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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网格状的视野里,看到他提着印有超市标志的塑料袋走过。

      又到了多雨的季节。
      起初还是细小的雨点,如果不是低头看到被打湿的地面,就感觉不到。想着能够在雨势变大之前赶到店里,尚明放弃了回家拿伞的意图。然而没想到走了五分钟,雨水就是劈头盖脸的程度了。他不得不跑到路边商店的屋檐下,仰头看看天空,叹了口气,摸出手机给店长打电话。那头很爽快地答应了要晚点过去的请求。
      尚明提着装有换洗衣服的塑料袋,心情因为潮湿的空气而抑郁起来。衣服需要再洗一遍,可是家里已经没有女人了,他想。
      店长最近一直很客气,也是因着可怜吧?
      到了将近三十岁的时候还在糕点店里打工,结婚五年的妻子一声不响带着女儿离开了家,不管怎么想都很落魄。
      尚明有些懊恼地想,最近一件好事也没有发生过。
      他低下头,失神地看着雨水溅在鞋尖上,又很快消失,只留下深色的痕迹。要不了多久就会消失的。雨水泡湿的衣服,裤脚溅上的泥点,连绵的雨水和糟糕的心情,都会过去,到那个时候……他暗中安慰着自己。
      正沉浸在这些乱七八糟的想象里,忽然被一片高大的阴影笼罩了。
      尚明抬起眼睛,愣在原地。
      ——那是一只十分巨大的,橙色的熊。

      确切来说,那是一只大熊模样的人偶。差不多两米高。
      尚明退后一点,迟疑道:“要避雨吗?”
      他仰头,透过那只大脑袋嘴巴处的开口,看到一张模糊不清的脸。应该是个年轻人。对方看着他,没有说话,拖着沉重的身体慢慢靠过来,和他并肩。体积太庞大,倒有一半身体都露在雨帘里。
      因为下雨,又是周末,午后一点钟的街上并没有多少人。尚明一个人,在屋檐下和这只大熊站在一起,忽想起女儿喜欢看的动画片。那个大龙猫和少女一起等车的镜头,安静又温柔。沉重潮湿的心情因这滑稽的想象轻飘了些,他侧过头看着大熊,微微笑着说:“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停。”
      地方太狭窄,对方有些艰难地转过头看他,点了点头。
      话说出口便觉得太突兀,好在有所回应。尚明笑笑,不知如何接下去,只好尴尬地抬手看表——本是下意识的动作,待看清楚时间后,他浅浅叹了声气,望着不见减弱的雨水发呆。
      下次一定要记得带伞,不再有人关照衣食住行的生活,要尽快习惯才行。
      虽然妻子这两年并没有特别关照过这些。
      心事就这么再次绕了回来。尚明摸着头发想,真是太迟钝了,早该发现生活里没有爱意的。将至中年还没有太正式的工作,妻子越来越频繁的念叨只让他觉得压力倍增,除了更加努力工作攒钱之外,并没有意识到关系的渐行渐远。待到终于攒够钱打算履行承诺的时候,却被告知已经丧失了这权力。虽说在前进的路上,大概总要不断失去什么,但都是自己没有好好珍惜的错。
      他陷入深深的自责当中,并未察觉到有人在推他的肩膀。
      直到那人毛绒绒的熊掌碰到他的脸颊时,他才慌忙抬起头。
      大人偶收回手,取下了熊脑袋,露出一张略显青涩的年轻脸庞,那也许是笑容太过腼腆的缘故。他望着尚明,将熊脑袋递过来。
      尚明愣住,并没有接。
      青年又朝他怀里推了推,喉咙里发出模糊的声音,像是某种动物的呜咽。
      尚明只得抱起那个可爱又吓人的脑袋,问:“要我帮你拿着?”
      年轻人摇头,双手放在胸前,做了“戴上”的手势。
      大致猜到了他的意图,尚明还是有些犹豫地问:“给你戴上?”
      他又摇了摇头。
      “……你是要我戴上?”
      他点头,抿嘴笑了。
      “那个……”尚明还想说些什么拒绝,他已经挥挥手,转身走进雨水中去了。尚明呆在原地,望着这穿了臃肿服装的高个子青年匆匆跑远。他身后翘起球状的尾巴。
      他忘了要追上去。怀里的布偶脑袋外头湿了,里面还是干燥的。
      青年的意图很明显。
      ……虽然人很少,但真要戴上这东西跑回店里?他又去看表,猛得想起,那人是以为他在赶时间吧?
      不过确实很晚了。
      他咬咬牙,将衣服放进玩偶脑袋里,两手撑起这硕大的脑袋遮在头顶,向雨里跑去。

      浑身湿漉漉地从后门进到店里,立刻听到助手小张姑娘的惊呼:“天!明哥你怎么不带伞?”
      店长正在整理账目,也抬眼看过来。尚明将熊脑袋放在一边,歉疚道:“对不起,弄得这么湿,我这就去换衣服。”
      尚明自少年起就作为助手跟着店长工作,这位年近六十的老太太非常严格,他第一次上工就被狠狠批评了:“作为糕点师傅,衣着太邋遢怎么工作?”其实并没有那样糟糕。但之后他就特别注意类似的细节。今天真是太狼狈了,他有些不安,向店长又说了一遍对不起。
      意料之外的,店长非常温和地说:“快去换衣服,现在也没什么人。别感冒了。”
      尚明点头,这才进了更衣室。
      小张看向墙边的大脑袋,嘀咕道:“明哥喜欢轻松熊?”
      店长头也不抬地说:“干活去。”
      “知道啦,我已经把面粉都准备好,订单也整理清楚了。”小张整理好帽子走进制作室,不忘说,“阿姨真偏心,明哥都迟到一个小时了。”
      尚明在更衣室听到这话,无奈地笑了。相比较店长与店员的关系,他们更像是师徒或者母子的关系。先前母亲病逝,店长帮了不少忙。之所以迟迟没有独立开店,也是因为双方的关系太过熟络融洽,并不好意思单飞。在终于决定的时候,他又恢复了单身,似乎也不必麻烦了。他深吸口气,将一连几日挥之不去的念头抛开,摆出合适的笑容走出去。
      生活总是要继续。他笑着跟小张开了几句玩笑,除去发梢有些许雨水,再没有异常了。因着陌生人的关系,不至于整个人湿透,说不定是一段好事的开始。
      尚明在蛋糕上将草莓摆成桃心状,暗想。

      十点钟关门,他站在门口,抱着大熊脑袋跟店长说晚安,忽听她问:“你的店怎么样了?”
      尚明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笑笑说:“已经付了半年房租,还要装修,不过我打算转出去。以后还在您这里。”
      “你就是没点进取心,”老太太慢悠悠地锁门,挥挥手说,“人啊,总是得有点盼头才能过日子。你都快三十了,还整天松松垮垮的怎么行。”
      尚明哑然,末了讷讷道:“也是。”
      下午避雨的商店已经关门了。他不知道怎样去找那个年轻人,只得将熊脑袋抱回家。
      两室一厅的房子,妻子总是嫌太小。女儿喜欢在屋里跑来跑去,不是碰到胳膊,就是撞到脑袋。他掏出钥匙,开门,开灯,屋里一下子亮起来。他下意识抬手遮眼睛,手里装着剩面包的塑料袋发出不好听的簌簌声。他将面包放在茶几上,走进厨房,点开火煮了一包方便面。之前都是妻子做饭,作为面包师傅的尚明唯一擅长的烤面包在日常生活里派不上多大用场。相比较面包,还是馒头比较适合生活。在妻子离开两个月后的今天,还无法熟练掌握电饭煲的操作流程,委实有些落魄了。
      当然也不全是厨艺不精的缘故,更多是因为——尚明端着碗坐在电视前,广告的声音,喝汤的声音,碗筷碰撞的声音,甚至连咀嚼的声音都被无限放大——这样寂静的房间里,孤独一人的情况下,并没有好好做饭的心情。
      之所以会不断地陷入对妻子的怀念中去,也是因为这缠绕周身而无法摆脱的寂寞吧。
      洗完澡要睡觉的时候看到地上的熊脑袋,他才想起那个陌生的高个子青年。有一米九了吧,这么可怕的身高,笑容却青涩而害羞,再配上玩偶熊的装扮,怎么想都相当奇怪。尚明并不记得自己认识这样的人。

      翌日天气仍是阴沉沉的。尚明特意带了伞,反倒没有再下雨。跟店长说了早下班,七点钟便匆匆离开了。他来到昨天避雨的商店,问收银员是否见过那青年。对方起初说没有,见他神色为难,又仔细想了想,指着他手中的熊脑袋说:“附近的河滨广场,印象里好像见过,说不定是那边超市的员工吧?发传单那种人。”
      尚明连连道谢,又不大好意思地买了两支软糖。
      他很少到广场来,离家不近,也没有时间。女儿总想到这边放风筝,却只来过两次。经过的几个孩子都对他怀里那可爱又巨大的熊脑袋好奇,想要摸摸,尚明尴尬避开。他并不擅长应付孩子,女儿也和母亲更亲一些。天色已晚,广场上都是散步的人,多是一家人,母亲一脸紧张地跟在跑来跑去的孩子身后,父亲在最后悠闲地走。
      花了些时间,尚明才找到广场一角的超市。隔着玻璃门,遥遥就看见了那高大的身影。他穿了玩偶熊的衣服,低头站在门口,身边有个经理模样的中年人。他快步走过去,听见经理怒气冲冲的声音,才意识到那青年在挨骂。隐约听到“衣服”、“没用”、“傻瓜”之类的词。
      尚明忙走过去,还未开口,中年人已经看到了他,吃惊地闭了嘴。
      穿着臃肿衣服的大高个回头,先是一愣,转而露出腼腆的笑容,又迅速低下头去。
      尚明不及细想他的态度,略一思忖,对那经理说道:“昨天孩子见这个好玩,就哭闹着要,我本想早些送过来,有些事耽搁了。造成麻烦真是抱歉了。”
      “还让您专门送来,没关系没关系,季阳今天也不上班,我就是说他几句,总是丢东落西的……”对方的态度立刻好转,说起客套话,尚明一面应着,一面猜测青年的名字,那两字发音太快,没有听清楚。
      待到事情解决,经理进了店,尚明才顾上看向一边沉默的青年。他将熊脑袋递过去,说:“昨天真是谢谢你了,不过要是知道这样,怎么也不能承这种情。给你添麻烦了。”
      青年连忙摆手,喉中啊了两声,想要说话似的,又合上嘴,微蹙着眉露出无奈的笑容来。
      他不能说话,意识到这点的尚明不知该作何回答,一时沉默下来。
      两人相对而立,半晌无话。
      广场上喧闹的人声远远传过来,带了奇特的隔离感,给他非常安静的错觉。尚明不太自在地看看时间,道:“已经这么晚了,我要回去了。”青年抿着嘴点点头,望向他的目光真诚而专注,让人莫名觉得那是挽留。再一想连名字也不清楚,不太礼貌,尚明只好询问:“要不一起吃个饭?我请你,算是答谢。”
      青年眨眨眼睛,对他笑起来,点了点头。
      ……真是相当不懂客套的人,尚明心想,不过闲来无事,有人一起吃饭也挺好,便问:“你要换个衣服吗?”
      青年歪着头,有些迟钝地“啊”了一声,抱起熊脑袋跑进超市里。
      尚明倚在门口等他,望着广场上的人发呆,那里的热闹原本与己无关,但经过近来的寂静,他不免生出向往和怀念来。也许可以和妻子商量,让女儿不时回来几天。圆圆更喜欢妈妈,不过她那么乖,和自己在一起也会听话吧?妻子不知去向,女儿要上幼儿园,总不至也失了踪迹。
      等到青年出来,拍他的肩膀,尚明才从纷乱的想法里跳出来,回过头,看见那张带着温和笑容的脸。他穿了浅蓝色T恤,肩膀处掉了色,浅色牛仔裤洗得发白。没了布偶衣服,倒衬得整个人愈发高大修长。尚明笑着说走吧,又想起他的名字,便问:“刚才没有听清楚,该怎么称呼你?”
      青年从兜里掏出一小片纸和一支铅笔,一笔一划地写了“季阳”两字。他写得很慢,字迹工整,小学生似的。写完给尚明看,大概自以为难看,自嘲地笑。
      “我叫尚明,‘尚’是……”一时不知怎样说,手边就有纸和笔,尚明干脆拿过来写好,递回去,才发现那是张烟盒纸。他不抽烟,倒认识一些,那是种挺便宜的香烟。
      季阳拿到面前看,嘴唇翕动,想是要念出来。他念了两遍,忽勾起嘴角笑了,将纸张对齐,收回去。
      他的表情总是慢慢舒展开来,整个人都温吞吞的,很柔和。和这种人在一起,心里的焦躁也会减弱些。两人并肩而行,走着走着季阳总会落后他一些。尚明猜这许是他的习惯,也不多问,捡些只要点头摇头就能回答的话题,一来二去交谈竟也顺利流畅。尚明并非话多的人,但对方没有声音,为了避免尴尬,他只得尽量说。季阳总是望着他,认真地听,惊讶或欣喜都表现在脸上。这态度让尚明很舒服,渐渐放开了谈,甚至提到了店里某些古怪的客人,爱说话的小丫头助手。说话间他知道季阳并非天生的哑,家在外地,来这里打工,在超市发传单只是兼职,平日有别的工作。至于“昨天为什么要借我那个”,答案太过复杂,他没有问。
      两人到尚明家附近的餐厅吃饭,季阳问服务生要了白纸,在纸上写“谢谢你”。
      尚明正在讲从小张那儿听到的冷笑话,看见他一脸诚恳,登时安静下来。他笑笑,喝了一口水,说:“不用,其实我已经很久没跟人说过这么多话了。”
      季阳看着他,又写“怎么了”。
      尚明沉默,闷头吃菜,又想到家里日复一日的寂静,适才上扬的情绪不禁萎靡。季阳将纸推到他面前,见他没有反应,收回去继续写。
      “家里有问题吗?”
      尚明动作一滞,反问:“你知道我结过婚?”
      “我见过你的女儿。”
      尚明放下筷子看着他,问:“我们之前认识吗?”
      季阳似乎有些怕他,迟疑了一会儿,低头又写:“我以前到面包店,偷面包被你抓住,你对我很好。”他写了很久,涂涂改改,最后推给他,迅速收回手放在膝盖上,低下了头。
      尚明看了许久,才想起那件事。也许有五六年了。店长不在,他帮着收银。店里人很少,那个瘦瘦高高的少年就格外引人注意。他在柜台前转了好几圈,也不提篮子,只垂着眼睛一遍遍看。尚明悄悄走过去,藏在柜台后,见他停下步子,左顾右盼一番,伸手拿了一小盒曲奇,迅速塞进兜里。在他快步走向店门口的时候,尚明上前扣住了他的手腕。
      “你是当时那个……”尚明尽力回想,却总也记不起那人模样,只得放弃,松口气笑道,“那时候你刚来这边吧?印象里是个穿得挺单薄的人,不是饿极了,谁也不会偷面包吧,我就是见你可怜,才送你的饼干,又不贵。”见季阳写“对不起”,他忙说:“没什么,你现在有工作,不做那种事就好。我就做那一次好事,亏你还记得。”
      季阳腼腆地笑,写:“我只做过一次,还被你抓住了。”
      尚明看他写字时用力缓慢的动作,说:“你那时候才十几岁吧,那么小就出来打工?会不会——啊,”他停下来,再度想了想,才笃定地说,“你那时候,还可以说话吧?”
      季阳点头,写:“我高中念了一半就跟亲戚出来了,头一年生病,坏了嗓子。”
      尚明点点头,半晌无话。
      季阳像是在安慰他,匆匆写到:“没关系,能写字,打手势也管用。我在装修队干活,不用嗓子。”
      他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尚明忽然想,很多人都在默默经历和忍受着辛苦挣扎。他不知道人要经历多少才能学会接受现实,宠辱不惊,但看着季阳温和平静的笑容,近来波澜不安的情绪登时变得轻柔。总是会有好事发生的,等到痛苦都过去之后,好事一定会发生的。
      尚明叹口气,浅笑着说:“我没事,就是最近遇到一些麻烦。我妻子离家出走了,带着女儿,给我留了离婚协议书。”
      季阳面露讶色,关切地望着他。
      尚明开始说起五年的婚姻,工作上的不如意,人到中年却一事无成的落魄,最近房间里时刻缠绕在身上黑洞般的沉寂孤独,拉拉杂杂的事情,一股脑全吐出来。末了,压得人喘不过气的东西都随着语言离开似的,身体渐渐轻松起来。
      季阳一直静静地听着,幽深沉静的目光专注地凝视着他。

      这顿饭吃完,已近九点。两人一道出来,凉风一吹,尚明方感到餐厅里的失控。和这人刚认识,就推杯换盏无所不谈,一定是最近心情太糟的缘故。他朋友不多,能分享痛苦的少之又少,倒像是随便逮着一个人就忍不住发牢骚的怨妇,只怕季阳早就不耐烦了。这样想着,尚明耸耸肩膀苦笑道:“对不起,说得有点多。”
      季阳摇头,仍带着笑。
      “是么……”
      不好一直站在门口,尚明快走几步,季阳也跟上来,仍落在他左肩后一点。晚风还不至于太冷,吹得人很舒服。两个人均是沉默,沿着人行道慢慢散步,尚明本想说告别,又想到家里也是悄无声息,便不作声了。
      走了几分钟,季阳忽停下了。
      尚明转身,见他没在看自己,而是仰着头。循着视线朝上望,尚明低低叹了一声,说道:“好久没见过这么多星星了。”
      季阳点头,仍目不转睛地望着夜幕。
      漆黑的高远的夜空,像是因为那星星点点的亮光被拉近了,笼在头顶,触手可及似的。
      “真美啊。”尚明叹道,转念又想两个大男人站在马路边看星星,不禁想笑。他轻咳几声,低头掩饰尴尬,待抬起来又迎上季阳询问的目光,只得解释说:“有点冷,我得回去了。”
      季阳点头,却站着不动。
      “我家就在附近,那就先回去了,你怎么走?”
      季阳指了来时的方向。
      “那就好,再见了。”尚明笑笑,本想再说一声谢谢,话至嘴边觉得矫情,便摆摆手转身往家走。将要转弯时,下意识回头,看到季阳仍站在原地。他一手放在兜里,保持着仰头的姿势,出神地看着天空,灯影投在轮廓分明的侧脸上,尚明猜他正弯着嘴角。
      明明有着惊人的大个子,性格却意料之外的细腻。尚明仰头看看满天星光如钻,轻松地笑起来,忽觉寂静不全是令人厌恶的。
      待回家躺在床上,他才想起没有季阳的联系方式,不过季阳大概没法用手机。顺手将手机打开,屏幕一亮,看到未读信息。点开后是通知般的几个字:“明天我回去办离婚证。”
      心里一时五味陈杂,他深深吸了口气,闭上眼,将胳膊死死压在眼睑上,直压得太阳穴突突地疼。房间里太静了,他只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他没有回信息,第二天照常上班。正在忙碌时被告知妻子来了。
      她看上去气色很好,还化了淡妆,尚明不记得她以前是否涂过粉色的口红。她新做了头发,披在肩上打着可爱的卷,看起来年轻了很多。当然她还不到三十岁。
      尚明扬扬沾满面粉的手,道:“请等我一下。”见她垂着眼睛点头,忙向店长告假,去换衣服。临走前叮嘱小张看好烤炉,她满口答应,又小声说:“嫂子终于回来了,明哥这次可要抓住了。”
      尚明苦笑,跟着妻子出门。
      “要不要找个地方坐坐?”他问。
      “不了,下午还有事。”
      “那我们走着去?”约莫十来分钟的路程,要说话也只有这时候。尽管对方并不像是有话要说的样子。尚明清楚说什么都无济于事,只是单纯畏惧那个时刻到来似的,拖延着时间。
      “嗯。”
      “……家里的行李还剩一些,你要回来拿吗?”
      “扔掉就好。”
      尚明说好,沉吟片刻又问:“最近还好吗?”
      “我换了工作,同事们都很好。你怎么样?”
      “店里有些忙,别的还好。”
      “这样啊……”女人喃喃道,末了又微笑着说,“我还担心你不会照顾自己,你平时都不怎么会做家务。”
      “我在学。现在想想,你以前真的很辛苦。”尽管她并没有怪罪的语气,尚明仍怀着歉疚道,“我不知道体谅你,跟着我受委屈了。”
      “还好。”
      “果真离开我,你会过的更好。看你现在这样,我就放心了。以后有什么打算吗?”
      女人抿着嘴唇摇头,沉默一会儿,仿佛下定决心似的,说道:“我很快就会再婚。”她笃定的语气似当头一棒,让尚明一时呆住,双目迟滞地看向她。她也停下,抱着手臂低声道:“我们认识一年多了,虽然没有做对不起你的事,但你知道了也会难受吧?他人很好,有稳定的工作,离过婚,也有孩子。是个男孩儿。他的孩子也喜欢我。我最近就住在他那里。”
      尚明只是茫然地睁大眼睛,没有说话。他知道夫妻间的爱意已经消失,一味谴责自己的无能,却未敢想这当中有第三个人的存在。
      女人望着他,目光温柔,带有怜悯的意味:“你很好。不过没有哪个女人能过一种没有保障的生活。至少我想要更好的生活。”
      尚明讪笑:“我以为你会委婉一点。”
      “既然分开了,有些话应该说的。尚明,我也希望你以后能够幸福。”
      他不想接受这样的祝福,又无法回绝,只得长长叹了一口气,问:“圆圆呢?”
      “圆圆在学校,我会好好抚养她。”
      “我知道的,我是想问你,”他顿了顿才说,“他的孩子喜欢你,圆圆喜欢他吗?男孩儿调皮……不过有你在,他大概和圆圆处得来。”
      女人一手攥着皮包带子,垂下眼睑,说:“圆圆认生,以后会习惯的。”
      尚明蹙起眉头,说道:“要是不方便,让她到我这里来也可以。”
      “怎么会,我是她亲妈。”女人耸肩,调笑道,“我可不会把女儿丢给后妈养。”
      尚明无话可答,只得换了话题搪塞过去。
      从民政局出来,前妻向他颔首,说道:“那我先走了。”
      除了微笑,尚明不知还能做何表情。
      “那就这样吧。以后我们还是朋友。”她大方笑着,伸出右手说,“我们都会有新的开始。”
      尚明握住。那只柔软温暖的手再也不属于他了。他有些怅然地松开,重复她的话:“会的。”
      女人应了一声,转身走至十几米之外,停下打车。
      尚明等她坐上车离开了,才抬脚回去。
      总会有新的开始。不管愿不愿意,结束的总会结束,他一路上恍惚地想。待看到面包店的招牌,站定了仰头望着,忽想起很久之前就在计划的事:“等我攒够了钱,就自己做店长,你也不用做售货员了,我们一起开自己的店。装修就用圆圆喜欢的粉色系好了,我想开家大点的店,卖糕点和下午茶,你觉得摆上玻璃圆桌怎么样?”
      兴致勃勃说起这些的时候,他并没有告诉她,已经找好了店面。可惜她没有耐心等。
      尚明在店前站了半晌,店长推门出来了。老太太站在他身旁,也仰头看着,感叹道:“都这么多年啦,得换个新的招牌,有点旧了。”
      “都成老字号了,换了多可惜。”
      “不行不行,现在这个时代呀,变得太快了。跟你们年轻人比,我们都过时喽。我也得与时俱进才行。我打算重新装修,再招几个店员。”
      尚明笑着说:“挺好。”
      老太太嗔怪地看他,努努嘴说:“还不懂?我一装修,你就失业了!不赶紧给自己铺路去!”
      尚明惊讶,随即故作委屈道:“跟了您这么多年,说不要就不要了?”
      老太太大手一挥,道:“你呀,跟我这店一样,都得整整面貌,往新了整才好。自己好好拾掇去。”
      迎着老人关切的目光,尚明恍然大悟,又想起妻子的话,沉默下来。也许离婚恰好意味着一连串坏事的结束。一味沉浸在落魄中泥潭深陷,不可自拔,是比遭受落魄更加可怕的事。他对店长笑道:“当然会好好铺路的。”

      尚明一整天都在想如何装修店面的事。那家店地段很好,付房租后正在设计时发生了妻子的事,也就搁置了。现在想重新拾起倒也不难。将近下班,他找店长谈自己的想法,老太太给了建议,拍着他的肩膀说:“有干劲儿挺好,就是别把自己忙坏。”
      “怎么会。”
      “我就怕你心里事情多,虽然忙起来能换换心情,但也注意点。”
      尚明苦笑道:“我已经消沉两个月了,还不至于因为这个就折腾自己。”话说出口,心里却不禁怀疑,是不是想借此排遣寂寞。妻子有了明确的未来,被抛弃的自己要面对更为无望的孤独,如果再忙碌一些,或许就可以逃避孤身一人的事实吧。
      店长也不多说,见有客人进来,嘀咕道:“现在的年轻人都长得真高啊。”
      尚明回头,看到门口的季阳。两人目光迎上,季阳随即露出笑容,向他招了招手。
      “朋友?”
      “也不算,认识。”
      “难得见你有朋友来,不用你干活了,就先走吧。”
      尚明看看朝自己走来的季阳,又看向老太太,说:“那我走了,明天见。”他面向季阳,指了更衣室的方向,见他会意点头,便去换衣服。
      季阳站在柜台前,对店长颔首,便避开视线站定了,等尚明出来。
      “你来接尚明下班?”老太太问。
      季阳看向她,连连摆手。
      这沉默的青年表情和善,从未见过,老太太不免好奇,又问:“尚明在我这里做好久了,也没见他有什么朋友,你们是朋友吧?要一起吃饭?”
      季阳从兜里摸出一只便签本,写到:“我想来看看他。”
      “唉?”
      “他昨天心情不好,有点担心,今天还好吗?”
      “我就说是朋友。看起来还好,今天他老婆来过。”见季阳蹙着眉,一脸惊讶,她又压低声音说,“今天办了离婚手续。尚明这孩子,什么事都放在心里,看不出来难受。不过总算完了,他也该死心,好好做事了。”
      季阳点头,又要写字,尚明出来了。他放下笔收好本子,关切地望过去。老太太笑道:“这孩子担心你,说来看看。”
      被老人家这样说,尚明不禁尴尬道:“我没事。”
      “对了,你不正想着装修的事吗?时候还早,刚好和你朋友一起去看看。”店长摆出长辈的架势说。
      季阳微歪着头,神色迷惑。
      尚明解释道:“我跟你说过打算开自己的店吧?正准备重新做。”
      季阳眼睛一亮,遂眯起来开心地笑了。那是孩子似的相当欣喜的表情。
      他真的很关心自己,尚明这样想着,跟店长告别,和季阳一道向店铺所在的步行街走去。
      “店长跟你说了我离婚的事吧?”尚明一出门便说道,“虽然早知道会这样,但这天真到了也有点难受。不过算是干净了。”
      季阳看着他,虽然微笑着,眼神却含了担忧。
      “真不用担心,我这不打算自己开店了吗?本来懒得收拾了,现在想想总是要干点什么——你比我小不少吧,还专门来看我,按理说你得叫我声哥啊!”被年轻七八岁的人在关心着,以中年人自居的尚明不免觉得好笑又羞赧,说话间带了虚张声势般的自嘲。
      季阳在路灯边停下,掏出本子写“那就好”。
      “你平时都用这个吗?”不想让话题过多围绕自己,尚明问,“可以学手语吧?那个肯定要方便很多。”
      季阳摇头,抿着嘴写字,灯光下握着笔的手背上升起漂亮的青筋。一直延伸到手臂。尚明看着那青色的纹路,忽想到季阳在装修队工作,平时大概用不着多说话,何况还有学习手语的花费。他登时后悔,害怕引起季阳不好的回忆。不想待他写完抬头,仍是挂着浅淡微笑的面容。尚明凑过去看,见纸上写:“身边的人都不会,学了也没处用。干活时又用不着。”
      虽然季阳一副全不在意的表情,尚明还是为他感到难过。无法发出自己声音的季阳,只能在众人中沉默,不会有人想到他有需要倾诉的时候,即使有,也无法流畅地传达。正是因为只能沉默,他才会有那样习惯性的温柔表情吧。如果只要工作就能够生活下去,很多人都不需要说话。之所以开口,是因为还需要语言来疏通感情,没有语言的人,一定很寂寞。尚明清楚无人倾听的痛苦,情绪沉积在胸口,裹挟在看不见的黑暗里将人没顶,可以听到很多声音,却没有一种来回应自己,无法和人流畅交流的季阳,是活在这样的世界里吧?尚明看着青年爽朗的笑容,为之深深惋惜。
      季阳不清楚他在想什么,询问似的望着他。
      尚明忙摇摇头,说:“快走吧都这么晚了——忘了问,你用手机吗?昨天回去才想起来没有联系方式。发短信的话应该可以吧?”
      季阳点头,从兜里摸出手机,解开锁递给他。尚明输入自己的号码,拨过去,确认来电后,说:“我还担心你不用。以后有时间就常联系。”
      他喜欢青年干净温和的笑容,认真凝视他人的眼睛也非常美好。尚明带他走进自己即将拥有的店铺,心想,认识季阳,兴许也蕴含在崭新的开始当中。
      摸出许久没用过的钥匙,尚明打开店铺的卷帘门,顿时扬起的灰尘呛得他接连咳嗽。屋里没有通电,只能借着路灯昏暗的光,他跨过地板上散落着的装修材料,说:“有点乱,你小心点。”
      季阳拿出手机,开了手电筒,给他照着脚下。
      店铺不小,尚明已经大致规划了格局,便带着季阳四处看,带了怀念的口吻道:“这里是货架,这边想摆一个大冰柜,放布丁蛋糕之类的,那头是制作室,连着储藏室,其实计划里最喜欢的是这里,”他走到朝向街道的墙面,那里是一大扇落地窗,“我想摆上几张玻璃圆桌,打算配合茶点卖下午茶,当时正在考虑茶单,我妻子就离开了。”
      季阳抬手放在他的肩膀上,安抚似的轻轻拍了拍。
      “我还在上学的时候,挺喜欢看路边商店的橱窗。老太太的店地方不够,摆不下,总想着哪天我有自己的店,就弄一个,下午带着老婆孩子坐在这儿,从外头看,别人会觉得是挺幸福一家人吧?”尚明微微敛着眼眸,浅笑着说,“我这人没多大想法,总觉得老婆孩子热炕头就好,有个家就成。结果这都照顾不好。”
      一旁的季阳忙用手机打字,写到:“那不全是你的错,你这么好的人,一定会有很幸福的家。”
      闪着光的手机屏幕迎到面前,尚明读完,望向一脸紧张的季阳,笑道:“借你吉言。”
      季阳抿紧嘴唇,静静注视着他。
      在乱糟糟的店里站了一会,尚明为自己一时的伤春悲秋而尴尬,避开季阳的目光,开口道:“该回去了,也算是重新开始,你不用担心我。”
      季阳点头,跟着他出来。尚明上锁,卷帘门哗啦作响。待他回头,季阳递过便签本,上头写:“让我们的装修队来给你负责,好不好?”
      尚明有些吃惊,毕竟两人的关系谈不上熟络,然而面对季阳幽深诚挚的目光,他无法拒绝,便笑着点头说:“好啊,正好我这方面不太懂。”
      季阳松了口气似的,摸着后颈开心地笑了。

      店铺的装修托给季阳所在的工程队。等老太太找到新的面包师,尚明便辞职专心做监工,有大把大把的时间呆在店里。有季阳在,他很放心,需要做的事情也少。季阳做泥瓦工,铺地砖,干活很是精细。尚明坐在一边,看到他全神贯注的侧脸。挺长的眼睫垂下,嘴唇抿紧,他的手指平稳有力,只是蹲下来的大个子瞧着委屈。房间里很吵,工友们往往边做活边抽烟聊天,他一言不发,沉默工作,像是和旁人隔绝开来。
      尚明心想,这样的季阳,是否会觉得寂寞?
      尽管白天在店里,大家吵吵闹闹的事情很多,晚上一回到家里,沉寂又会无处不在,似乎因为白天的喧嚣而更加可怕地缠绕上来。一个人的房间里,尚明几乎可以听见时间流逝的声音,睡不着的夜里,他一度想,即使有了自己的店铺,又能如何呢?生活就这么一直一直持续地沉寂下去,白天越是充实,夜里就越是空虚。他所向往的美好的生活,终究成了橱窗里的奢侈品。
      他愈发害怕回家。曾经有着热闹三口之家的屋子,眼下也不过是时刻提醒着他失败婚姻的标志罢了。
      尚明在这些情绪里患得患失起起伏伏,始终无法摆脱。
      他看着隔绝在众人之外的季阳,心想,季阳曾经也生活在能够发出声音的世界里,现在的他,是怎么适应那可怕的沉默的。
      察觉到他的视线,季阳转过脸,询问地望着他。
      尚明有些尴尬,站起来说:“我去给大家买水果,季阳,你想吃什么?”
      季阳摇头,指指旁人。
      “那就都买点吧。”尚明笑说,出去买了一大兜,拿回来洗净,让大伙休息。旁人拿了苹果在裤子上擦擦就啃,季阳手太脏,摇头示意待会儿再吃。
      其他人三三两两凑在一起开始聊天,季阳蹲在一旁继续贴砖。尚明站在他身后,说:“待会儿要吃完了。”
      季阳摆手,示意没关系。
      尚明看着他干活。抬手抹好泥,拿起砖小心比划着放上去,沿着周边用力一按,然后又是重复的动作。尚明看了一会儿,问:“会不会觉得无聊?”
      季阳回头看他。
      尚明说:“没,我就是想着,你总是一个人,会不会挺无聊?”
      季阳想了想,笑着摇头。
      尚明心说这人一定活得很简单,回头看看别人,怕水果都给吃完了,开玩笑道:“再不吃真没了,要不我喂你?”
      季阳愣住,窘迫得手足无措。
      一旁的工友插嘴说季阳年纪小,个子挺大,性格倒跟小娃娃似的,特别容易害羞。尚明惊讶,回头见他又对着墙干活,头埋得很低。
      尚明失笑,搬了椅子坐他旁边,抓了把桂圆,一个个剥好,放在空餐盒里,又削苹果,切成大小不一歪歪扭扭的块,末了看看成果,笑道:“不太会削,你凑合吃。”
      季阳看看餐盒,又看看他,放下手里东西跑去洗手。
      尚明看他匆匆回来,手上水都没干,接过餐盒蹲在一旁开吃,觉得这人挺好玩。

      之前想有自己的店,更多是为了给妻子女儿的承诺。尚明骨子里有种安土重迁似的惯性,一种生活过久了也没有野心改变。然而身边的人总是要变的,他并没意识到是在被周遭推着走。直到这时候,方算是为了兴致而工作,心情因此轻松愉快,加上不愿回家,他总是呆到很晚。季阳常常陪着他留下来,锁好门一起走回去。
      两个人并肩而行,不说话,倒也很舒服。身边的人熙熙攘攘,尚明心想,相遇真是一件神奇的事。
      那天收工很早,想到家里的寂静,尚明提议一起吃火锅。一个人住久了,吃饭总是凑合,火锅这样麻烦又图热闹的食物,已经被抛到生活之外了。“有时候想着自己去吃,但一想人家都是一群,自己坐在那儿有点可怜,就算了。”尚明随口说道,和季阳熟悉了,说什么也不甚在意,单身老男人的凄凉生活不过是谈话间的佐料,连自嘲的意味都消散了。
      季阳点头,在纸上写:“到家里做吧?”
      尚明犹豫,苦笑着说自己厨艺不精。
      “我来做就好。”季阳写到。
      “毕竟你是客人……”看他摇头表示没关系,尚明也不多客气,随他到超市里买食材。
      两个人推着购物车在超市里逛,季阳不时问他喜欢吃些什么,又站在柜台边细细比较,查看新鲜程度和保质期。尚明看着他凝神思考的神情,忍不住想,这人身上是有多少有意思的地方。
      提了两大袋吃的回去,尚明把东西堆在厨房,摊手道:“我只能干些洗菜择菜的活,没关系?”
      季阳点头,挽起袖子准备锅底。
      末了,原以为两个单身男人半夜在小饭馆里喝酒的潦倒场面并未出现,和季阳围着热气腾腾的火锅相对而坐,尚明开了两罐啤酒,给他一罐,感慨道:“挺长时间没这样了,挺好,季阳,”他抬眼,隔着氤氲的蒸汽,诚恳道,“谢谢你。”
      季阳摇头,给他夹菜。
      一向安静的房间好像突然有了人气。锅里咕嘟咕嘟的声音搅动得空气都沸腾起来。
      尚明喝着啤酒,吃着季阳做的菜,想不起上次在家里好好吃饭是什么时候了,他真心感谢面前的人。“季阳,不瞒你说,我消沉了挺长一段时间,觉得自己特别失败,妻子跟着别人走了,女儿也见不着面,人前还得露出没事的样子,害怕他们担心……真心的,这段时间,多亏你照顾了。”
      季阳沉静的目光望着他。
      尚明笑笑,不再说话,闷头吃饭。
      隔了好大一会儿,季阳忽然站起来,绕过桌子走到他面前。
      尚明抬头,季阳幽深的眼睛自上而下凝视着他,深沉得看不到底。他想开口,忽被狠狠推倒在沙发上。在意识作用之前,嘴唇已经被紧紧咬住。
      季阳抱着他。
      尚明不记得什么时候曾这样被人拥抱过,像是要缠绕在一起似的亲密而迫切,被人需要,又被人珍惜。他有些恍惚,听到衣料摩擦的声音。季阳粗糙的手指摩挲着脖颈,有细微的疼。
      尚明想要推开他,抬手却抓住了他的衬衫。脑海里一瞬间嗡嗡作响,他想就当作喝醉了吧,借着酒精做任何事都可以理解。寂寞的时候,怎样都无所谓。
      季阳的手滑进他的衣服,有些凉,所到之处令人发抖。尚明想趁理智消弭以先,说到屋里去,正欲开口,听到手机震动。
      两个人立刻停下来,尚明这才意识到彼此的姿势太过尴尬,被小自己好几岁的青年按在沙发上,衬衫皱成一团。手机还在震,季阳几乎是跳了开,将衣服拉展,便局促地站定不动了。尚明轻咳了两声,爬起来接电话。
      是很久没有联系的妻子,说要筹备婚礼了。尚明点头,淡淡地说恭喜,又回头看季阳,他低头站着,不知什么表情。像只受委屈的大熊,尚明想。妻子似乎因他平静的态度有些吃惊,转而絮絮叨叨地说不要怪她,尚明应着她的话,走向季阳身边,抬高手臂安抚似的揉他头发。直到那头绕了半晌,欲言又止,提及幼儿园的女儿,尚明才理解她的意图,说道:“店里的装修很快就会结束。我会去接她。”
      妻子接连说着抱歉,尚明笑笑说:“也是我的女儿,没关系。”
      他维持着大方平静的笑容,听到挂机的叮声,才顿觉无力,不免生出不满,坐下来疲倦地说:“满口说是圆圆的妈妈,最后为了自己就抛弃女儿,这种女人……”
      季阳轻拍他的肩膀,嘴里发出几声安抚似的音节。
      尚明又想起那天回家,只看到空荡荡的房间和一纸离婚协议书的情景。沉寂再度缠绕上来。那女人一言不发地带走女儿,离婚,一联系却是再婚的消息,眼下大概过得很好。被抛弃的人只能忍受无边的孤独,一个人生活,甚至要依靠一个不能说话的男人来排遣寂寞,沦落到这种地步,是谁的错?尚明抱着脑袋,心生怨怼,连着肩膀上的手都恼人起来。
      季阳蹲下来,张嘴想要说什么,徒有几声呜咽。他伸手想摸他的脸,却被下意识挥开了。
      季阳收回手,哀求地望着他。
      因自己的无能而向无辜的人发脾气,尚明一面懊恼这样的自己,一面又无能为力,长久以来时起时伏的落寞复又涨潮般将人没顶,让人无法呼吸,再顾不上乱抓的手指会伤人。季阳的安慰,不成语调的声音只是在加添这落魄罢了。身边又陷入寂静里去。
      隔了好久,他抬起脸,想要道歉。蹲坐在一旁的季阳迎到他的目光,慌忙背过去,撑起身比划着“要走”。尚明看见他下垂的嘴角,恍觉他的不安。
      “对不起。”他徒劳地说。
      季阳看着他,像个要哭的孩子。
      尚明闭上眼睛,疲倦地说:“就当我们喝醉了吧,能不能让我安静一会儿?”他重新弯下腰,将脸埋在腿上。
      他听到房门轻轻关上。
      停了很久,他才直起身子。火锅还在咕嘟咕嘟地响,一桌子杯盘狼藉。

      尚明将这个拥抱归结为寂寞。两个孤独的人在寒冷的夜里,因着酒精和食物蒸腾出家的错觉,而彼此温暖安慰。尽管不想承认,但他并不排斥那个来自同性的拥抱,甚至留恋。很暖,有一瞬间,让他感到真切的陪伴。
      不过是寂寞作祟。
      那之后一连几天,季阳每次看到他,都会迅速移开视线,满脸歉疚。这令他哭笑不得。
      不知道第几次被避开,尚明只得上前对装作认真工作的季阳说:“只要当作没发生就好。”
      季阳回头看他。
      尚明抓抓头发,尴尬道:“像以前那样,”他看着地板一角,斟酌着语言,“我朋友很少,不容易有你一个,要是因为那个……如果你对同性有……我觉得没关系,可以理解的。”
      季阳定定看着他,慢慢舒展开笑容,他摇头,从兜里摸出一张纸。
      “对不起,请你忘记那件事,我不太能喝酒。”
      尚明说:“我也是。”
      季阳略微低下头,淡淡地笑着,没有说话。
      “其实……”尚明换了话题,“今天要不要一起吃饭?上次的火锅很不错啊。”
      季阳点点头,对他微笑。
      尚明心想,就这么过去吧,只不过是寂寞。
      季阳像是知道尚明的寂寞似的,每天完工后随他一起散步回家,做饭,像家人那样一起吃,轮流洗碗。只是他们再没喝过酒。言语和目光都带着安全的距离。
      等到店铺装修完成,季阳已成为尚明家的常客。请工程队吃过饭,两人一道散步回家。已经入了冬,冷得厉害,前两天着了凉,尚明穿得像个球,将下巴缩在围巾里,感慨道:“时间过得真快。咱们第一次走这路,你记得不?还能看到星星。”
      季阳抬头,夜空幽深,只有一轮月亮。
      “前两天我去看老太太,她说我胖了点。想想也是,我都快忘了那些事。就是会想圆圆,你还没见过吧,挺可爱一丫头,又乖。过两天就去把她接过来,其实有点担心。有了自己的店,肯定挺忙,我自己都过得马马虎虎,不知道怎样才能照顾好她。买玻璃那天经过幼儿园,我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想着等他们下课,说不定能瞅着她。有点害怕。”
      说出的话变成氤氲的雾气,很快就散开。尚明轻叹口气,想到家里持续近半年的安静,停了话头。季阳看向他,那是“怎么了”的意思,他说:“没事,就是想到以前。感慨一下。家里一直太静,没什么人气,我还想养只狗,又听说很麻烦就算了。现在一想到要见女儿,就有些担心。害怕照顾不好。太久没见,总想着她会怎样看我。家里那么冷清,她会很难受吧。你呢,你会这样吗?”
      季阳不解。
      “就是回去了一个人也没有,屋里冷清清的。你有过这种感觉没?我一个大人都是,不知道小丫头怎样。”
      季阳站定,直直看着他。
      “应该没有吧?你没结过婚。以前家里挺吵,老有人唠叨。不过回去有热饭,晚上看电视,想到好玩儿的地方有人说。有的时候不觉得怎么着,没了才觉得屋里太静。最近忙起来也没事。不过这两天感冒,想喝水还得爬起来现烧。”他笑着说,想到夜里在厨房一边哆嗦一边烧水的凄凉样子,打了个喷嚏。
      季阳一直没有动。
      “怎么了?”
      季阳凝视着他,眼神专注而深沉。
      尚明收起笑容,还想再问,忽然被一把抱住了。
      季阳一手扣着他的后脑,一手揽着他的肩,紧紧地将他拥在怀里。
      脑袋里轰隆一声。
      昏黄的灯光笼在两人身上,那颜色很暖。尚明听到青年喉咙里低沉的声音,模糊不清,又无比温柔。

      直到路上有脚步声响起,尚明才后知后觉,慌忙推开他。
      季阳低着头,因为逆光,尚明只瞧见他紧紧抿起的嘴唇。沉吟许久,他才说:“路上有人,不是说话的地方。”便转身向家走。
      季阳似乎很紧张,视线躲闪不定,默默跟在他身后。
      身后高大的青年存在感过于强大,尚明一路上都忐忑不安。行人很少,两个人的脚步声此起彼伏,一声声敲在耳膜上,令人焦躁不已。他低头,看见地面上重叠在一起的影子,一个像被另一个抱着似的。他被这想法吓了一跳,加快了步子。
      家里很安静。
      尚明让他坐着,倒了水。季阳握紧杯子,偷偷打量他的神色。
      “刚才……”尚明叹气,不知如何说,又去拿感冒药,待他喝完,季阳递过来一张纸。
      “我喜欢你。”
      分分明明简简单单的四个字,一丝误解的意思都没有。
      “……上次的事,只是醉了对吧。”
      “很早的时候,我就喜欢你了。那时候也是。”
      “我结过婚,还有女儿。你不过是……”尚明的声音微微发抖。
      季阳勉强一笑,又写:“我本来不想说的,只要陪着你就够了。但是今天看着你,就没有忍住。对不起。”
      尚明不想看他的眼睛,只得抱着头弯下腰去。
      季阳伸手,似是想抱住他,又收回来,继续写:“以后还可以见你吗?”
      尚明没有答话,怔怔望着那几个字。
      他并没有想到爱情,责任,家庭,同性恋之类的词,也没有想过去几个月来季阳的陪伴。脑海中好像在下雨,淅淅沥沥的雨声一直未歇。小时候他曾经在乡下住过一段时间,下雨天不能出门,只好呆在屋里。奶奶不停咳嗽,间歇咒骂这糟糕的天气。爷爷坐在屋檐底下,挥着苍蝇拍,“啪——啪——啪——”,声音能穿透雨水直至远山。水落在树叶上,“滴答——滴答——”。他坐在一边,仰头望着灰蒙蒙的天,不清楚世界为什么这样吵,又这样静。
      世界很吵,又很寂静。
      在过去的很多个日子里,他好像又回到了那时候。有个东西始终缠绕着他。像是面包在烤箱里慢慢膨胀,发出细微的噗噗的声音。那是什么来着?
      吃了感冒药,他有些晕,那东西缓缓缠绕上来的触感却格外清晰。即将被它吞没的时候,尚明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说:“不要走。”
      坐在长久以来寂静的房间里,他突然明白了一直以来无法释怀的问题:为什么要把季阳带回家来?在发生那样的事情之后,为什么还要继续以朋友的名义交往,拒绝那个拥抱的方法有无数种,为什么偏选择带他回来?
      季阳面露讶色,忐忑不安地看着他。
      尚明叹了口气,慢慢地说:“她们一走,生活里就好像缺了一块。倒不是有多舍不得她,只是不习惯。说到底,只是寂寞罢了。”
      为什么会寂寞?努力工作,攒钱,吃饭睡觉,空闲时可以旅游,一个人有很多事情可以做,也可以很好地活下去。但为什么还会寂寞?
      “季阳,要是你不介意,我只是因为不想一个人,而让你留下来……”这说法太过任性,尚明苦笑,继续说,“那你留多久都没关系。”
      爱意是多么不可捉摸。只有寂寞是清清楚楚,不带一丝掺假的。
      “一个人太难受了。”
      他害怕面对未来。
      这样的他是否能够照顾好女儿。这样空荡荡的家是否能够给女儿温暖。等前妻的事情忙完,女儿再度离开的时候,他是否还能够回到寂寞当中。将要面临的事情太多,未来是如此模糊难料。
      如果有人陪着的话,也许会好一点。
      他说完,松口气靠在沙发上,等着季阳离开。
      然而意料之外的,他看到季阳怔怔望着自己,看到他迟疑又胆怯地朝自己伸出手。
      摩挲在脸颊上的手掌带了层茧,小心翼翼地触碰着。
      尚明选择闭上眼睛。
      他曾经被那样抱过,他一直记得那个拥抱。
      被拥抱的炽热温度,让人无法拒绝。
      一直以来缠绕不去的东西,黑乎乎的,无底洞似的,寂静的,孤独的,像只怪兽似的东西,在季阳手指触碰到的地方,迅速逃开了。
      他的手指,可以挥去寂寞。
      嘴唇相触的时候,尚明恍惚地想,这个人也许非常喜欢,非常珍惜自己。季阳有些笨拙,轻轻啄他的嘴唇,不知道该怎样做。尚明低笑起来,教他怎样接吻。
      他想到之前,季阳咬他的嘴唇,其实并不疼。
      季阳是沉默而善良的人,相处以来总在顾虑着自己,明明是不相关的人。他恍然意识到自己是怎样的后知后觉。
      这个人,真的在珍惜着他。
      他没有说任何话,但是尚明听到了。
      拥抱会令人安心,让理智和道德都沉睡。
      尚明抬起手臂,回应这个拥抱。在意识彻底离开身体之前,他忽记起一直以来的想法,问道:“忘了问你,我想了挺久,要不要到我店里工作?”

      看着女儿躺在季阳怀里安恬的睡脸,尚明并未料到事情会这样发展。
      在那天之后被闹钟惊醒,还未睁眼就意识到腰上扣着的手臂,他先是一惊,随即回忆起发生的事。夜里炙热的情曱事灼烧殆尽,才想到留下的满地灰烬太难清扫。他后知后觉,想到倘若女儿过来,两人的关系该怎样处理,尚明捂着头痛欲裂的脑袋,在心里哀嚎一声,又重新闭上眼睛。被窝里很暖和,让人倦意丛生。
      不可否认的是,在某个瞬间,确实飘忽过“圆圆别过来就好了”的想法。刚刚拥有的温柔陪伴,并不想亲手舍弃,尚明一面贪求这短暂又背德的欢乐,一面懊恼着自己卑劣的私心。
      在季阳做好早餐,一脸担忧地叫他起床时,他看着那双眼睛,默默想:圆圆会体谅爸爸吧?对不起。
      在你说再见之前,请一直留在这里。
      一个人啊,太寂寞了。
      尚明喝完粥,对不时偷偷瞥他的季阳说:“我没事,你昨天挺……”话到嘴边恍觉尴尬,尚明不自在地咳嗽了几声,才小声说,“没受伤,不用担心。”
      季阳脸上一红,忙低头扒饭。
      尚明不禁有些恶劣地想,那也许是季阳的第一次。
      吃过饭到店里做打扫的路上,尚明想到昨夜的问题,便又问了一次。季阳写“不能说话,会不会影响?”
      “刚开张也不想招收外人,收银的话只要不是太难缠的顾客,你就以应付吧?而且,”尚明说,“你那么会做饭,做面包也可以慢慢学,以后店里生意好了,你还可以帮忙。”
      季阳想了想,露出奇怪的表情。见他左右顾看,尚明问怎么了,季阳抿着嘴腼腆一笑,忽伸手抱了抱他,又很快松开。
      令尚明想到屋檐下的那只巨大的,橙色的熊。并不会让人害怕,反倒总是不由自主生出柔软的情绪来。
      接圆圆那天,店里诸事已经收拾妥当。季阳说把她接过来之后再开张,小姑娘一定很开心。前妻给圆圆办了寄宿,每个礼拜五回家,尚明站在幼儿园门口,想到她提起女儿时犹疑的神色,不禁心疼起刚升入中班的小丫头。
      圆圆很乖,离家之后似乎也没有太多哭闹,大人们却好像总是忘记,她还不到五岁。不如将她接回家住,但是——他看向身边的季阳,犹豫不决。况且即使不介意这几天住在家里的青年,要打理店铺的他也没有时间来照顾女儿。
      等到女儿放学,尚明跟老师说明情况,走到圆圆身边站定,看着小丫头惊惶的大眼睛和紧紧抿起的嘴唇,他忽然说不出话了。一直以来以被抛弃的男人自居,经常产生的自责感更多带有自我安慰的成分,直到这时才有了更加真切的认知,让亲生女儿露出这样表情的父亲,一定糟糕透了。
      他蹲下,轻轻摸着女儿的脸,柔声道:“圆圆,这些天都住在爸爸那里,好不好?妈妈很忙,爸爸会好好照顾你的。”
      圆圆怔怔地看着他,泪珠在眼眶里打转。
      “以后也不用住在学校,我们今天就把圆圆的行李都背回家,好不好?”尚明继续说。
      圆圆眨眨眼睛,哇的一声哭了,扑进他怀里,口齿不清地喊着爸爸。
      尚明抱起她亲亲,对季阳说:“我去老师那里说,你能帮她收拾东西吗?”
      季阳微笑着点头,转向圆圆,抬手轻轻揉了揉她的头发,往孩子的寝室走去。
      圆圆没敢躲开他,待他走远了才趴在尚明耳边小声问:“爸爸,他是谁啊?”
      尚明抱紧她,又亲了一口说:“爸爸要有自己的商店了,季阳叔叔在店里打工。”
      “江——江叔叔?”圆圆歪着头问。
      “是季阳,两个字,圆圆应该叫他季叔叔。”尚明一面找圆圆的班主任,一面耐心答着孩子的问题。
      圆圆探头看向季阳的方向,见不着人,只得缩回来,说:“不是叔叔,是哥哥。江江哥哥好高,他有房顶那么高吗?”
      不再纠结她的发音,尚明为季阳矮了一个辈分而头疼地说:“叫叔叔。”
      “不要,”圆圆嘀咕道,“叔叔不好,凶。”
      尚明一愣,问:“那边的叔叔对你不好吗?”
      圆圆抱着他的脖子,将脸安心地贴在他胸口,又问:“他是爸爸的小兵吗?好听话,会凶我吗?”
      尚明心疼地亲她,柔声道:“季阳叔叔很喜欢圆圆呢,他今天买了很多蔬菜,要做你喜欢的饭。你喜欢可乐鸡翅,是不是?”
      “哇,他会做饭吗?”
      “爸爸怎么会骗你?”
      圆圆抿着嘴害羞地笑了。
      回去的路上,圆圆还不敢和季阳说话,只是好奇地打量一边扛行李的他,小声问尚明:“爸爸,他为什么不说话?”
      “季阳叔叔生过病,就不能说话了。”
      “好可怜。”圆圆脱口而出。
      尚明低声斥道:“不能这么说,要讲礼貌,尊重别人。”
      圆圆扁扁嘴,喃喃道:“对不起……”
      季阳摇头,仍是笑着,捏捏她的脸,从兜里摸出一张纸递过来。上头画了一只有着大大笑容的小熊,旁边写了“欢迎圆圆回家”。尚明念给她听,圆圆小心收好,趴在他耳边说:“我可以和他说话吗?”
      “当然可以,叔叔听得见。”
      圆圆咬咬嘴唇,对季阳说:“谢谢哥哥!”
      季阳弯着眼睛笑,尚明翻译道:“叔叔说‘没关系’。”
      圆圆吐吐舌头,重新将脸埋到尚明怀里,小声念叨着什么。尚明仔细听,只分辨出“鸡翅”、“蛋糕”之类的词,忍俊不禁。
      季阳凭借一顿丰盛的晚饭就收买了小丫头,饭后尚明洗碗,听到客厅里女儿咯咯的笑声,松了一口气。没过多久圆圆就跑进厨房大声说:“爸爸!江江答应带我到游乐园玩儿!”
      “得叫叔叔。”
      “江江答应的。君子一言,八匹马都难追!”
      尚明无奈,说:“你都从哪里学的话?”
      “电视上呀,我在妈妈那里总是看电视。”圆圆说完又一溜烟跑了出去,钻进季阳怀里,要他在小黑板上再画一只熊。
      店铺装饰时,尚明买了几块黑板用来写告示,季阳说带回来一块儿,圆圆也许喜欢。尚明听着客厅女儿的声音,心想说不定季阳天生有种神奇的吸引力,太过温柔,让人轻易就喜欢。

      面包店生意很好,两个人工作有些吃紧,忙碌起来的充实感倒是前所未有。尚明将最后一只预定的蛋糕小心包装好,一手揉着肩膀走出制作室。季阳正在给两个女孩儿结账。店里暖气很足,他只穿了衬衫和白色工作服,挽起袖子低头工作的模样很是干练。那姑娘问起圣诞节的优惠,季阳拿了宣传广告递过去,对方又问下午茶的品种,季阳利落地退好钱,指指墙上的茶单,见她嘴唇一撇,忙歉疚地指了自己的嘴,摆摆手。
      对季阳来说,这样的工作还是有些困难吧,尚明为自己的考虑不周感到抱歉,打算写一张小贴士放在柜台边。在客人离开后,他走进柜台,满脸歉意地向季阳说了这想法,末了又蹙眉道:“是我不好,会不会之前的工作更顺手一些?季阳,不然你还是……”
      季阳连忙摆手,神色几乎是惊慌,目光带了哀求,见尚明不解,他忙在柜台上找便签纸,花了一点时间才看到放在手边的本子,俯下身写字:
      “我想留在你身边。”
      “虽然做得不熟练,但是我会努力的。”
      “我喜欢和你一起工作,喜欢得要命。”
      他写好了,又划掉,重新写:“不用担心我,这样的工作比装修舒服多了。”
      他的视线带了声音。尚明下意识避开,说:“我就是随口一说——对了,今天能麻烦你去接圆圆吗?大清早出门就缠着要你接,我只好答应了。”
      季阳自然是点头,换衣服出门。
      因着圆圆的关系,季阳留宿的频率并不高,他支支吾吾地解释说“会忍不住当着孩子的面想要亲你”。然而一旦有因陪圆圆玩得太久而留下的日子,两个人就一定会做曱爱。尚明渐渐喜欢上被拥抱的感觉,情曱事过后相拥入眠的温暖也是一个人无法比拟的。明明知道是危险又脆弱的关系,但无法控制地堕入当中去。尚明掩耳盗铃般的安慰自己,相比依靠右手,依靠男人的凄凉程度并没有那么糟糕。
      尚明看着青年高挑修长的背影,长长叹了一口气。
      圆圆在面包店玩,关门后三个人一起回家。女儿被季阳抱在怀里,滔滔不绝讲着学校里有趣的事,又问能不能去看她的元旦表演。季阳不能说话,圆圆识字太少,两个人的交流却顺畅得不可思议。
      尽管有些伤害作为父亲的自尊,但是看到女儿甜蜜的笑脸,尚明只能露出无奈又欣慰的表情。
      “这么一说,很快就元旦了啊,你们当天表演?”
      “不是啦,是前一天晚上。对了,爸爸,”圆圆一手揽着季阳的脖子,倾身过来问道,“那天我们去看烟火好不好?同学说广场有倒计时的电子钟,还有很漂亮的烟火!”
      尚明笑道:“你会睡着的。”
      “我前一天会好好睡觉。他们说烟火很高,比天还高!”圆圆又扭着身体转向季阳,惊叹道,“哇,那比江江还高!江江只有房顶那么高。”
      孩子们的逻辑真是单纯。
      夜里圆圆睡着了,季阳将她放进被窝,细心掖好被子,关上房门出来。尚明在客厅看电视,季阳走到他身边坐下。尚明习惯性地挪过去挨着他取暖。
      “现在的小品太吵了,明明音量这么小。”
      没开灯,屋里挺黑,季阳也不点头,抬手给他按太阳穴。尚明舒服地闭了眼睛,躺在他腿上,小声说:“这样不好。”
      季阳不解,停了动作。
      尚明叹气,主动伸手揽他的脖子,拉他伏低上身,轻轻地接吻。
      接吻很舒服,拥抱很舒服,有人陪伴很舒服。尚明不舍得拒绝。
      孩子们的世界多好,爱和恨都界限分明,喜欢就一定要说出口,需要的时候就诚实地索求,什么都不顾忌。即使失去了也可以很快恢复过来。
      大人为什么不行呢。

      那天季阳看过圆圆的表演,说有事情要先走。小姑娘欣喜的表情立马转成委屈,扁扁嘴不情愿地说好。尚明抱着她苦笑道:“爸爸都答应你去看烟火了,就只想要叔叔陪着吗?爸爸好伤心啊。”
      圆圆摸摸他的脸,一本正经地说:“爸爸不哭,因为江江在的话,就不要爸爸抱了,爸爸就不累呀。”
      尚明失笑,虽好奇季阳要做的事,终究还是没有问。
      广场上人很多,不少人带了报纸,坐在地上吃东西聊天。尚明找了相对人少的位置,陪女儿坐下。圆圆已经从失望里恢复过来,拉着他逛地摊,买了发卡和会走的小马,乖乖坐在他怀里玩。尚明有些感慨,上次来广场还是为了找季阳。他亲亲女儿,说:“等到春天,我们来放风筝怎么样?”
      “好啊好啊,带江江一起!”
      尚明捏她的脸,笑道:“你就不能换个人想想?”
      圆圆歪着头想了想,低下头把发卡打开又合上,再打开,玩了好一会儿才说:“我们能带妈妈吗?”
      尚明只能沉默。
      “好久不见妈妈了,她怎么还不回家呢?妈妈说要我回来,然后再接我。”
      尚明笑笑,问:“很想妈妈?”
      圆圆仰头打量他的表情,咬着嘴唇,小声说:“有时候想。”
      “那……我们给妈妈打个电话?”
      “真的?”圆圆眼睛一亮,忽又失落地垂下眼睑说,“叔叔会不高兴。”
      “没关系,那是圆圆的妈妈啊,想她了就打电话,我们现在就打,好不好?”
      圆圆摇头,蹲下来玩小马,嘴里哼着歌。
      尚明深吸口气,拿出手机找到前妻的电话,拨过去,递到她耳边。
      圆圆停下动作,仰头迟疑地望着他,等到那头接通了,才接过电话,轻轻喊了一声妈妈。
      尚明不知道那头在说什么,只是看到女儿泫然欲泣的模样,用拇指给她擦,越擦越多,小丫头忽然放声大哭。尚明忙将她抱起来,拍着胸口给她顺气,不停地说:“别哭别哭,妈妈在呢,妈妈听着圆圆说话呢,圆圆别哭。”
      好大一会儿圆圆才靠在他怀里喘过气来,哽咽着对电话那头说:“妈妈,你什么时候回家?”
      尚明听到前妻说:“别哭,妈妈很快就去接你。”
      圆圆固执地说:“妈妈,你回家好不好?爸爸在这里。”
      女人说:“听话,快过年的时候就回来好不好?你叔叔和哥哥都很想你。”
      圆圆沉默着,忽然说:“你回来好不好?我不去叔叔家。”
      女人徒然地又说了一遍“听话”。
      圆圆吸吸鼻子,停了一会儿,擦干眼泪说:“妈妈,新年快乐。”
      “嗯。”
      “那我挂了。”
      “好。”那头的声音似乎带着哭腔。
      圆圆想了想又说:“你跟叔叔和哥哥也说新年快乐。”
      “好。”
      圆圆点点头,忍着眼泪什么也说不出来,挂了电话一声不吭地将脸埋在尚明怀里。
      尚明拍着她的背,轻轻哼些不成调的歌,末了说道:“圆圆,爸爸有些事想跟你说。”
      圆圆抬头,脸蛋上仍挂着泪。
      尚明给她擦眼泪,柔声说道:“妈妈有了自己的家庭,以后你就跟着爸爸好不好?想要过去了就跟妈妈说,她会来接你。平时就跟着爸爸吧?我给圆圆做饭,扎头发,买衣服,看圆圆表演节目,带你来放风筝,以后还要上小学、中学、大学,都跟着爸爸好不好?等到圆圆成了新娘,爸爸送你一个很大很大的蛋糕,好多层那种。”
      圆圆想了想,忽然破涕为笑,说道:“爸爸给我扎的头发好丑哦。”
      尚明也笑,蹭蹭她的鼻子,说:“我会好好学。”
      “想妈妈的时候,可以过去吗?”
      “那是你妈妈,什么时候都可以。”
      圆圆认认真真地想了好久,笃定道:“嗯,我要跟着爸爸。妈妈有叔叔和哥哥,爸爸有我。”
      尚明忍不住亲她一口,说:“爸爸一定会好好照顾圆圆的。”
      “那我会有新的妈妈吗?”
      尚明一愣,问:“你想要吗?”
      “故事书里都有的,我想着……”圆圆抬眼怯怯望着他,语气倒是强撑的豁达,“要是都要有的话,那就有吧。”
      “小笨蛋,不想要就不要。我们家不要妈妈也可以。”
      圆圆支着脸颊想了想,忽一拍手,煞有介事地说:“有江江啊,他会做饭,会用洗衣机,还会缝衣服,给我扎头发,不用要妈妈的。”
      “……季叔叔又不是妈妈。”
      “妈妈一个就够了,江江不是妈妈,不过他可以做妈妈才会做的事啊!”圆圆得意地说。
      尚明失笑,不知说什么好。
      “江江还有房顶那么高!”圆圆说,忽看到什么,大叫道,“哇!爸爸快看!好大一只熊!”
      尚明回头,看到一只巨大的,橙色的熊,缓缓朝父女俩走过来。
      圆圆瞪大眼睛,看着那只熊在眼前停下,伸出大手掌摸她脑袋,又伸手想抱她。圆圆看向父亲,尚明说:“没关系,你肯定很喜欢。”
      圆圆吐吐舌头,向大熊伸出手。
      大熊抱起她,高高举起来,转了一圈才放下。圆圆惊喜地大叫,仰头看着他,大声说:“谢谢你!”
      大熊摆手,似乎很开心地踮脚又转了一个圈,臃肿笨拙的身体歪歪扭扭的,逗得圆圆哈哈大笑。大熊停下,从兜里摸出一只花,递给她。
      圆圆害羞地接过,红着脸说:“谢谢……”
      尚明听见她小声嘀咕:“好像公主啊。”他笑道:“还想要抱的话,也不用客气的。”
      “为什么?别的小朋友都,”圆圆左右看了看,低头不好意思地说,“大家都想和大熊玩的。”
      “今天这可是只属于圆圆的大熊。”
      圆圆歪着头,还想问话,大熊取下了那只大脑袋。小姑娘目瞪口呆,半晌才惊喜道:“江江!”
      季阳一把将她捞起来,蹭她额头。
      圆圆欢喜地抱紧他,道:“江江故意的!故意不和我们一起来,你去换衣服了是不是?江江好厉害!”
      橙色的大熊抱着自己的小公主,整个世界都温柔起来。
      三个人玩闹了很久,挤到人群里看花车表演,季阳让圆圆坐在肩头,小丫头抱着他咯咯直笑。等到烟花开始,找了好的位置坐下,圆圆高兴得又叫又跳,闹腾累了才躺在尚明怀里睡着了。
      等到十二点电子钟倒计时,整个广场都沸腾起来的时候,小姑娘睡得正香。身边都是兴奋的情侣,尚明坐在季阳旁边,仰头看着大屏幕,突然觉得非常非常安静。
      一定是太安静了,不然圆圆怎么会睡得那么香。
      “新年快乐。”不知道谁的声音说。

      回来的路上,季阳换了衣服,背着圆圆送他们回家。经过一家门口紧闭的商店,尚明感慨道:“那天下雨,你也是那样子,现在想想,都是去年的事情了。”
      季阳循着他视线看过去,脸上是一如既往的腼腆笑容。
      总是会有好事发生。只要耐心等待,也许会晚一点,但是一定会有。几个月前他还是落魄孤独的男人,眼下己经有了自己的店铺,有可爱的女儿。人生还真是起起伏伏啊,尚明平静地想。
      圆圆在季阳背上蹭了蹭,嘟囔着说梦话。直到被放进被窝里,仍是一脸满足安恬。
      如果日子一直这样下去就好了。
      到了寒假,为了方便照顾圆圆,尚明将她带进店里。小丫头坐在靠窗的玻璃桌边画画,学写字,凳子太高,两条纤瘦的小腿晃来晃去。午饭往往是季阳回去做好了带过来,中午客人少,三个人在制作间里摆张小桌子,围坐在一起吃。圆圆还带了洋娃娃,吃好了就在旁边乖乖玩儿。两个大人整理账目。假期里来店里喝茶、吃蛋糕的学生很多,一呆就是一下午。季阳学会了制作简单的茶点,压力倒也不大。
      那天午饭,圆圆吃了一点,就坐在小板凳上玩起娃娃,玩了一会儿,她想到什么,忽然说:“江江,前几天来店里的姐姐说你好温柔。”
      季阳看向她,小丫头自顾自地玩,头也不抬地说:“我说是啊,江江又高又好看,还很有力气,抛高高能把我扔到天上去。”
      尚明说:“哪有那么高。”
      “有啊,爸爸你没有被抛过,当然不知道。姐姐还问我,江江有没有女朋友。”
      “你怎么说?你知道什么是女朋友?”
      圆圆不服气地说:“我知道啊!会亲嘴巴的就是女朋友。”
      尚明傻眼,问:“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知道,我小时候看电视,电视上说的,我就一直记得了。”
      “小脑袋瓜里都装些什么啊。”尚明无奈道,转而吃饭。
      不想圆圆继续说:“爸爸,你又不是女朋友,江江为什么亲你?”
      两个大人皆是一顿。尚明一口气没上来,被女儿天真的问题吓得直咳嗽,问道:“你什么时候看见的?”
      圆圆正给洋娃娃穿衣服,仍是低着头回答说:“你们在做饭,江江亲你的。”
      季阳忙去找便签纸,想写字,尚明心想,写了她也不认识,只得对女儿解释道:“嗯……季叔叔不是也亲你吗?”
      “不是啊,你们亲的是嘴啦。他们说亲嘴巴就会有小孩。”圆圆放下娃娃,仰头严肃地看着父亲,问,“男生和男生亲嘴,也会有小孩吗?”尚明哑然。不容易找到纸的季阳也呆住了,脸上发红。
      圆圆见他们答不上话,又专注地玩娃娃,不在意地说:“爸爸要再有小孩的话,我想要个妹妹。”
      尚明想了好久,才亲亲她的脸颊,说:“那是圆圆看错了,两个男生不能亲嘴巴,只有男生和女生才可以。”
      圆圆歪着头不说话,清澈的眼睛细细打量着他。审视般的目光令他如坐针毡。女孩儿想了想,一摊手,夸张地耸肩道:“我才没看错呢,爸爸说谎。我知道了,一定是江江害羞,不肯告诉我对不对?我们班同学都是躲在桌子底下亲嘴的。你们大人真是太不注意了,被看到多羞呀。”
      尚明不敢再说,害怕越描越黑。季阳坐在他身边,低垂着眼睛,没有动作。
      隔了大半天,尚明才意识到另一个问题,心急火燎地找她说:“你们在学校还有人亲嘴?多大年纪就会这个!你有没有?我告诉你啊,坚决不许,女孩子的嘴唇可是非常宝贵的,绝对不能被亲!”
      圆圆白他一眼,得意道:“他们都没有江江厉害,我才不要他们亲。”
      夜里三人回来,等圆圆睡着,季阳亲他眼睛时,尚明忽想到这事,身体一僵,反手推开了他。季阳静静看着他,片刻后浅浅地笑起来,指指外边示意要回去。
      尚明并没有挽留他。
      那之后一连数天,季阳都没有留宿,在店里相处时也很注意距离。尚明隐约觉得,季阳对自己的顾虑一清二楚。他微微松了口气。面对女儿单纯的笑脸,他一直满怀歉疚。
      如果圆圆长大了,知道尊敬的父亲是怎样的人,那会是很大的打击吧。女儿是最重要的,是此生所遇到的最好的事,尚明心想,也许和季阳划清界限比较好。
      如果要说,那么年关将至的此时便是最好的时候,季阳要回老家过年,只要告诉他明年不用再来工作了,他一定会理解自己的意思。尚明看着季阳对顾客微笑的面容,犹豫不决。
      他无法否认自己的舍不得。
      那是多么温柔美好的陪伴。倘若可以,尚明愿意一直沉浸其中。
      然而若影响到女儿,再怎样留恋都必须放手。他暗暗下着决心。
      圆圆对这些事自然一无所知。
      尚明的想法一拖再拖,直到腊月中旬,状态仍无任何改变。夜里九点钟,尚明在制作室打扫卫生,季阳整理好账目,抱着圆圆站在柜台里玩,有个女人推门进来了。
      季阳看向她,还没反应过来,圆圆已兴奋地大喊着“妈妈”,从季阳怀里跳下来,朝门口跑过去,一把抱住女人的腰,问道,“你要回家吗?”
      女人摸摸她的头发,视线扫向季阳。
      高大的青年匆忙低头,装作收拾桌面,混乱中碰掉了签字笔,忙蹲下去捡,不想它却滚进柜台底下去了。季阳半跪着弯下腰伸手去摸,地方太小,脑袋撞上了桌角。
      女人径直走过来,轻轻敲敲桌面,说:“您好,我想找尚明尚先生,他在吗?”
      季阳仰起头,怔怔看着她,停了一会儿才想起点头,起身忙往制作室走。
      女人抱起圆圆,走向窗边的桌子坐下,问:“想我了吗?”
      “想啊。”
      女人亲亲她,笑着问:“真的想?”
      圆圆吐吐舌头,说:“有时候玩得太开心,就忘了想。”
      “那还是想妈妈嘛,我的宝贝。假期里做了什么?”
      圆圆掰指头答:“画画,写字,看电视,还和旁边店里的豆豆一起玩。”
      “这样啊……那今天我们回家吧?”
      “回家?”
      “嗯,”女人理理她乱了的头发,说道,“叔叔和哥哥都很想你,我还买了新的玩具。回去陪哥哥一起玩好不好?”
      圆圆从她身上下来,认真地说:“我想在爸爸这里。”
      “为什么呢?你不想妈妈吗?”女人抚着她的脸颊,温柔地说。
      圆圆点头,老实说:“想。”
      “那我们回去呀?”
      圆圆迟疑着不肯说话,攥着衣角低下了头。
      女人试探着说:“你想和爸爸一起生活?”
      “……我想和爸爸妈妈一起。”
      “要是妈妈说,只能选一个,你要选谁呢?”
      圆圆扁着嘴,眼泪直打转,连连摇头。
      “怎么能这样问孩子?”尚明从背后抱起女儿,口气不善地说。他从制作室出来,看到是许久不见的前妻,心里蓦地一沉。听到她和圆圆的对话,见小丫头要哭,脸色便难看起来。
      前妻眼睑低垂,轻声说:“总是要选一个的。”
      尚明无话可说,丧气道:“那你也应该换个方式问。”
      女人见圆圆依偎在他怀里,眼泪汪汪,叹口气说:“圆圆,你到那边玩,我有话跟爸爸说。”
      尚明不解,放开女儿,等她走远了便问:“我们还有话要——算了,你说吧。”
      女人看向窗外,撩了撩眼前的头发,淡淡地说:“我觉得你不适合抚养女儿。”
      “为什么?”
      她勾起角笑笑,说道:“尚明,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自己的龌龊事,以为我不知道?”
      尚明皱眉,竭力压制着想要拍桌子骂人的冲动,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前妻转过头,狠狠瞪着他,抬高了声音道:“你和那个哑巴的事,真以为街坊邻居都是瞎的?”
      尚明登时瞪圆了眼睛,哑口无言。
      “以前是我对不起你,我道歉。我知道你嫌我对女儿不周到,是我不对,但我是个女人,夹在我丈夫和女儿之间,我也为难。你想要养女儿,我没办法拒绝,圆圆喜欢你,我也为你高兴,你想弥补她,我也理解。所以我什么都不说。尚明,”女人瞥一眼收银台的季阳,说,“我们离婚了,你爱男人爱女人都跟我无关。但是,你要一边搞同性恋,把男人带回家,一边养我的女儿,我能不管?”
      尚明沉默半晌,解释道:“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是怎样?”
      尚明无话可说。那该是怎样?就连他自己,潜意识里也是这样认为的吧。他不知该怎样向女儿解释这段连自己都无法理直气壮的关系。
      前妻见状,叹了口气,说:“我知道你的苦处,大家都是。尚明,我们夫妻一场,你别怨我。你大概知道吧?那头他们没有那么喜欢圆圆,毕竟不是亲生的。圆圆跟着你好,我真的高兴。只是我想,我宁愿女儿受点委屈,也不想她以后也变成个同性恋。”
      尚明掩面,无力地说:“这种东西怎么会影响。”
      “不会吗?”
      “我们再商量一下好吗?我跟季阳不是你想的那样。我爱圆圆,会尽我所能对她好。圆圆现在是我的支柱,你不能那样做……”
      女人看向那头一直望着这边的女儿,说:“圆圆知道你们的事吗?”
      “……怎么会。”
      “尚明,我知道你的苦衷,实话说,我这次来并没有告诉我丈夫。只是听说你的事,才想着来看看。要是你能……”她看看季阳,转过脸说,“我们都是为女儿好,你知道的。”
      尚明点头,说:“你放心。”
      女人向圆圆招招手,小丫头赶忙跑过来,紧紧抱着她,哭着说:“妈妈,不要走,回家好不好?”
      “圆圆听话,妈妈只是来看看你,她还要回去。”
      “我不要,不要!”圆圆抱紧女人,激动地大哭,“我要爸爸和妈妈在一起!我要你们回家!我要妈妈!”
      尚明伸手拉她,问:“圆圆,你忘了当初爸爸怎么跟你说的吗?”
      圆圆扁着嘴眼泪汪汪地看着他,连连摇头说:“我跟爸爸,跟爸爸一起……不要嘛我要爸爸妈妈!我要你们一起,我都要!是我的妈妈,不是哥哥的妈妈,我要我的妈妈!”
      圆圆哭得太厉害,直喘不上气。夫妻俩又是安慰又是批评,小姑娘软硬不吃,死拽着妈妈不松手。
      末了,女人也抱着女儿哭成一团。
      尚明不禁头疼,见时间已晚,到收银台边跟季阳说:“你先回去吧,我这边再等等。”
      季阳笑笑,在纸上写:“小心一点,晚安。”
      尚明无心留意他的表情,回去安慰妻女,并不知道季阳什么时候离开的。
      因为圆圆不肯松手,前妻只得跟着他一起回家。哄女儿入睡了,两个人都精疲力竭。尚明倒了水给她,坐在一旁按着眉心。
      前妻说谢谢,坐了一会儿,起身道:“我要回去了,还麻烦你跟女儿解释清楚。”
      “你别一下子出来,她就挺乖。”尚明笑道。
      “你答应我的事,请一定要做到。”女人忽对他鞠了一躬,“尚明,算是我求你了。那是我们的女儿。”
      “嗯。等到年后,我会辞退他。”尚明说。
      房门关上,咔啪一声。
      尚明躺在沙发上,复又听到熟悉的声音。缠绕在身体上,挥之不去。

      翌日女儿醒来,见妈妈不在,又想要哭。尚明不得已坐在床边按着她又解释了一边,过了好半天,圆圆才小声说:“我知道。”
      “那昨天怎么哭成那样,傻丫头,”尚明摸着她哭花了的脸,柔声道,“爸爸妈妈虽然不在一起了,但我们都一样的爱你,像以前一样。明白吗?”
      圆圆揉揉眼睛,点了点头。
      等到了店里,季阳已经到了,正在整理货架。见到尚明怀里委委屈屈的圆圆,笑着走过来逗她。她小孩子心性,隔了片刻就又开心起来。
      尚明失笑,一转头迎上季阳的目光,深沉而温柔。
      “怎么了?”他问。
      季阳笑着摇头,继续工作。
      尚明又想到要说出分别的话,心情再度陷入低落。
      然而在他说出口之前,季阳忽然一脸抱歉地提出要请假,说乡下的母亲生病了。尚明虽惊讶,也只得说好。要走的前一天,季阳整理好收银台,又打扫了店铺,跟圆圆挥手,末了对尚明笑笑,张嘴说了句什么。
      尚明发现那是“再见,新年快乐”。
      看着季阳渐行渐远,拐过街角便消失不见,尚明不禁怅然若失。尽管并没有将那些话说出口,但直觉说,季阳也许不再回来了。
      像被挖掉了一大块的蛋糕。
      尚明呆呆看着他离开的方向,感到自己在一片空空中笔直地下坠,没有尽头。除了空空,再无其它。
      “爸爸,江江送了我新的玩具哦。”圆圆拉他的手。
      尚明回过神来,蹲下身摸摸她的头,说:“那真好。”
      走了挺好,女儿陪着,已经不会寂寞了。
      那么能够排遣寂寞的人,也不再需要了。

      离春节还有十来天,季阳一走,尚明顾不过店里的生意,干脆提前关门,整日呆在家里照顾圆圆。父女俩一起置办年货,买新衣服,尚明已经学会了怎样辨认蔬菜的新鲜程度,习惯买东西前货比三家。他推着载有圆圆的超市小推车,无法控制地想起之前三个人一起逛超市的情景。
      季阳好像就在身边,一手拿着食材,垂下眼睛认真地查看生产日期。他的侧脸轮廓清晰,长长的睫毛遮住了那双漂亮温柔的眼睛。
      三十下午父女俩一起包饺子,圆圆站在小板凳上给他擀饺子皮,面粉粘到圆嘟嘟的脸上。尚明笑话她,圆圆不客气地拿手在他身上抹。两个人玩得不亦乐乎。
      晚上窝在一起看春晚,圆圆很快就开始犯困,缩在他怀里睡着了。尚明抱着她,盖了毛毯,还是觉得冷。
      热闹的歌舞或是聒噪的小品,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除了吵,没有一丝真实感。
      他睁大眼睛。十二点钟,窗外的鞭炮声接二连三响起,电视里的主持人表情丰富地说话,一句也听不清楚。像一群没有声音的鱼,徒劳地张大嘴,谁也听不到他们的声音。
      尚明忽然非常非常想念一个人。
      圆圆依旧睡得安恬,他有些想不起,为什么元旦那天会觉得安静。
      他抱着女儿起身,把她放进被窝里,亲了亲她的脸,回房间睡觉。打开手机定闹钟,看到几条短信。有店长的,小张的,前妻的,都是祝福短信。还有季阳的。
      “新年快乐!我之后应该不能去工作了,麻烦你提前找店员了,对不起。一直没有告诉你,和你、和圆圆在一起的时间非常幸福,非常非常幸福。我很喜欢你,请不要当作负担,以后的日子里,要注意身体。祝你幸福,这是我一直以来的愿望。”
      一直以来担忧的事不再成为负担了。
      然而如释重负的感觉并没有到来。他觉得身体很重,重得人喘不过气。
      新年过后的几天,他一直在想关于季阳的事。没办法,那个青年个子太高,什么都挡不住。
      初八要开店,他有些迟疑。一旦开店了,就要招收新的员工,到那个时候,属于季阳的位置就没有了吧?他已经不再寂寞,一旦店里有了新的员工,就要永远失去需要季阳的理由了。他不愿去想,从此再也不见面的情况。
      他不敢承认,在想念着那个人,他需要他。
      为了赶走心里的犹豫不决,尚明决定带着女儿到店里,准备开张。女儿是他放弃季阳的理由,也许只要看着她,就可以重新开始。
      圆圆帮着扫地。尚明擦洗货架和收银台。
      抽屉里的东西都摆得很整齐。想到是季阳收拾好的,尚明有些神经质地将它们全部拿出来弄乱,打算再整理一遍,不想从中掉出一张纸。
      尚明拾起,随即呆立在地。
      那是一张烟盒纸。他看到上面四个字。
      他们的名字。端端正正地列在一起。
      尚明静静看着它们,想起和季阳初遇的那天,一起避雨的屋檐下,巨大的橙色的熊,小心翼翼地站在他身边,执拗地要他接受玩偶的大脑袋。还有之后的日子里,温柔地陪伴着他,照顾他的女儿,帮助他重新开始的人,那是个从来都不会说话,只是望着他的年轻人。他还想起来更早之前,他在店门口扣住过那个少年的手腕,听到过他的声音。
      季阳不能说话,目光却穿过了很多很多他不知道的日子,一直静静地望着他。
      尚明坐下来,疲倦地靠在椅背上。
      他听见收废品的吆喝声,汽车的喇叭声,路人吵架的声音,猫咪打翻花盆的声音,屋里女儿一边扫地一边哼歌的声音,拖鞋在地上轻轻拍打的声音,甚至有尘埃在空气里飘动的声音。又吵闹又寂静。他想念另外一种声音,可以将他从这些死寂中拖出去。像是一汪深潭泛起涟漪,手指拂过嘴唇,藤蔓包裹住心脏般,深沉,温柔,平和,宁静。
      尚明知道,那是季阳的声音。独一无二,藏在目光里,能够掩盖寂寞,只属于他。
      像是最后一根稻草,要压死沉重不堪的他,又想要拯救被淹没的他。
      尚明看向女儿,突然问:“圆圆,你喜欢季叔叔吗?”
      圆圆头也不抬地说:“喜欢。”
      “我们一起生活好不好?”
      圆圆愣住,仰头看着他:“江江要住进我们家吗?”
      “那样就不能有妈妈了,只有我们仨。”
      圆圆哇得一声叫了出来,扑过来抱住他问:“真的吗?不要骗人!”
      尚明紧紧抱着她,说当然,他亲亲她的脸,慢慢地说:“圆圆,这是一件很重要的事,你要认真听,也许听不明白,但是要好好听。”
      “嗯。”
      “爸爸本来不能和季叔叔生活的,因为人们会觉得不好。别人家都是爸爸和妈妈一起,要是季叔叔来了,我们家就没有妈妈。当然,圆圆有自己的妈妈,只是爸爸妈妈不能在一起。你,我,季叔叔,我们会像一家人一样,好好生活。”
      “嗯,好棒!”
      “不是的,也许会有人说我们,说这样不好,甚至还会有人欺负你,说你没有妈妈。圆圆可以面对吗?”
      “为什么要说我们?”
      “因为男生和男生不能在一起的。”
      圆圆嘟着嘴想了想,笑着说:“没关系,他们欺负我,我就告诉江江,让江江把他们扔到窗户外边去。”
      “傻瓜,不能这样想。”尚明牢牢抱住她,默默地说:原谅我。
      等到小公主长大,懂事之后,也许会不理解,会生气,委屈,但是在那之前,他会尽其所能地给圆圆最好的父爱,给她最温柔的家。妻子一定会理解的。
      只要她见到圆圆和季阳在一起的样子,见到三个人那些幸福的时光,就一定会理解的。
      他锁上店门,背女儿回家。

      夜里哄睡女儿,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想着要怎样和季阳联系,告诉他自己的心情。
      为什么一定要失去了才懂得珍惜。他曾经失去过一次,却还没有学会。
      这世间,明明有比寂寞更伤人的东西。寂寞会在漫长的时间里随着琐碎的日常慢慢习惯乃至忘却,而那东西只会一点点消磨心智,在余下的无数日子里一遍遍逼问自己,为什么没有珍惜。
      尚明抬手遮住眼睛,看到那个雨水淅沥的秋日午后,橙色的大熊一步步靠近自己,又伸出手,给了他最温柔的拥抱。
      他已经沉浸其中,不可自拔。那是独一无二,不可替代的拥抱。
      “只是那时候我还不明白。”
      这大概是世上最可怕的咒语,只要一想到,就会心痛难忍。
      尚明长长地叹息,再无法入睡,爬起来摸出手机,打给那个满身温柔的人。听到接通之后,才意识到他无法说话。
      尚明看了看表,是凌晨一点。
      他没有说话,那边也没有挂机。尚明听见自己的心跳,像个刚刚陷入恋爱的少年,忐忑道:“对不起,我忘了已经这么晚……”
      他死死地抓着手机,继续说下去:“对不起,一直没有联系你,我在想我们的关系。我不知道是不是太晚,但是……也许当面说会比较有诚意,但我怕说不出口。”
      那头安静地听着,尚明似乎听见他浅浅的呼吸。他停下来,沉默了很久才没头没尾地说:“不是因为寂寞。”他靠在床头,望着窗外漆黑的天空,依稀可见微弱的星光,尚明看着那里,说道:“我想了很久。至少不仅仅是因为寂寞。”
      那边自然没有声音。
      脑海中关于“陪伴”、“孤独”、“寂寞”之类的碎片,在这沉默里瞬间条理而清晰起来,所有的藉口和安慰都排成一条笔直的线,指向同一个终点。之所以无法开口,恋恋不舍的原因昭然若揭。
      一直以来因沐浴在那温柔目光中而安心的他,再也不想错过什么了。
      尚明轻轻地笑,停了很久才说:“嗯,要睡了。”
      等到他挂上电话,才发现自己满身是汗。
      爱会让人心疼,会有伤害,不可捉摸,会看不见前路。但即使如此,所有人都会飞蛾扑火似的寻找它。那是一种本能。
      手机屏幕亮起来,尚明看到季阳的短信:“好开心,睡不着。”还未拿起便又是一亮:“就是因为寂寞也没关系。”
      尚明正要回复,又收到一条:“像是梦一样。能够遇到你,真好啊。”
      这人一定要断断续续地说话吗,尚明心道。果真,还有一条:“你快去睡觉吧,明天还要工作。我下班了去找你。晚安。”
      这一切做完,近日以来的压抑都消散了。尚明松口气,放下手机,沉沉睡过去。
      是一个很安心很美好的梦境,如同现实。
      梦里在下雨,像是最开始的那天。
      尚明一路奔跑,一路寻找。绕了很远的路,远远瞧见人群里一只大熊,鲜亮的橙色相当耀眼。
      尚明朝他跑过去。
      “为什么要走?”他气喘吁吁地停下来,双手撑在膝盖上站在大熊面前。他仰头看着他,淅沥的雨水里有些看不清楚。他抬手抹了把脸,直起腰来,问道:“为什么要走?”
      大熊取下熊脑袋,呆呆回望着他。
      青年迷惑的表情使他像个单纯的孩子,让人不由心生柔软,尚明克制住想要紧紧拥抱他的冲动,让声音尽量平稳而笃定:“我报了手语班,圆圆也去,我们仨都去。”
      青年抿紧嘴唇,看着他,忽伸手用力擦着他的头发。
      他淋湿了。
      尚明记得自己朋友很少,常常是一个人,并不习惯被陌生人抚摸的亲昵感。然而被这个人抚摸的感觉非常好。尚明专注地看着他。不想眼前一暗,那熊脑袋忽套在了他头上。
      “会冷,不要淋湿了。”他似乎听见那人说。
      熊脑袋的嘴部装了格子网,能看到外边。尚明撑起那巨大的脑袋,仰起头。
      网格状的视野里,他看见了季阳。
      就像在过去的很多日子里,季阳看着他那样。

      —完—

  • 作者有话要说:  知乎上有个很红的帖子,关于金庸小说不易发现的细节,有人提到《倚天屠龙记》的后记,这时候金老先生的儿子已经逝世了,后记里写:“然而,张三丰见到张翠山自刎时的悲痛,谢逊听到张无忌死讯时的伤心,书中写得太也肤浅了,真实人生中不是这样的。因为那时候我还不明白”,最后那句话我一直忘不掉,大概是现代汉语里的“当时只道是寻常”,却更触动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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