一股糊味，她正感慨着自己果然没有做饭的天赋时，身边的麦冬却一边赞叹着好吃、一边把碗底的菜盛了干净。
　　仿佛受到了鼓励一般，于是每个周末南方都会做顿饭，小半年下来，倒是厨艺进步了不少。

　　这天两人坐在一起吃饭的时候，南方突然想起了什么，问身边的人，“对了，以前陈城每个周末都往这边跑，怎么最近这几个月都没怎么看他约你出去？”
　　“哦，”麦冬咬了口鸡翅，“我说在准备考试，接下来这半年见面的机会可能少一些。”
　　南方点点头，表示理解，想了想又问，“对于你考研这事，他怎么看？”
　　麦冬眨眨眼睛，很快乐的样子，“他当然是全力支持我啊。”

　　可遗憾的是，麦冬最终未能如愿地考去陈城所在的C 城。
　　原本是很平常的一天，当麦冬向电话里的陈城提起半个月后的研究生入学考试时，对方的反应没有意料之中的期待，而是绵长而令人焦灼的沉默。似乎犹豫了很久，对方才说，“麦冬，我想了很久，觉得如果只是因为我的话，你还是不要考过来了。”
　　“为什么？”麦冬问。
　　那边停顿了很久，突然挂断了电话。麦冬再打电话过去，已是无法接通。

　　然后，陈城这个人就好像从生活里消失了一般，电话不接，短信不回。懵懵懂懂的麦冬早已没有了复习的心思，晚上坐在沙发上时不时发呆，偶尔也会歇斯底里地拉着南方，“姐，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是不是我太黏他了，还是我为了他考研这事情，给了他很多压力？”
　　南方看着她，不知道该从何安慰。
　　在陈城失联二十天、研究生考试前的那个周末，南方陪麦冬跑了趟C城。
　　三人出来见面的地方是当初麦冬和陈城谈恋爱时常去的咖啡馆。
　　麦冬坐在南方身边，不停地哭着。面前的陈城酝酿了很久，才说了五个字，“麦冬，对不起。”
　　接着陆陆续续地说了很多——
　　“其实从你说要为了我考研来C城时，我心里压力就很大。”
　　“我是喜欢过你，但是我们还太年轻了，未来有很多可能。”
　　“我不希望如果你以后不幸福，认为是我的责任。”
　　说了很多，大多是慈悲又残忍的话，对面的麦冬一直委曲求全、一退再退。南方看着她恳切又卑微地向陈城挽回爱情的样子，只觉得难受又心疼。那一刻，她仿佛透过麦冬看到了那个同样恳切又卑微的自己，她想为这个可怜的女孩做些什么，却无从下手。陈城还在说着，某个瞬间心里的悲伤向海啸一样涌了过来，她突然什么都听不清了。

　　最后，一声清亮的耳光声让一切戛然而止。
　　是南方。

　　十
　　让南方颇为意外的是，年少时的流言一语成箴，兜兜转转，最后的最后，她真的又遇见了苏严。

　　说起来情节有些俗套。那年麦冬失恋后，情绪一直不太稳定，南方照顾了一段时间后决定送麦冬回家。回学校的火车上，苏严坐在南方的对面，那时的南方甚至都没有认出他。
　　“那后来呢。”
　　“后来他就开始死缠烂打了呗。”
　　“哈，我早就知道，肯定从高中的时候他就偷偷在暗恋你！”麦冬笑。
　　“没有的事。”
　　“你不说我自己去问他！”麦冬笑着，一边朝厨房喊话，“苏严哥，你说，你是不是高中的时候就看上了我们家南方姐呀？”
　　里面传来淡定的声音，“是啊。”

　　那天晚上，两年未见的旧友像很久以前那样挤在南方床上，准备说着属于女人的悄悄话。
　　突然麦冬问，“姐，你以前是不是喜欢过陈城？”
　　听到这么多年的心事第一次被人问出来，南方既没有羞愧、也没有抗拒，而是心平气和地反问，“为什么这么问？”
　　“我觉得你应该喜欢过他吧？”
　　“怎么看出来的？”
　　“你还记得最后那次我们一起对质，你帮我打了他一耳光那事吗？”麦冬顿了顿，“你突然哭了，哭得比我还凶，我就觉得有些不对劲。”

　　南方回想了一会儿，事情已经过去那么久了，可是心里还剩着余温。她想起那场大哭，大概是她活过的岁月里哭得最惨烈的一次，哭得那样撕心裂肺，心里所有压抑着的委屈、不甘和痛恨终于在那一瞬间找到了宣泄的缺口。那时候的她简直太伤心了，比知道陈城不喜欢她、不相信她那些事实时还要伤心。
　　在他伤害麦冬的那一刻，面前的人不再是她青春里一直瞻仰的美好少年，而是陌生自私善变的混蛋陈城。
　　于是所有关于喜欢的幻想，都成了伪命题。
　　甚至很久以后，南方还在为某个问题所困扰：到底是她当初喜欢的那个男生消失了，还是他一开始其实根本不存在呢。

　　真是令人恍惚。

　　麦冬接着又说了另一件事，“去年我还和陈城出来吃过一次饭，聊了很多，也说起过你。”
　　“哦。”
　　“我问他有没有喜欢过你，你知道他怎么回答吗？”
　　南方没有说话。
　　“他说很久以前喜欢过。”
　　“嗯。”
　　麦冬笑了笑，“算了，你都有苏严哥了，我不该和你说起这些。”
　　南方只是道，“没关系。”

　　那天晚上，麦冬像往常一样抱着南方睡着了，窗外传来了轻轻的蝉鸣。南方闭着眼睛，突然间听到了耳边有什么涌动的声音。那声音开始很小，渐渐地变得嘈杂喧嚣起来，像一条时光的河，从自己身体里急速地穿过。她看到了那个年少的自己渐渐变成了现在的自己，一切渐渐模糊又渐渐清晰，最后焦距定格在麦冬轻轻呼吸的侧脸上。
　　她笑了笑，终于沉沉地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