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ug Me Then》梁白开

1、第 1 章

　　{耳听}
　　“食物是什么？”
　　“人类可以充饥的东西。”
　　“珊瑚？”
　　“珊瑚虫的石灰质骨骼聚集而成的东西，形状有树枝状、盘状、块状，有红、白、黑等颜色。可供玩赏，也用作装饰品。”
　　“此情可待成追忆？”
　　“只是当时已惘然。出自唐代李商隐的《锦瑟》。”
　　“今天就到这里，明天我们学习礼仪和数学。”
　　{眼见}
　　没有光，也没有声音。
　　手电筒只能照亮眼前一小块盘旋而下的楼梯，小凯抬起手臂，目光循着灯光望过去，看不到头。空气里夹着湿气的尘土味道让他禁不住打了个喷嚏。
　　这是真正的地下室。他只有七岁，还没有见过这种奇异的、电视里才会出现的地方。有害怕，又迅速被第一次探险的兴奋掩盖了。
　　小心翼翼地沿着旋转楼梯走下去，他尽力抬高胳膊，移动着手电，触目是摆放得整整齐齐的杂物：旧沙发、玻璃茶几、书架……如同一个真正的客厅。
　　哇，像是爱丽丝一样！
　　小凯大胆走过去，想象着在沙发上坐下来，然后会有端着茶点的兔子走过来说话，金色的灯光统统亮起，衣着高贵的主人款款走出，热情地招待自己——才不是胡编乱造，童话书里都是这么写的。他每天都会把书看上很多遍，绝对没有记错。
　　他想要坐下来，低头看看，才发现上头已经落满了灰，本来的颜色也看不出了。伸出手指一抹，灰尘积压下还是灰尘。
　　小凯站开一点，想要上去叫父亲过来，好带一把更亮的灯。不过父亲正在忙。还是先看够一圈好。
　　他借着手电的光，在地下的房间里四处探险，有很多令人惊喜不已的发现：看起来完好的旧电脑，有拇指那么粗的螺丝钉，微微一碰就会碎掉的笔记本……还有一扇微微打开的门。
　　真的像是童话里一样。也许以前还有人住在这间地下室里呢！
　　不顾上头厚厚的灰尘，他用力将厚重的木门推开一道缝隙，侧着身蹭进去。站定后便低着头用下巴夹着手电，两手拍打着身上的灰。
　　刚刚拍了两下，他便听到了房间那头传来的声音：“顾行？”
　　手电一晃，啪的一声掉在地上。小凯吓呆了，直愣愣站着。
　　“你是谁？”那个声音说。大概是很久没有发声，他说得很慢，嗓音沙哑，像是搅在一起没有润滑的齿轮。
　　小凯腿一软跌在地上，大声哭了起来。
　　“跌倒了会疼。你还好吗？”
　　孩子听见他拖着步子走过来的声音，想要离开，却控制不住。
　　那个人走了过来，弯下腰轻轻扶起他，帮他打掉身上的灰土。他的动作很轻很慢。
　　小凯抓着他的胳膊站起来，借着微弱的光看清他的样子。
　　是一个很像学生的大哥哥。很好看。
　　见他不哭了，这个人直起身子，问他：“你见过顾行吗？”
　　小凯没有说话，抽抽鼻子好奇地打量着他。
　　年轻人微微歪着头，漆黑的眼睛也注视着他，说：“他穿白色的衣服，戴眼镜，是一个科学家。他喜欢笑，像这样——”他摆出一个浅浅的微笑，“你见过他吗？”
　　小凯摇头。
　　年轻人没有说话，停了一瞬便转过去走向房间那头。
　　小凯这才看到，那头的一边墙面上，开了间小小的窗子。柱状的阳光洒进来，照在靠着墙的椅子上。这个人走到那里，端端正正地坐下，两手放在膝盖上，一动也不动。
　　光柱里的灰尘绕着他飞扬，又落下。没有一点声音。
　　小凯望着他，停了好久才问：“你在等人吗？”
　　那人转过头，迎着他的目光，说：“不要找他，不要离开。可以一边自我完善。‘等待’，你知道吗？”
　　小凯听不懂他的话，但他很喜欢这个人，说话的声音很好玩。他想和他做朋友，把他带回家，便说：“你等了很久吧？要不要出去，我可以帮你找他。顾行是吗？顾行……我就姓顾，我爸爸也姓顾，我可以让他帮你。”
　　年轻人摇头，说：“不要找他，不要离开。要等待。”
　　“可是，”小凯挠挠头，“这里要拆掉了呀！”
　　“拆掉？”
　　看着他迟疑的神色，小凯连连点头，忙说：“对啊对啊，连这里都要拆呢！地下室也会被拆掉，你不走，会被埋进土里的。”
　　年轻人低头想了想，说：“要保护自己，不能被伤害。这是最重要的。”
　　他大概是在自言自语。小凯没有说话，抿着嘴紧张地看着他。
　　他歪过头，透过窗子看着外头的阳光，眼睛很酸。但不能哭。他又看向那个孩子，想了想说：“要离开这里。到别的地方等待。”
　　小凯一喜，走过去拉上他的手，兴奋地说：“快走快走，我们出去，我带你见我爸爸！”
　　年轻人点点头，说好。
　　“对了，我叫顾凯，你叫什么？”
　　因为太久没有人叫过这个名字，他回想起来用了一些时间：“吴念。顾行叫我小念。”

　　如果没有父亲想要葬在家乡的遗愿，顾往一生都不会回到老宅。乡下没有舒适的酒店，葬礼期间，只能大概收拾一番便住进来。好在祖上家境殷实，地方很大。
　　顾凯进来时，他正在桌前处理公司的事务。平日里顾凯是不会打扰他的工作的。他抬眼扫了过去。
　　顾凯拉着一个陌生男人站在门口。
　　“什么事？”
　　“爸爸，我想……”小凯咬咬嘴唇，有些胆怯地迎上他的目光，“我们可以把小念带回家吗？”
　　顾往又瞥了一眼那个年轻人，目光重新落回屏幕上去，淡淡地说：“随便你，让刘喻安排。”
　　小凯知道父亲很忙，便不再吭声，拉着吴念想走，对方却没有动。他抬头，小声地说：“小念，走啦！爸爸很忙的。”
　　吴念静静地望着正埋首工作的人，鼻子微微抽动着，眼睛酸疼——不能哭，没有泪水——顾行说，这叫作“悲伤”。
　　他开口，轻轻的，小心的，带着“悲伤”，叫他的名字：“顾行。”
　　“小念？”顾凯拉他的衣袖，害怕他会吵到父亲工作。
　　对方没有听到。他又喊了一声：“顾行。”
　　顾往再度抬起眼睛，望着这个陌生人。他们之间隔着一张很大的办公桌，是这次特意添置的。“顾凯，你先出去。他留在这里。”
　　小凯看看父亲，又看看吴念，乖乖松了手，退出去把门轻轻关好。
　　顾往把电脑合上，右手中指轻轻敲着桌面，注视着他问：“你是谁？”
　　“吴念。顾行，你叫我小念。”
　　“顾行是谁？”
　　吴念歪着头，打量着他，末了又笑起来：“顾行是这个世界上对吴念最好、最爱吴念的人。他是全世界，不对，全宇宙最天才的科学家。”
　　顾往收回手，又问：“你多大了？”
　　“七十三岁六个月八天。”他记得很清楚。
　　“是吗？”顾往双手合十，敛着眸子思索着，“你不是人类。”
　　吴念睁大眼睛，漆黑的瞳仁像是幽深的玻璃镜子映着他。
　　“不，我是人类。”
　　{耳听}
　　“这个程序，叫作‘悲伤’。悲伤是什么？”
　　“人类情绪的一种，伤心难过，想要哭泣。”
　　“和‘伤心’不太一样，”一如既往的温和笑容，“它还带着无可奈何，求之不得。”
　　“为什么要悲伤？”
　　“小念，人要会笑、会哭、会疼、会累，你要学会每一种，才能更像人类。这是今年送你的礼物。”
　　“为什么要做人类？”
　　“不是做人类，”他望着他的眼睛非常认真，“小念，你就是人类。以后不管是谁问你，都要说自己是人类。”
　　{眼见}
　　刘喻领着吴念从医生朋友家出来，一路上都很沉默。这个年轻人，有健康柔软的皮肤，有漆黑的头发和眼睛，有干净的笑容，起初她很喜欢。他甚至还有心跳。
　　但是，她想起来朋友检查之后毋庸置疑是恐惧的脸色，不禁紧张起来。
　　老板捡回家的，是一个用精密仪器制作的、无限接近人类的生物。
　　天哪，这种东西为什么不送到科研机构，反倒留在家里！她握着方向盘的手有些发抖。
　　吴念坐在副驾驶的位置，端端正正的，眼睛直视前方。
　　老板住在城郊，车子越往后开，周遭越安静。车里的CD已经听了两遍。
　　“顾行什么时候回家？”吴念突然问。
　　吓了她一跳——好在路上没什么人。刘喻稳了稳心神，尽量平静地说：“老板很忙。”
　　吴念一直叫老板顾行，他并没有纠正。刘喻在起初的惊讶过后，便接受了这个称呼。从乡下回来，她一边处理老宅的重建，一边调查“顾行”这个人。想起调查的结果，再看看这个年轻人，刘喻轻轻叹了口气，补充道：“你可以和小凯一起玩。老板今天会回家的。”
　　吴念说：“谢谢你。”
　　下车的时候，他对刘喻微笑着说“再见”，黑琉璃似的的眼睛很亮。

　　小凯还在学校，家里只有两个佣人。吴念对他们打过招呼，又搬了椅子坐在花园里。以前顾行常常会带他到地上去，坐在草地上，被暖暖的阳光包裹着——他无法感受到“暖暖”是怎样，那时候还不够完善。顾行说，那像是一个安心的拥抱，等到他的神经系统完善之后，就可以明白了。
　　吴念阖上眼睑对着橙黄色的夕阳，看着眼前那层微薄的红光。
　　他一直很听话，顾行走了之后，就每天读书，完善系统。他学会了自我修复，还可以不断记录新的数据。
　　阳光像是一双看不见的手，轻轻撩动着他的头发，抚摸着他的身体，很舒服。资料显示，皮肤表层的温度有所上升，这和“温暖”的定义相合。
　　顾往回来时，看到的便是这幅情景。
　　佣人告诉他，吴念很喜欢晒太阳，一坐就是一天。起先他以为是在充电，后来才意识到并非如此——听到引擎声，吴念立刻站起身，睁开眼睛，循声望过来，对着他微笑。
　　他猜测，这名为“等待”。
　　“先生，正如您想的那样，”刘喻在报告时对他说，“顾行是被顾家刻意掩藏的人，所以连身为后辈的您也不知道。他有着极高的天分，沉迷于机器人研究。曾经有十年的时间都呆在老宅里。然而自幼体弱，在三十四岁时去世了。我猜，这十年里他都在老宅做研究，吴念大概是最终的成品。”
　　吴念站在花园里目光炯炯地注视着他，干净澄澈。又不敢过来，他知道顾行和以前不一样了。
　　顾往心想，十年的时间，可以做出这样精致的作品，那个人确实了不起。对着他伸出手，顾往微微笑着说：“过来。”
　　和原始数据不大一样。吴念有些发愣，但很快就笑起来，走过来和他面对着，认真地问：“你是顾行吗？”
　　顾往看着他与人类无异的面容，勾起嘴角，回答他：“你在等我？”
　　吴念伸手，轻轻摸着他的脸颊。明明很像，但数据又总是有些误差。他的系统排检不出来问题
　　这是个机器人，偏偏有着温暖柔软的手掌。顾往注视着他的眼睛，在那里看见自己的调笑，清清淡淡的。
　　“你是顾行吗？”机器人又问了一遍。
　　这不只是机器，简直是艺术品。留在身边看着也是好的。何况，顾往心想，在等待的漫长时间里，吴念可以独自生存，甚至更加完善。他或许继承着那个人的智慧。
　　“你等了很久？”
　　吴念摇头，眼睛很疼，身体里有混乱的电流在跑。
　　顾往微笑着说：“我回来了，你不用再等了。”
　　吴念伸长胳膊，慢慢地抱住他，手臂小心地贴着他的背。他听到了这个人的心跳，接收到了他的体温。这是一个拥抱吧。
　　顾往敛着眸子，任他揽着自己，说：“你很爱他。”
　　机器人没有动，贴在他身上，静静感受着这个拥抱。
　　顾往看向花园里那张椅子，眯着眼睛想，不对，他们彼此相爱。
　　唯有顾行爱他，他才可以学会爱。
　　{耳听}
　　“顾行，‘地久天长’是什么？”
　　“你的词库里没有吗？”
　　“数据说，它多指爱情，‘爱情’是什么？”
　　顾行俯身亲亲他的眼睛，说：“小念，我不想教你这个，你要自己去学。”
　　“这是自主意识吗？”
　　“不是，”他难得调皮地眨眨眼睛，“这是我的私心。”
　　{眼见}
　　处理老宅事务的下属报告说，宅子已经翻修完毕，在地下室整理出的文字资料也发了回来。
　　顾往坐在办公室里翻看着厚厚的一沓数据，愈发兴奋起来。人工智能的水平已经到了他想不到的高度。吴念是顾行唯一的作品，在顾行去世之后，他开始自己内部修正计算，不断完善，甚至独立完成了神经系统的构建。在这之前，吴念无法感知到外界，整个人只是冰冷的机器。
　　他想起来吴念拥抱自己时手指灼热的温度。
　　也许应该把他送进研发部，新的电子时代将开启。
　　放在桌上的手指轻轻扣着桌面，顾往闭上眼睛考虑着这个想法的可行性。
　　刚刚想到夕阳底下吴念的笑脸，刘喻的内线拨了进来。
　　“先生，今天是小凯的生日，您答应了要同他一起吃晚饭，时间不早了。”
　　顾往看看表，起身收拾东西。

　　和往常一样，车子刚刚走进院子，他就看到了花园那边站着的吴念。佣人们说，如果不是顾凯缠着他玩，他就会坐上一整天，等着他回来。
　　在办公室里考虑过的念头一闪，有些动摇了。
　　“不是说不用等我吗？”他问。
　　“顾行说过的，”数据库里的资料跳了出来，“要等待，不去找他，不要离开。”
　　顾往伸手抚平他的头发，说：“不要等了。”
　　顾行有没有教过你，人类和机器有着不同的时间？他刚刚睥睨了这个人的过往生命，便不由带着高高在上的怜悯。
　　“爸爸，小念？”是顾凯，他正站在门口看向他们两个。
　　顾凯的母亲很早就去世了。顾往突然想到，这是他唯一的亲人。
　　吴念拉上他的手，说：“小凯要和我们一起过生日。我们在等你回来。”
　　他的手很暖。顾往对小凯点点头，说：“生日快乐。”
　　孩子立刻惊喜地睁大了眼睛，咧开了嘴笑。

　　顾往一向很忙，少在家吃饭。
　　现在三个人坐在一起。吴念给小凯唱生日歌，亲吻他的额头。小凯兴致勃勃地对着蛋糕许愿，吹蜡烛，收到爸爸的礼物时开心得当场就打开了。
　　顾凯切了蛋糕，分给两个人，又想起来什么，说：“爸爸，今天瑞瑞还给我送了礼物呢！”
　　“瑞瑞？”
　　“就是邻居家的瑞瑞啊，我们在一个班。”小凯忙着吃蛋糕，弄花了脸。
　　吴念补充说：“邵瑞，七岁，女孩子。顾行，你要看照片吗？”
　　“不用了。”顾往瞥一眼小凯，说，“顾凯，注意你的吃相。”
　　小凯吐吐舌头，拿纸巾要擦。
　　“生日蛋糕，”吴念看着他嘴角的奶油，突然说，“有相关的数据，生日蛋糕可以抹在脸上，人们用这种行为表示欢乐。”
　　“唉？”小凯很少和别人一起过生日，也没有抹过蛋糕，好奇地看着他，催他说下去。顾往倒是知道，但对这种行为敬而远之，很是不屑，保持了沉默。
　　吴念搜索了一番，摇摇头，抱歉地说：“不是重要数据，没有详细信息。”
　　小凯擦擦嘴，哦了一声，低着头小口小口吃蛋糕。
　　吴念看看他，又转向顾往。这人正在闷头吃饭。
　　“大概是……”吴念伸出食指在面前的蛋糕上一戳，沾了奶油在指尖上，他伸长手臂，将手指凑到对面的顾往脸边，在脸颊上轻轻一抹，对顾凯说，“这样。”
　　顾凯没敢说话，偷偷抬着眼睛看向爸爸。
　　顾往绷着脸，右侧脸颊上端端正正粘着一块奶油。
　　“小念……”小凯想说，不用抹蛋糕也可以，但是又忍不住想笑，刚说了他的名字，声音就憋了回去。
　　吴念又抹了一点，擦在他脸上，认真地问：“有没有感觉到欢乐？”
　　小凯吐吐舌头，正要说话，就看见父亲突然站起来，一手揽过吴念的脑袋，一手按在蛋糕里又抬起，狠狠抹在他脸上。
　　“顾凯，看到了？这才是抹蛋糕。”顾往用手背蹭掉脸上的痕迹，坐下来拿起纸巾擦着手指说。
　　奶油糊在眼皮上，吴念使劲眨眨眼睛，视野才清晰起来。
　　他看见小凯捂着肚子哈哈地笑，对面的人微微勾着嘴角。
　　数据记录，抹蛋糕的行为确实可以带来欢乐。
　　{耳听}
　　“生日快乐，小念。”
　　“顾行，数据不对。”他又算了一遍，“随着生日的不断积累，生理机能会有所变化，经过盛年时期，便趋向衰老。数据显示，这一天对我的身体没有任何影响。”
　　“你希望有变化吗？”
　　“人类有一种机能，叫做‘成长’。顾行，我可以有‘成长’吗？”
　　“你每天完善程序，就是在成长。”
　　“那么，我会‘死亡’吗？”
　　顾行没有回答。
　　小机器人又问：“‘成长’最终会走向‘死亡’。顾行，‘死亡’是什么？”
　　{眼见}
　　产品研发部开会时，顾往听着报告，突然想起来，那个念头已经很久没有浮现过了。
　　在很多时候，他都会把吴念当作真正的人类，又不知不觉地扮演着顾行的角色。
　　起初的目的在日益相处之中渐渐模糊，反倒是日常的琐事愈发清晰起来。
　　不工作的时候，他开始喜欢呆在家里，和吴念一起晒太阳，听他念书，补充新的资料。家里添了一只金毛，顾凯很喜欢它。那天开车回来，他看见吴念和顾凯在院子里给金毛洗澡，泡沫到处都是。
　　听到引擎声，吴念立刻站了起来。他穿着家居服，手上身上粘着泡沫，站在花园里望着他。
　　那一刻，让顾往忘记了言语。
　　虽然只有一瞬间，但他确实在想，如果他在等待的人是自己，该多好。

　　这天，直到凌晨三点钟，顾往才开着车缓缓驶进院子。
　　新产品的推出反响很好，他参加了庆功会，喝了几杯，又跟着下属续了第二摊KTV。
　　他有些醉，眼前模模糊糊的，下意识地看向花园。
　　空荡荡的，一直摆放着的椅子也不见了。
　　脱了西装，顾往慢慢地走进房子。佣人们都睡了，也习惯他的不归，所以客厅里很黑，没有人。他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上楼回去睡觉。
　　这天月亮很好。月光透过窗洒进他的房间里，在地面和床上切出不规则的多边形。
　　他站在门口，原本懒得开灯，直觉却不对，便退开一点，摸到开关。
　　房间一亮，他看见窗台边，摆着吴念的椅子。
　　机器人正端端正正地坐着，背挺得笔直，双手放在膝盖上。
　　顾往倚着门框，望向他的眼睛因为醉意而模糊。
　　“要等待，不要找，不要离开。”吴念回望着他，声音带着器械的沙哑，“等不到的时候，要在安全的地方等。不要乱跑。”
　　顾往撑着额头，不知道胸腔里汹涌着的情绪该怎样定义。
　　吴念的数据库里或许会有。
　　但是他无法传达给他。

　　早饭是吴念准备的，牛奶和面包只要按严谨的步骤操作就可以。
　　顾往翻看着报纸，随口说：“以后不要等我了。”
　　小凯咬着面包，看看爸爸，又瞅瞅吴念，跳下凳子跑出餐厅，边跑边说：“我上学去了，爸爸小念，再见！”
　　吴念定定看着他，有些疑惑地歪着头：“要等待——”
　　“闭嘴。”顾往将报纸翻过一页，平静地说，“以后要记住，叫我顾往。”
　　机器人很委屈，小声说：“顾行。”
　　“是顾往。”
　　“……顾行。”
　　“……听话。”
　　“顾行，你说过——”
　　“你是想要我强行拆了你的中枢系统，重新写入数据吗？”
　　他把报纸拍在桌上，站起来走向门口。
　　吴念看着他离开的背影，低下头乖乖坐着。
　　有风吹进餐厅，桌上的报纸扬起了一角。大幅的房产广告呼拉拉地响——上帝也情不自禁。
　　{耳听}
　　“顾行，遗忘是什么？”
　　“数据丢失。”
　　“人类也会丢失数据吗？”
　　“不好好珍惜的话，任何东西都会丢失的。”
　　“顾行，我会遗忘你吗？”
　　“这是个问题呢，”他的脸色很白，有些疲倦。揉着他的头发，顾行笑着说，“小念要记住了，只有一件事是绝对不能遗忘的。把这个数据存在核心系统里，不能丢失。”
　　“好。”他点头。
　　“顾行是这个世界上对吴念最好、最爱吴念的人。”他对他说，“他是全世界，不对，全宇宙最天才的科学家。”
　　{眼见}
　　顾往觉得，他似乎高估了机器人的智商。
　　他会做家务，会读书，可以给顾凯讲解作业，能给自己写程序。
　　却看不懂人。
　　每天回来，一定可以在熟悉的地方看到那家伙呆呆的样子，开口仍是字正腔圆带着机器质感的“顾行”。
　　顾往很认真的考虑过，是否要找人来重新修改他的程序设定。最终还是放弃了。每次看到那小子用琉璃一样的眼睛认真凝视他的时候，就会有种自己是顾行的错觉。
　　然而他没有任何理由去做一个替代品，也绝不会愿意。
　　至于强行改变机器人的意志——倘若之前还无所谓的话——现在却不屑去做了。
　　这些想法越来越多地动摇着顾往的心神，以至于在开会时也会突然跳出来扰乱他清晰的思路。
　　刘喻问他是否需要休息，正好老屋的改造已经完成，度假胜地的开发也需要他亲自视察。
　　顾往揉着眉心，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说好。
　　这天回去很早，午后三点钟的阳光照在院子里，一片金灿灿的。
　　机器人正在修剪花枝，大金毛狗跟在他旁边好奇地看。
　　他下车，走过去。不出意料的，吴念立刻转过头，对他展开一个笑容：“顾行。”
　　已经没有力气再纠正，顾往停在他身边，看着齐整的枝叶，问他：“想不想回家？”
　　“这里不是家吗？”
　　“你和顾行的家。”把他送回去时最好的选择，可以安排人员保护他，以免被抓了，顾往这样想着，视线落在吴念沾了草叶的鞋面上，“我修了房子，你可以住回去。地下室也很好。”
　　“你回去吗？”
　　“我很忙。”
　　“不回去吗？”
　　明明只是个没有情感的机器。偏偏总觉得他说话时可以传达出深深的感情，疑惑或者快乐，温柔或者悲伤，这家伙的情绪从来不会藏起来。无法视而不见。顾往摸着金毛的脑袋，微笑着说：“我们明天就走，你去收拾东西，喜欢什么就带着。”
　　吴念没有动，拿着大剪刀站直了，看着他：“你很难过吗？”
　　顾往没有回答，回望着他的眼睛。
　　“你以前难过的时候，也是这样笑。”
　　“是吗？”
　　“我存储了数据，不会错的。”机器人慌忙解释，认真笃定。
　　“没有，”顾往把手放进裤兜，对着他摆出得体的、合乎身份的微笑，“去收拾吧。”
　　吴念愣愣看着他转身，快走进房子里时，突然高声问道：“顾先生，死亡是什么？”
　　“你叫我什么？”顾往转身，诧异地看着他。
　　机器人歪着脑袋，眼神有些涣散：“数据紊乱，系统漏洞，要及时修补。”
　　{耳听}
　　“数据显示，呼吸微弱，身体疲乏，心跳缓慢。”
　　“嗯，还有别的吗？”
　　“这是将要死亡的征兆。顾行，你会死吗？”
　　“死亡是什么？”
　　他的声音很小，好在机器人的耳朵很灵敏。“死亡是要到另一个地方的旅行，要经过很漫长的时间，暂时把重要的人和事留在这里。”鼻子发酸，机械的心脏大概要维修，像要坏掉了一样，“人类都会死亡，但是最终会回来，离开的人都要回来。剩下的人要耐心等待。”
　　“真是听话的孩子。小念，”他的笑容很淡很浅，褐色的眼睛温柔地看着他。
　　“你很难过吗？”
　　“没有。”
　　“这和之前的数据一样，你为什么难过？”
　　“之前？”
　　小机器人低头，有些不好意思：“我偷偷记录的。”
　　“最后一个测试，我要走了。”他亲亲他的额头，低声问，“爱是什么？”
　　{眼见}
　　顾往知道，有很多事情人力所不能及。但仍旧相信只要去做，就有成就的希望。只是当斟酌这希望的大小，评估风险得失，倘若有血本无归的可能，就应当慎之又慎。
　　他坐在车里，看着车窗外飞驰而过的风景，想起吴念混乱中问他的话：
　　“死亡是什么？”
　　“等待是什么？”
　　“爱是什么？”
　　机器人正靠在他肩上沉睡，温热恒定的体温透过薄薄的衬衫流泻在皮肤上。他一路保持着端正的坐姿，恍然明白过来，为什么吴念总要那样坐在阳光底下——这或许是个收获，算不上血本无归了。
　　这是最适合等待的姿势。
　　心无旁骛的，专心致志的，要耗费长久的耐心，安静执着的。
　　车子在老屋门口停下，这里已经是崭新的酒店，看不出原来的面目了。
　　顾往叫醒他，下来倚着车门点上烟，走向地下室。
　　吴念跟在他身后，一直没有说话。
　　顾往还是第一次走进这里，装了壁灯，四处很亮。家具都是原来的，每天有人打扫，很干净。
　　“你可以继续住在这里，不喜欢的话，楼上的房间也可以挑一个。”
　　“谢谢。”
　　“我还有事，你自己收拾。”顾往把烟头放进烟灰缸里，打算离开。吴念的系统可以自我修复，这是他找来的程序设计师说的——“简直太完美了，他的各个部分技术都很强悍。这么好的宝贝，真的不肯借我拿来研究？”
　　吴念在沙发上坐下来，环视一周，说：“以前顾行不在的时候，我常常这样坐着等他回来。”
　　也许这是最后一面。顾往在对面坐下来，听他说话。
　　“死亡是一次漫长旅行，我们从哪里出发，最后还要回到那里去。”吴念说话很慢，它的系统不能再迅速运转，这会给心脏带来负担，“要等待他回来。”
　　顾往本来没有耐心听他说和顾行相关的事，也没有做知心姐姐的打算。但他想这或许是唯一一次听他说这些话了。
　　“一开始，我看到顾先生，以为是他回来了。”吴念断断续续地说，“等待是比寻找更简单的事情。”
　　“所以你一开始就在骗我？”
　　“机器人不会说谎。”
　　“那是在骗自己？”
　　吴念静静坐在那里。地下室里装了灯，光芒洒在他的脸上，一半笼在阴影里。他低下头，茫然地说：“这是个bug，我不知道。”
　　顾往又抽了一支烟，站起来对他说：“我要走了。你自己……”他组织了一会儿语言，迟疑道，“小念，照顾好你自己。”
　　“顾先生，”机器人又坐正了身体，突然问，“爱是什么？”
　　顾往不知道答案。
　　所以他没有说话，径直走了出去。
　　房间里很安静。一点声音也没有。灯光很亮，机器人有些睁不开眼睛。他想起来以前没有光的日子里，他喜欢坐在里间的窗台边，看着天光一点点亮起来，再一点点暗下去。那是房间里唯一的，使他感觉到生命气息的东西。
　　生命是什么？死亡呢？
　　他知道死亡并不是顾行说的那样。离开的人永远也不会回来了。人类的生命那么短，终究要走向死亡。那么这之间的挣扎与等待、关爱与温柔，不都是徒劳吗。
　　顾往为什么要骗他，要他等待呢？
　　他一直想不出答案。他看看头顶的灯，站起来关掉。屋子里一下子陷入黑暗。
　　虽然眼睛并不受黑暗的影响，但是突如其来的暗让他很难受。
　　如果你曾经在光明下生活，就一定不会想再回到黑暗中去。
　　他开始想念顾家那个大大的院子了。有玫瑰，有草坪，有很暖的阳光，有会缠着他的大狗和小凯——不该将这两个比在一起，想到这里，机器人不禁笑起来。
　　想到玫瑰，资料库的检索里跳出来一个故事。顾行曾经念给他听，说只有那一朵玫瑰是独一无二的。因为那个孩子深深爱着她。

　　顾往这几天并不好过。
　　他以前从不会想关于花园、阳光和玫瑰之类的东西，更不会去想“爱”和“死亡”。现在却常常想起来。他将老屋改成了很舒适的度假酒店，却没有住进去。
　　他在附近另找了一间房子，常常坐在院子里晒太阳，看书。似乎已经很久没有享受过这样的时光了，他总是很忙。
　　刘喻是他的得力助手，能够帮他处理好很多事情。所以便有了难得的闲暇。除非有什么事情她无法处理，才会来打扰。
　　那一定很棘手。
　　顾往看着面前的刘喻，问：“出了什么事？”
　　刘喻恭恭敬敬地站着，心想老板以前是不会这么说话的，他总是简单的命令，能用眼神表达的动作绝不会浪费口舌。她不禁看看老板没什么表情的脸，回答说：“这几天酒店里一切顺利。”
　　“我知道。”
　　“只是，”她顿了一瞬才接着说，“吴念先生有些不大对劲。”
　　顾往望着她，顺手把书合上。
　　“他总是从地下室出来，带着把椅子。”
　　“他爱怎样，你就随他去。”顾往合上眼睛，有些疲倦地说。
　　这是先前就嘱咐过员工的话，自然没有人多嘴。但是——“最近他总是坐在那里了，不管白天黑夜。”
　　顾往睁开眼睛，问：“很久了？”
　　“是，有四天了。”
　　“昨天下雨了。”顾往淡淡地说。
　　“是，因为他不肯回去，我想有必要告诉您。”
　　顾往很想扔了手里的书，又忍住了，挥挥手说：“你回去吧，不用管他。”
　　刘喻抬眼看看他，这些年跟着顾往，她很会察言观色，便有些担忧地说：“可是今天晚上也会下雨。”
　　沉默了片刻，顾往又翻开膝上的书，没有答话。

　　这天晚上果真下了很大的雨。噼里啪啦的，打得人睁不开眼睛。
　　刘喻给了吴念一把伞。他撑着伞坐在院子里，听着雨声，还在想那些一直纠缠的问题。也许顾行有答案，只是不愿意告诉他，想让他自己找。
　　雨水很冷。机器人打了一个哆嗦。
　　他记得以前，还没有办法感受到寒冷和温暖，顾行说，等到那个程序完善，他就可以像一个真正的人一样，对人的行为和感情有着深切的感知。言语可以骗人，眼睛看到的也不一定是真实，感受到的却是真真切切的。可惜他从来不知道顾行的温度，很久之前落在额头上的亲吻被储存进数据库里，因为太久远而无法感知了。那一定非常温暖。
　　就像触碰顾往时的感觉一样。
　　顾往从车上下来，看见的就是这样的吴念。心里汹涌的那些东西又出现了，像是雨水一样噼噼啪啪地打在胸腔上。
　　他放慢了步子走过去，轻轻地问：“不是说不要等了吗？”
　　吴念抬头，睁大了眼睛。漆黑的，闪亮的，非常漂亮。“要一直等，就会有人回来。每个人都在走路，然后会相遇，分开之后，只要耐心等，离开的人就会回来。”
　　“这是顾行教你的？”
　　“不是，”机器人歪着头微微笑起来，“要耐心学习，很多事情必须自己去学会。”
　　顾往弯下腰，把他脸上的水擦干净，说：“你看起来像是在哭。”
　　“我不能哭，没有泪腺。身体内储存水也很麻烦。”吴念认真地说。
　　“也许以后会学会的。”
　　“一定要学会哭吗？”
　　“不用，学会笑就好了。”
　　“那要学会爱吗？”
　　顾往笑起来，伸手抱住他说：“我们可以一起学。”
　　{耳听}
　　“顾行，拥抱是什么？”
　　“这样，”他放下书，轻轻抱着他，“能感觉到吗？”
　　他摇摇头。新的程序还没有写入身体里。
　　男人亲亲他冰冷的脸颊，微笑着说：“再等一段时间就可以了。”
　　{眼见}
　　拥抱是什么？
　　他闭上眼睛，亲身感受到的数据沿着电流进入数据库。
　　这是一个拥抱。他等待了很久，好像只是为了这一个拥抱。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