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四/青霄]故人不远游》云水笑春

43、星夜

　　玄霄正独酌时，听闻一旁传来脚步声。
　　“……是大哥吗？”
　　玄霄回头，看到云天河走了过来。岁月几乎不曾在这个爽朗的青年的脸上留下痕迹。他站在那，笑容微憨，意气却是不减当年。
　　——这一声久违的“大哥”，代表着故往恩怨的冰消瓦解。
　　“天河。”
　　云天河虽然看不见面前之人，但他总觉得，玄霄此时应该是嘴带微笑的。
　　他摸索着在玄霄旁侧的石凳上坐下：“大哥，你在喝酒吗？”
　　玄霄眼里难得带了一丝狡黠：“嗯，这是秦天云酿的。”
　　云天河道：“哦，是……是云叔啊。”
　　玄霄看了他一眼，道：“我一直奇怪，天云自称是慕容紫英的弟子，为何你和紫英却要叫他云叔？”
　　云天河支吾了片刻道：“这个……我也不太明白。”
　　玄霄笑了笑，不再开口。
　　云天河道：“大哥……你记得我和你说过，爹的魂魄一直在鬼界等你。到现在，你还不肯原谅他吗？”
　　玄霄道：“或许等我真正见到他，才能明白吧。”
　　他低头看着坛中的酒液，星河倒影在其中，似酒中溶进了点点碎光。
　　“从前的我心魔深种，说到底，这句‘对不起’，或许应该由我开口……”
　　云天河摇摇头：“爹一定都明白的。”
　　玄霄笑道：“你不过才在百年之前的鬼界见了他一面，又怎知他心中所想？”
　　云天河一时语塞，着急地想开口，却又皱起了眉。
　　玄霄举坛又是满饮一口，低声道：“我很后悔伤了他们的心，不但是你爹的，也有你娘的。冷静下来之后，独处的时间便是凌迟般的煎熬。若非秦天云和慕容紫英前来相救，我只会永远地被囚禁下去，直到被所有人都遗忘。”
　　他笑了笑，似有感慨道：“这应该算得上是最残酷的刑罚了罢。”
　　云天河道：“大哥，对不起，我……”
　　玄霄开口打断道：“不必。你看，云天青要和我道歉，你也要和我道歉。可是谁都明白情义两难全。天河，你可曾后悔过？”
　　云天河摇摇头。玄霄接着道：“便是如此，我想云天青亦如是。何是何非往往一念之差，多数时候，由不得我们斟酌。现在再去一笔笔算，已经没有什么意义。”

　　慕容紫英和柳梦璃离开树屋，行至树底。
　　柳梦璃道：“云叔的事情不宜久拖，我想明早便启程。”
　　慕容紫英点头道：“我会再仔细查阅当年师父留下的手记，兴许会有补救之法。”
　　柳梦璃道：“梦璃相信云叔是福厚之人。”
　　慕容紫英道：“然而眼下我所担心的却是另外一件事。”
　　柳梦璃道：“紫英可是在担忧双剑一事？”
　　慕容紫英道：“不错……虽然望舒暂时沉眠，然而若它再度觉醒，先不言对云叔损害如何，难保羲和不会干扰师叔神志。先前在东海之底遭到玉华元君攻击时，羲和曾一度觉醒。当时望舒仍在长眠，是以我们只能猜测羲和或许有了自己的灵性。若真是如此，只怕无论双剑觉醒与否，终将是个隐患。”
　　柳梦璃道：“此前玄霄走火入魔，归根结底是由于心魔深种。我想，若是玄霄已经彻底放开心中的欲念，自然便不会再受影响。”
　　慕容紫英道：“……解铃还须系铃人。当年之事，详知者仅仅剩下云叔一人。然而云叔之意，却是不欲与师叔相认。”
　　柳梦璃：“需要解开心结的不只玄霄一人，云叔亦是。便看他们二人谁先迈出那一步了。此事我们却是不便插手，且静观便是。我相信这必然是水到渠成之事。”
　　慕容紫英道：“但愿如此……”
　　柳梦璃笑道：“别说这些了。我去厨房替你们准备些下酒菜。”
　　慕容紫英道：“多谢。我会和天河一块来帮忙。”

　　云天青是被饿醒的。睁开眼睛，听到的第一声便是腹中传来的鸣叫。他苦笑一声，揉揉依然沉重的额头，走出房外，远远便看到石桌旁坐着的那人。
　　他缓步走过去。那人却先一步听到声音回过头来。
　　云天青道：“前辈，怎么只有你一人？”
　　玄霄眼里难得染了丝显然的笑意：“天河被紫英拉着去厨房了，说是不想顿顿都吃烤野猪肉。”
　　云天青忍不住笑骂：“这小子……”
　　他说着眼睛不经意往桌上一瞥，不由微微一愣。
　　玄霄倒是毫不在意地道：“擅自拿了你的酒，还望勿怪。”
　　云天青摸摸鼻子，道：“无妨。只是这酒的味道，连我自己也不大喜欢。”
　　玄霄道：“生别离，相思苦。自然是不会有人喜欢的。”
　　云天青道：“前辈心中似有难解愁绪。”
　　玄霄沉默了片刻，方道：“星河映樽酒，对饮却无人。”
　　云天青呼吸微乱，在他对面的石凳上坐下。
　　玄霄抬眸看着他道：“那你又是为了何人而酿酒？”
　　云天青亦回望着他的眼睛。那双眼里承载的是几经压抑后依然炽热的感情，映着漫天星辰，也倒映在云天青眼里。
　　他急促地呼吸着，不敢开口。那一刻，他觉得自己几乎便要坦白相认。然而他的喉仿佛被扼住了，说不出话来。
　　他猛然扯过桌上的酒坛，将坛中剩下的酒一饮而尽。
　　玄霄并未阻止，待云天青停下来喘气时，才开口道：“这是何意？”
　　云天青一抹唇角酒渍道：“别喝这个了。”
　　玄霄道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云天青道：“前辈那位故友……究竟是何人。”
　　玄霄漆黑的眼珠里流淌着复杂的情绪。他缓缓开口道：“……所憎之人。”
　　那一刻，如同有无数细密的尖针扎在心口。云天青的手开始颤抖起来，手指蜷曲着紧紧攥住衣襟的下摆。他感到头晕目眩，漫天柔和的星光陡然变得刺眼。
　　玄霄看不到石桌之下他的动作，接着道：“你所惦念的又是何人？”
　　云天青深吸了口气，低声道：“所负之人，憎我之人。”
　　两人皆是沉默着。云天青从不知道，原来山间的风是如此寒冷，一直冷到人心底，浑身上下每一块骨骼都冷得打着颤。精神如紧绷的弦，时刻都会撑不住似的绷断。
　　他站起身，正欲往崖边走去。慕容紫英等三人端着饭菜从厨房走了过来。仿佛没有察觉到二人之间奇怪的气氛似的，柳梦璃道：“云叔，空腹饮酒，可非益事啊。”
　　云天青眨了眨眼，眼中隐约的湿意立时便退去了。
　　他转过身来道：“有劳了，多谢。”
　　云天河微微偏头道：“云叔，你不高兴吗？”
　　云天青道：“何出此言？”
　　云天河挠挠头道：“只是听你的声音感觉的……我也说不出来。”
　　云天青拍了拍他的肩：“傻小子，勿要多想。”

　　是夜，云天青大醉了一场。
　　他已经有很久很久没有这样醉过了。他把树下剩下的相思酒全部挖了出来，独自坐在崖边，用最粗鄙的方式，一坛一坛全部饮尽。
　　云天青瘫倒在地上，脑袋昏昏沉沉。模糊的视线里，他仰面看着高悬的星河，低声吟唱：“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注】
　　他如入魔障般笑了起来，可是眼角的湿意却是冰冷而真实的。他颤着身子，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从一旁的地上拔出插在那儿的望舒，看似毫无章法地舞了起来。

　　玄霄远远地站在房内的窗旁。
　　夜色如磐。没有月光，透过山间飘飘渺渺、薄如轻纱的云雾，他瞧不真切崖边的人，只能隐约看到一个剪影，手中持剑，不停地挥动着。
　　可他只看了片刻便认出来——这是昔日太清真人亲自传授的剑法，故往在琼华的岁月里，他曾和云天青在剑舞坪上一遍遍地练习过，一招一式都呼吸般熟稔。
　　他再也受不住似地蹲下身去，弓着背，把脸颤抖着埋入掌内。他的眼睛里流不出东西，只有呼出的气体沾湿了双手。忽然有股莫名的恨意从心底爬了出来，吞噬着他的心。他忽然厌憎起所有人来——太清，宗炼，重光，青阳，夙瑶，夙玉……
　　还有云天青。
　　他从未有这样一刻，觉得自己一生从头至尾都像一个笑话。

　　山间的雾色愈发浓稠。云天青终于疲倦地把剑往身旁随意一掷，静静地朽木似的站在崖边。山风吹得他的衣袖猎猎作响。他看了看地上东倒西歪的空掉的酒坛片刻，然后走过去，将它们全部悉数从崖上扔了下去。
　　——仿佛是要彻底地与它们诀别。

　　【注】原句出自刘过《唐多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