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我头上又长了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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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头上长了一棵草。
我不知道它是什么品种。绿油油的叶子从我发顶上抽条出来，中间的嫩芽处还衔着根小花蕾，又瘦又小。一点都不高贵，一点都不漂亮，就像是闲置的菜地上长起来的野草，还是营养最贫乏的。
但如此普通平凡的它，到了我的脑袋上就成了个大爷，碰也碰不得，还得高高供奉起来。每当太阳出来，就是它长得最旺盛的时候，那不属于我的东西，一直往我脑海里钻。我头疼，感觉脑子要炸开似的。
一开始只有芽壳的时候还好，可自从它渐渐长起来以后，我就再也不敢去发廊剪头发了。
那些人明明深度近视了，还死活不肯承认。
“我头上长了棵草，就正中央那里，等下剪头发的时候要小心，别碰着了。”我指着发顶跟他们强调。
他收起了剪刀，用看神经病的眼光看着我，一直到我不耐烦了，才支支吾吾地问：“你那处需要特别护理吗？例如，植发？”
“说人话你还不会听吗？就给我修发尾，其它的都不要动，这个总会了吧？”他都不知道头上长了棵草是多么辛苦的一件事，比养孩子还苦。
梳头发的时候得特别小心，只能绕开它分界，或者把头发往旁处拢。洗头时，也得一截一截地洗，水速不能开大，水温也不能太热，就连洗发水也不能用酸性，最好还得含有植物精华。否则，它损了一点，你就会剥皮拆骨般地痛，更别提整棵拔||出来了，那滋味一点都不好受，疼得心肝脾胃都像要吐出来，就像被人暴打过一顿似的。
因为它，我不得不做些改变。
我渐渐地爱上了戴帽子，白天也戴，黑夜也戴，夏天也戴，冬天也戴，屋里屋外都会戴。习惯了，连睡觉时也不会脱下。款式还是其次的，帽檐一定得宽，中间拱起来的地方空间要足，而且最好能盖住我大半个头。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要不透光。若是捂出汗了，就当做是浇水好了。
我尤其喜欢黑暗的地方，最好是一点光都没有。家里的灯常年不开，所有透光的地方都是堵上的，平时最多打个电筒。因为，我不能让它光合作用的，它长大了，会从我的脑袋里吸收那本就不多的养分，根会往里长，然后在里头搅，我会更疼的。
有一次，室友恶作剧把我整箱帽子搬到了别处，还拉开了窗帘，让阳光照了进来，说天气那么好，要带我一起去逛街，换一种心情，不要整天带着屋子里发霉。
“你以为你是在救我吗？你这是在害我！你没看到我头上长了草吗？”
脾气还算不错的我，当场就发作了，痛得滚在了地上，撕扯着头发。讨厌的天气，讨厌的阳光，根一定顺着骨骼、顺着血管往里扎了，脑袋麻得都不像是我的了。
“你就是病了，还病得不轻，不就是一个男人吗？用得着吗？神经病！我再也不想管你了！”
她就这么走了，脸上带着我指甲掐出的血痕，走的时候记得要把门给甩上，却故意不把窗帘拉上。真是个坏女人，讨厌的女人。
我知道她羡慕我。
我有个男朋友，虽然已经好几个星期没见过他了。
他很好，长得很英俊，浓眉大眼的，身体也非常壮实，而且非常聪明，就是脾气有点不好，一喝醉酒了总爱动手动脚，没个轻重。
不过，他跟我说，我是特别的，不是每个人脑壳里都有种子，不是每个人脑袋上都会长草。这是看一个人的天赋和运气的。
他说，天赋是我天生的，但运气是他给的。
这一切都得感谢他。都是靠他推的那一把，我的头撞到了桌子上，这才让种子发芽了，生了根。
这是我俩的爱情结晶，是两个人共同努力的结果。
他说，别害怕，这没什么大不了的，甚至非常好看，很特别，就像我一样。所以，不能告诉别人，如果人人都知道，他们那么爱美，到时候人人头上都会长了草、开了花，那我就不是最特别的，就不是最独一无二的存在了。
我相信他，我那么地相信他。我的脑子不太灵光，但这并不影响我的判断。虽然有点痛，好吧，是很痛，但不是经常，只是偶尔，我还是能忍的。为了他，我愿意让自己变得漂亮。
头上长了草的另一个改变，是疼痛，疼痛让我变得越来越有同情心，身同感受的我，学会了怜惜土地。
小学时，老师就教过，“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好多草，那么多的草，草从地里长出了，地该多疼。所以看着别人乱踩踏草地时，我是很生气的，会忍不住发火——踩草就好了嘛，干嘛要踩地？什么人啊这是？
于是，平时，我又多了项工作。
土地为了让自己、让这个城市变漂亮，那么辛苦，受了那么多的委屈，要被好好呵护才是。我得给他补充点养分，帮他挖去草根，减少他的痛苦。
这项工作，或者说神圣的使命，一般在深夜进行，或者至少是天黑了以后，否则那些没良心的环卫工人，或者什么没长眼的见义勇为的人会来阻碍我。这些人还特别没素质，有一次争执中，有个人扒下了我的帽子，当场就尖叫了出来，连滚带爬地跑了……跑了，也不记得把帽子还给我。回去的路上，我都快痛死过去了，还遭人白眼。
“不就是头上长了棵草吗？”我气得大骂，“活了十多二十年，没见过草？没见过除草的吗？”那副模样，真跟见了鬼似的。小见多怪。
我不就是一开始的时候，不懂事，技术又不好，把自己痛得半死，除草还不干净。几回过后，草换了个地方，又长了出来，我也知道错了，不除了。只不过，坑就真的成了坑了，不长草，也不长别的东西，光秃秃的。
为什么别人犯了错，就能祈求别人原谅，还一副心安理得的样子；而我，只不过有了那么一点点的不对，就得遭受别人的指责、谩骂，独自承担后果，连申诉的资格都没有？
我也想要一头乌黑亮密的头发，我也想去发廊弄一个美美的发型……
这不公平。我委屈了，可只有土地能明白，因为只有他永远在我看得见的地方。
帽子有点碍事，我摘了下来。
挖，我努力地挖，帮他除草，帮他松土，作为秘密的共享者，我有义务让他健健康康，快快乐乐。
对了，是不是还得施肥？距离上一次施肥，是不是已经隔了几个星期了？
“对不起。”我诚恳地道歉。“如果我早点知道长了草是那么痛，我就会早点来帮你，不会拖那么久，不会每次在这里路过，都无视你的痛苦。不过，这次，我不是一个人，我专门带了我室友来。”
她常在别人面前说我笨我蠢，说我缺心眼，说我脑子进水，说我头上长草。对啊，她明明早就知道我头上长草了，为什么还要这么对我？
我们同一个小学，同一个中学，再考到同一个地方上大学，那么难得的缘分，不该建立起很深厚的友谊的吗？
小时候，老师说我头上长草了，她还来安慰我，说“不就是连错了两道运用题吗？谁一生中没犯过错，没算错过数？这样的老师没良心”。
那为什么她知道我头上真的长了一棵草以后，态度就变了？对我恶声恶语，怒目相对？
我才知道，老师是对的，我男朋友是对的，甚至很多人都是对的——我头上真的长了草，真正没良心的是她。
可现在呢？风水轮流转。她头上也长了草。一棵比我头上的，漂亮得多的草，又细又长的叶子，像凤凰的尾羽般，还开了花，艳红灼眼的花瓣团成球，美得不可方物。
为什么她头上的草要比我的漂亮？为什么她头上长了草，还能开开心心地走在阳光下，丝毫没感受到痛苦？
明明我头上的草龄要比她的早，它却迟迟不肯开花，只肯往我脑袋里扎根。
从小到大，我不够她美，也不够她聪明、善良，现在竟然连长草了，也比不过人家。
我痛，很痛，痛得脑袋要裂开了，心也要碎成渣了。
男朋友说，能让头上长草的秘密只有我们俩知道，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只有我一个人。那为什么她头上能长出一棵那么漂亮的草？
骗我的，都在骗我的！他明明就把这个秘密告诉了其他人，告诉了好多人。我和她认识了这么久，他和她也早就认识了，肯定早就共享了这个秘密。他们一定背着我，牵过手，拥抱过，说了曾和我说过的所有甜言蜜语。
只有我还傻傻地相信他……亏我还那么地相信他！
我用力地挖，挖，挖。月亮出来了，有光，它又开始光合作用了，根死命地往里扎。我的头又开始痛，撕裂般地疼痛。
可就差一点了，已经能看出一个大概的轮廓了。我放下了铲子，用手把土细细地扫开，一点，再一点。
空气中本来弥漫的草腥味、泥土的芳香味都被掩盖住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思恋腐烂以后独特的香味。
我看到了里头的那个人，还穿着最后一次见面时的那套衣服。明明说好了再也不见的，隔了几个星期，我还是忍不住来找他。但是岁月果然是把杀猪刀，这么短的时间已经有点认不出来了。
原来……心变得快的人，模样也变得快，好不容易再次相见，连一点应付的表情也不愿做了。
“我知道你嫌我蠢，嫌我笨，嫌我长得不够漂亮。你不喜欢我，是不是喜欢她？那我让她来陪你好了。”
头很痛，估计是脑子里的养分不够了。我只用养一棵草都这么难受，那么，土地需要的养分肯定更多吧？他真可怜，不会动，不会说话了，全世界，只有我才知道这里，只有我会怜惜他了。
室友有点重，搬起来有点吃力。我扔掉了麻袋，拉着她的手，在地上拖，没力气了，只能走一步歇一步，直到坑边。
“亲爱的，你不知道，我有多么的讨厌你。你凭什么一直以救世主的身份屹立在我的生活中？”我摸着她美丽的容貌。真漂亮，若我是男的，我也会动心的。
“你就像是太阳，掩盖了所有的光芒，谁会注意到我？你以为我会感激你吗？”我又不傻，我不过是头上长了棵草，一棵普普通通的草。
“你头上没长草，没有！你看看你揪下来的，你的手上，那不是叶子……”
那时的她，好像是想说点什么，但是我不听，我只相信我双眼看到的——我头上明明就长了草。
所有说我头上长过草的人，我的老师，我的男朋友，都在土里埋着，而所有不相信的人，都对我头上的草视而不见。
亲爱的，你以为你真是在救我吗？
她比我高，比我壮实，按道理来说，我是打不过她的。幸好被人说了二十多年蠢笨的我终于机灵了一回——我是拿着花瓶往她头上那朵花处砸的。那里果然是死穴……她一定没拔过头上的花，它还长在最初生长的地方。
哈，我还把那朵花给拔了。那么漂亮的花，即使焉了、残了，又怎么能留给他们？我要夹在书里做书签的。即便它有点滑，经常从我指尖溜走，即使它曾经是别人的，但现在我抢过来以后，就是属于我的了。
填上了土，我用手，小心地拍实，轻轻地哼着摇篮曲：“睡吧，睡吧，我亲爱的宝贝……”
我尤其喜欢黑暗的地方。
睡吧，亲爱的土地，我给你除了草，补充了养分。你不会痛了吧？
虽然我的头还是有点痛，好吧，是很痛，但不是经常，只是偶尔，我还是能忍的。
毕竟……现在，全世界，只剩下我一个人，头上长了草的了。为了这，一切的苦都值得。
“睡吧，睡吧，我亲爱的宝贝……”我擦干净了手，戴上了帽子，踩着月光，哼着歌儿离开。
公园里一切都那么亲切，连树叶都在不停地想跟我打招呼。那是因为——
我头上长了一棵草。
小时候，就有人跟我说“头大无脑，脑大生草”。我知道，那是因为草在脑子里生长，需要吸收养分，渐渐地，就会把脑子掏空，里头扎满了根，就“无脑”了。
一道数学题，一错再错，老师说我“头上长草了”。他是对的，他就是个预言家，他那有点浑浊却彰显着智慧的双眼，一定早就穿透了我的皮肤和骨血，看到了紧缩在神经末销处的种子，看到了我的与众不同。一切的严厉和批判，一定都是为了种子能浴血而出，冲破阻碍。
男朋友说，脑子里有种子的是天赋，但长出来要看机遇。他做了很多尝试，用了很多方法和工具，棍子、皮带、烟灰缸……我有时候手痛，腰痛，腿痛，有时候全身都快散架了。
这都是为了让我身体里不知道潜藏在哪里的种子发芽。他不是一个坚定的人，有时候，他会哭，会说“对不起”，说“种子不发芽就算了，这样也挺好的”，但酒精能使他坚定自己的责任，像完成使命般落实这项任务。
直到那天，我的头磕在了桌角，混杂着疼痛和血的铁锈味，昏厥之前看到了神圣的霞光。醒来之后，我的头总会时不时地抽着痛，尤其一遇到阳光，撕裂般的疼痛，仿佛那台在路上轰隆而过的混凝土搅拌机开进了我的脑袋里翻搅着。
男朋友说，原来种子在我脑壳里，现在这么一激发，终于长出来了。
他说，不能告诉其他人这长出来的秘方，但没说不能告诉别人我头上终于长草了。我第一个就是告诉我从小到大唯一的好朋友，我的室友。但是她嘲笑我，最后看了我头上的草以后，还说要带我去看医生。
要看也是去看花农，真是的！
“你是不是头上长草了？”她笑着问。
是的，我头上就是长草了。我今天晒了太阳，头又开始痛了，我忍不住想去拔草。好疼，真的好疼，像有人在剜我的肉，一刀接一刀。
我伸手，去拽，去扯，得用力。
“求求你，停下来，别伤害自己。”她哭着，抱着我，不让我碰。
“我只是想把草拔下来。”我也哭了，真的很痛，为什么不让我拔？最多拔了以后，粘一棵假的上去好了。我用力地推开她，她又抱了上来。
“我们去看医生好不好，我带你去看医生好不好？”她的脸上花了，脖子上、手臂上也有血痕。
不，你不懂，你一直都不懂。
“碰”一声，她的头撞到了柜子上，双手滑了下来，再也抱不住我了。
亲爱的，如果你脑袋里也有种子，是不是也会长出一颗草？到了那时候，你就能理解我了吧？
只是，她的头上真的长草了，却比我的好看多了，还不会痛，能够笑容明媚地走在阳光下。
这不公平。
“你明明说只有我是特别的，只有我是独一无二的，为什么她头上长得草比我好看多了？是不是你跟她做了什么？”男朋友不承认，说我疯了，背过身去，看也不看我一眼，叫我滚。
他说种子靠天赋，长出来靠运气。我的运气是他给的。那他的运气也该是我给的。
既然我不是独一无二的，那么他的头上也会长草吧？
我默默的拿起他藏在音箱后的棍子，向他靠近。就像他从前对我做过的一样。
一个两个都是这样！
明明是你们告诉我的，我那么相信你们。为什么就没人相信我呢？
我头上明明就长了一棵草。
你看，它就在我头发丝里冒出了尖儿，摇摆着想钻出帽子进行光合作用呢。
你看到了吗？
作者有话说第1章 我头上又长了草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