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茶和轻松熊的沉默拥抱》梁白开

4、番外 余生一日

　　将近五点钟，天光已经暗淡下来。从社区医院出来，家圆将绒毯叠好放进包里，望一望天空，对着双手哈了口气：“听说今年是三十年都没有的寒冬呢！”

　　她身侧的季阳点点头，示意她快些戴上手套。男人的身高相当引人注目，隔着层层人群，第一眼便会注意到他略显苍白的面容。他像是一棵挺拔的松树。

　　“我不爱戴手套，很不方便嘛，你倒是先把自己弄好。”家圆笑着瞧他，露出很促狭的神色。

　　季阳苦笑，将羽绒服的拉链拉到最顶端，戴上浅灰色的绒线帽，留意到家圆的笑意，又不情不愿地拉低帽檐，遮住了两只耳朵。继而是长长的不知裹了多少圈的围巾，皮手套，和女孩特意买的印有小熊图案的棉布口罩。他现在是一棵笨拙的、全副武装的圣诞树了。

　　家圆得意地笑：“不督促你穿好的话，老尚肯定要骂我了。”她抱起季阳的胳膊，将手塞进他的口袋。季阳本想拎包，也被她拒绝了：“病人就应该老实一点。”

　　季阳想说“只是感冒而已”，知道反抗无效，由她去了。

　　街上的路灯陆续亮起，两人并肩而行，家圆同他聊些学校的闲话。她大二在读，学考古。尚明原本不同意，女孩子常年在外总是不安全，无奈她软磨硬泡，又有季阳支持，只得应允。季阳不是她的父亲，反倒可以随意撒娇耍赖；转头再由这人去吹枕边风，父亲耳根也就软了。这一招屡试不爽。

　　不过走了十分钟，天完全黑了。路边有小贩在卖糖炒栗子，尚明爱吃，两人买了一些。见到冰糖雪球，家圆爱吃，也买了一袋。她提不过来，只得分给季阳拿，看他左手右手都是吃的，才想到什么：“没买老江你爱吃的东西……”她现在已是二十岁的姑娘，自作主张叫他“老江”，叫父亲“老尚”，老江觉得这称呼很配，老尚表示你们二比一，还能怎样？

　　不等季阳回答，便听手机响了，尚明在那头问他们怎么还不回家，季阳精神怎样，又催她在楼下买芝麻酱。家圆挂了电话，后知后觉：“老江爱吃火锅，晚饭全是你爱吃的东西嘛。”

　　季阳眯起眼睛，藏在围巾下的嘴角微微翘起。

　　小区便利店里人很多，季阳在外等着，家圆去排队。隔着橱窗望见她又挑了两包零食，季阳了然地笑。仍有些头晕，他坐在长椅上，仰头望着二十楼的窗户发呆——前两年刚刚搬了家，他们仨一起挑了米色的床帘，他看到床帘后头来来去去的人影，知道那是他的爱人。

　　他们已经在一起十五年了。接下来还有第二个十五年，第三个十五年。人生可真短，这怎么够。

　　他晕晕乎乎地想。

　　家圆乐呵呵跑过来：“便利店今天有活动，积分换玩具。咱们居然是黄金会员了，已经搬过来这么久了啊？你猜我换了个什么？”

　　她一把将背后的东西塞到了他怀里，那是一只橙色的玩偶熊。很多年前，他曾经把自己藏进一只熊里，小心翼翼接近了尚明。现在街上已经不流行那种熊了。这只倒和它很像。

　　“可爱吧？送给我最爱的老江和老尚。”

　　季阳笑着打手势：“积分兑换的礼物吗？”

　　家圆装作看不懂：“再不回去老尚要亲自下来抓人了，快走快走。”

　　季阳起身，把要提的东西一个一个挂在手上，忽听到长椅后的灌木丛中窸窣作响。两人一愣，家圆蹲下去看。那东西见有人靠近，叫了两声。

　　“喵呜——”

　　一只拳头般的白脑袋探了出来，黄眼睛，粉鼻子，头顶还有一撮浅黄色的乱毛。家圆伸一只指头，它也不怕，凑上来嗅嗅，又在她掌心蹭脑袋，扭着圆滚滚的身子从草木的缝隙中弹了出来。

　　家圆随它一起“嗷呜”一声，赶忙摘了围巾，将小东西裹起来。

　　季阳扒开灌木丛，想看看有没有窝，一俯身，又听到一声叫。这一声要微弱许多，他来回找了几遍，才看到近在脚边的一双绿眼睛。

　　那属于一只纯黑的小猫。夜色中很难找到它。见季阳靠近，它很凶狠地龇嘴，却不动弹。季阳将它托在掌中，凑在灯下一看，发现它的后腿有块伤口，血渍将毛黏成了一团。

　　两人搜寻一番，再没有别的猫，各自抱着一只，站在路灯下面面相觑。家圆先开了口：“今年是三十年都没有的寒冬，天气预报还说晚上下雪。”

　　小白猫应了一声：“喵呜——”

　　家圆再接再厉：“它们看起来就是被遗弃的，年纪又小，好可怜。”

　　小黑猫蜷成一团，恰好是季阳手掌的大小。它已经不叫了，精神不济，半合着眼睛，下巴垫在他的拇指上打瞌睡。

　　季阳指指楼上：“关键在于老尚。”

　　家圆笑：“那咱们是二比一了。”

　　季阳点头，一拍即合。

　　两人蹑手蹑脚回来时，尚明正在厨房里洗白菜。餐桌上的火锅咕嘟嘟地响，房间中尽是浓郁的香气。季阳抱着猫，家圆掩护，准备将小东西藏进她卧室里。家圆却在嗅到那味道时，忍不住哀嚎一声：“为什么吃番茄锅啊？”

　　“季阳感冒了，不能吃辣的。”尚明在厨房里答。

　　“那涮羊肉也很好嘛。”

　　尚明端着白菜出来：“太清淡了，他发烧了嘴里本来就没味道——藏什么呢？”

　　家圆道声不好，拉着季阳就要往屋里蹿，却已来不及了。小白猫从围巾里钻出脑袋，对着她嫌弃的番茄锅叫了两声。

　　尚明擦擦手，脱了围裙，接过她手中的袋子拆芝麻酱。家圆心虚不已：“在路边捡的，个头太小了，外边又冷。而且超可爱的，你看你看。”

　　尚明去瞟季阳：“你又惯着她。”

　　季阳呵呵地笑，将两只猫一起放在地上。小白很不怕生，左右望了望，便开始巡视领地。小黑打个哈欠，举高了腿舔伤口。家圆只当父亲不同意，忙给他按摩捏肩：“家里养不了，放在店里也可以嘛，可以当个招牌，刚好两只，一家店一个，也是咱家特色。”

　　“放店里会掉毛，你平时又不在家，我们没时间照顾。养小动物很麻烦，可是要负责任的。”尚明蹲下来去看小黑，瞧见那伤口。季阳已取了药箱过来，尚明帮他按住猫：“圆圆去接盆温水。”

　　三人都不曾养过猫，抹碘酒时，小东西张牙舞爪地想咬人，颇花了些时间才扎好伤口。小白猫凑过来瞧，嗷呜嗷呜地叫，又去舔尚明的手。家圆笑着说：“这是认定你啦。”

　　衣服上沾了猫毛，难免会带到店里。不过好好清理的话，也不成问题。何况他并不讨厌猫。然而看看那两个人，心底那点微妙的别扭让他迟迟不肯开口：这两个人就是吃定了他，什么事都先斩后奏，偏不要惯着。

　　家圆吐吐舌头，将小白抱起来，挡在自己脸前，瞪圆了眼睛小声说：“喵喵，尚明先生你好呀，你看我是不是很可爱？”又用手肘推季阳。

　　季阳有些迟疑。尚明微微一笑，也看着他。季阳只得抱起小黑，也学着家圆的模样将它挡在脸前，晃了两晃。他学不了猫叫，只得做了个“喵”的口型。将近四十岁的人，耳朵顿时红了一片。

　　尚明很愉快地点头：“洗手吃饭，一会儿去买养猫需要的东西。明天你带它俩去医院检查身体。”

　　“老尚万岁！”家圆跳起来去洗手。

　　尚明也笑，趁女儿不在，亲一口季阳：“再有下次，就不止是学猫叫了。”本想揉揉他头发，想到摸了野猫，又收回去。

　　季阳回过神来：被捉弄了。

　　老尚学坏了。

　　晚饭时三人商量着给猫咪起名字，富贵、吉祥、大白、小黑，瞎扯了半天，家圆瞧见路上买的零食，便要小黑叫栗子，小白叫雪球。雪球蹭蹭她的腿，很满意这名字的模样。尚明一面说是是是，这名字可爱得很，一面将锅里最后的肉夹到季阳碗里。家圆嚷嚷着老尚欺负人，老尚说你可别再吃了，小胖妞。季阳赶忙摆手，说家圆一点也不胖。

　　吃过饭，尚明收拾厨房，家圆去便利店，季阳被按在沙发上吃药喝水看电视。店的猫咪用品并不齐全，尚明找了蛋糕盒，垫上旧衣服做成窝。末了三人窝在沙发上，看最近很火的电视剧，家圆枕着尚明的腿玩手机，搜各种奇形怪状的猫玩具，时不时问他两人的意见。雪球很调皮，抓着季阳的裤腿向上爬，又跳到他的肩上，若不是尚明阻拦，它怕是要在季阳头顶安营扎寨。

　　前几天季阳老家寄来了柿子，挂在阳台上，家圆取了几个来吃。冬末的空气令柿子变得冰凉又晶莹，用汤匙舀，沙沙的果肉入口即化。尚明说可以做柿子味的点心，作为店里年末的特别产品推出，兴许很受欢迎，家圆痛心疾首，指责他糟蹋食物。尚明推推季阳，季阳便说，老家过年时节，常将柿子和进面粉里做油条，很甜糯，好吃极了。家圆翻个白眼：老江你拉偏架。

　　细细碎碎的，有一搭没一搭的，以至于到了明天，聊过的话大半都会被忘掉。这是很寻常的一日，和过去的每一天都没有区别。

　　窗外落了雪，是细小的冰晶，在灯下闪着光。很快的，雪粒在各处洒了薄薄一层，灌木上，长椅上，路灯上，便利店的霓虹灯牌上，到处都是亮晶晶的。

　　入夜，季阳又有些发烧，早早便躺下了。尚明靠在床头，戴着眼镜工作。年关将至，店里要核账，他这几日都很忙。季阳睡了一觉醒来，见他仍旧坐着，专注地看屏幕，便仰头静静望着他。他的模样变了些许，笑起来时眼角会有很深的纹路，视力也不如从前，只有气质同过去相去无几，安静而内敛，很是温和。

　　“吵醒你了？”察觉他的视线，尚明将台灯调暗一些，“我在查怎么养猫，那丫头过完年就回学校了，还不是我们的差事。”

　　季阳凑过来看，尚明将被子拉高一些，摸摸他的额头：“还难受吗？”

　　“没事的，稍稍有点晕。”季阳这样比划着，很委屈似的趴在他肩上，将人抱了满怀。许是他年轻几岁的缘故，又沾染了家圆的恶习，相处日久，总是无意识地撒娇，尚明甘之如饴，随他抱着。

　　“看起来也就两三个月吧，不太好养。说起来，圆圆那时候都五岁了，听话，也不闹，咱们还没有一起养过这么小的东西。”尚明扭头去瞧床边的蛋糕盒，一黑一白两个团子紧紧偎在一起，睡得正安稳。他怕小东西在客厅里冻着，便抱进了卧室。“你也太惯着她，要是有病菌，传染给你怎么办？”

　　季阳低低地笑，在他颈后蹭蹭头发。

　　尚明扶扶眼镜，将网页上的注意事项一一复制进单独的文档里，又打开另一张表格给他看：“刚刚算账，今年生意还挺好的。这笔钱存起来，这是咱俩明年的医保和养老金，这是圆圆的学费和生活费，这是她的嫁妆，这些店里要用，这些用来过年，给你爸妈再寄点。还剩一些，可以给家里添个大件儿，你有什么想要的？或者我们去旅游？”

　　季阳想了半晌，摇摇头：“家里什么也不缺。”

　　“那就先搁着。”尚明将电脑收好，给季阳倒了热水，又量了一次体温，方躺下来。

　　“等你感冒好了，我们去照今年的全家福，把栗子和雪球也带上。”他们已经有十五张全家福，尚明珍而重之地收进相簿，放在一只饼干盒里。和相簿放在一起的，还有家圆小时候的玩具，季阳写过的便签条，分店的第一份菜单，那张写了他两人名字的烟盒纸。

　　季阳点头，将他抱得再紧一些。

　　“不知道猫怎样，一会儿再起来看看吧。栗子的伤看起来也不严重。”

　　季阳亲亲他的眼睛，心想这人真是年纪大了，越来越爱操心。

　　倦意很快席卷而来，他们头靠着头，一起睡了过去。

　　尚明是被身上的重量给压醒的。天还不曾亮，闹钟刚过六点。他趴在床边，一手伸进地上的蛋糕盒，栗子正窝在他手里睡觉。夜里它闹了两声，尚明伸手安抚它，一离得远了，它便不安地抓盒子，这才不得已伸着指头，让它抱了一夜。床上这边，是缠在他身上的季阳。想是因为发烧感到冷，才死死抱着他的。

　　尚明艰难扭头，打量起爱人近在咫尺的脸颊，忽觉得恍惚。一眨眼，就过去了很多很多年。

　　他已经想不起来曾经的消沉了。

　　取而代之的，是接连的每一个这样醒来的日子。

　　阳光穿过窗子，洒在床头的玩具熊上。他知道自己会在七点钟起床，吃过早餐，和季阳一起散步去店里。他们有两家蛋糕店，十来个员工，每季度推出新品。晚上吃过饭，一起看电视、闲聊，他还迷上了泡脚。家圆用兼职工资买了两只按摩泡脚桶，他很喜欢。

　　不太累的时候，他们会□□，季阳喜欢咬他的喉结，小动物一样。他也很喜欢那样的季阳，柔软的头发会蹭在他的下巴上，他只要鼓励似的摸一摸、揉一揉，这人就会相当兴奋，喉咙发出呜呜的声音。他近来腰背不太好，季阳心疼他，常常不舍得做。他们抱在一起，接吻，爱抚，再沉沉入睡。

　　很快又是新的一天。

　　这是漫长的重复的平平无奇的时光，又是很好很好的时光。

　　今天要尝试做柿子口味的甜点，季阳感冒好了，就可以尝一尝，给他提出改进的建议。他现在是很不错的甜点师。

　　尚明将被子拉高，缩起身体，想要再睡一会儿。季阳很自然地换了姿势，嘴里不知念了什么，将他抱住了。

　　窗外下了一夜的雪，已积攒了厚厚的一层，整个世界都变成了安恬的纯白。在积雪的下面，有一些四季常青的树，叶子还是漂亮的深绿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