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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阳明山。
      江湖上长盛不衰的旅游胜地。
      每隔几年,武林正道们就要携手而来,大张旗鼓,气势汹汹,计划杀上山去砍了传说中的魔教教主。
      今年按理说是砍人的年份了。
      乔五一大早在铺子外头扯了棚,摆好桌椅,开一壶酿糟了的女儿红,窝在铺子里等着游侠们过来——几百号人,一停就是十天半月,吃喝拉撒睡,这可是一大笔买卖,自然拉动一方经济。没有本钱开客栈,开个酒铺子倒是可以的。壮士们都喜欢大碗喝酒,喜欢上好的女儿红,喜欢一出手就是白花花的银子,偏偏又都不怎么识货,每次除魔,都能让乔五赚得盆满钵满。
      精明商贩如乔五等,早就占了风水宝地开张,静候生意前来。阳明山下热闹得紧。
      可惜连等了几日,都不见人影。
      乔五蒙着脸呼呼大睡,支着耳朵听远处的车马声——三里开外,没人没人。今年春天太冷,大侠们大概都觉得时局不利,不肯上路。剿魔计划要延迟几日了。
      等到正午,只有铁匠铺子的樱桃跑来给他爹买酒,乔五对着柔柔弱弱的小姑娘弯起眼睛笑,把钱装进口袋里,不忘假惺惺地说:“樱桃妹妹要喝酒,我请就是了。”
      十六七的小姑娘红了脸,真跟个樱桃似的。
      送走了人,乔五摸摸脑袋,心想不会真的祸害了人家吧。这种愧疚在心里一闪即逝,快得像一抹若有若无的酒香,擦着鼻子就溜走了。乔五在心里没诚意地说了声对不住,刚打算收拾铺子关门,就听到有人骑着马悠悠然过来。
      乔五抿着嘴,乐乐呵呵地干活。
      把女儿红重新封好,从柜台里取了一小壶桂花酿,又拿了酒杯满上。那人刚好在门口停下。乔五笑笑,仰头对马上的人道:“来得真巧,这壶酒温得刚刚好。”
      马上那人微微点头,翻身下马,黑色衣袂翻飞,连带着一头青丝,划出个流畅的弧度。
      帅得一塌糊涂。乔五咽咽口水,不去看他的脸——乔五是个货真价实的断袖,整个阳明山商业街的都知道。
      独独眼前人不清楚似的。
      不过他也不需要知道。他只是来喝酒,喝完了就走,和乔五谈不上交情。何况,这人比乔五高出半个头,看起来是个翩翩公子,实则功夫好得很。去年乔五在酒铺子前见到他,只觉得这人面相好,不知是不是同道中人,待他下马走过来,就硬生生打消了绮念:这人走路没声儿,步伐稳健,打不过。
      打不过,就意味着床上讨不着便宜。这样的人,要不得。
      于是变成了淡如水的酒友。
      乔五瞅瞅桌上那壶私藏的桂花酿,心想真是君子之交,淡如水啊淡如水。
      来人坐下,端起酒杯抿了一口,问:“不怕那小姑娘缠上你?”
      乔五一愣,嬉笑道:“我比她大了十来岁,他爹不舍得许给我。”
      那人抬起眸子扫他一眼,不再作声。
      不能拉上床的美人,也依旧是美人,能多说说话也是享受。乔五又给他倒酒,坐下来撑着桌子有一句没一句地扯:“你这次又去哪儿了?整天到处跑,也不嫌累。”他自然不会回答,乔五只是顿了顿,知晓他正听着,就接着说,“前几天镇里新开了一家戏园子,你可喜欢听戏?我最近每天都去,票也不贵。演了三国,昨儿开始演霸王别姬,那个虞姬——”看眼前人只是喝酒,面色不变,乔五直起来悄悄退后一点说,“跟你长得真像。”
      喝酒的人一顿,微微挑起嘴角问:“你躲什么?”
      不由冒了层汗,乔五挂着笑乖乖回答:“我不是真的要拿你比戏子,但当真一模一样。要不是知道你肯定出门了,我还以为是你在台上呢。”
      将杯里酒一饮而尽,美人站起来,抬头看看天色,问:“要不要一起看戏?”
      乔五一哆嗦,不忘把酒壶揣怀里装好,小心翼翼地问:“傅起生,你犯不着跟一个小戏子过不去吧?”
      傅起生不搭理他,手一挥,一旁的坐骑走了过来,温顺地低下头。等到上了马,才高高在上看着他,伸出手:“上来。”
      美得一塌糊涂啊。乔五一愣,晕晕乎乎就握上那只手,被人一提,扣在了马背上。待他清醒过来,高头大马已经悠悠然沿着道路闲庭信步了,自己的后背正贴着身后那人的胸膛。
      他有点后悔,今天衣服穿厚了。
      傅起生倒是没有异样,淡淡地问:“哪里?”
      乔五咽口唾沫,给指了路。

      戏园子还没有开张。两个人找了椅子在台下坐着,乔五把怀里的酒掏出来,问人要了杯子,给傅起生倒上。这人和江湖上的糙汉子不同,一闻就知道他的酒有没有假,所以每次来,乔五都会拿压箱底的货给他。
      所谓的压箱底,也不过是一壶桂花酿。去年八月采的花,酿了一个冬天,香醇甜蜜,还喝不醉,是乔五最喜欢的酒。傅起生今天大概心情很好,品酒的同时耐心等着好戏开场,顺带和乔五说两句话。乔五看着他修长的手指握着酒杯轻轻晃晃,连带着自个儿那颗妄想痴心也跟着杯中酒一同起了涟漪。傅起生把杯子放到鼻尖一嗅,也不看他,说:“太淡。”
      低沉的嗓音谈不上好听,两个字却让乔五有些荡漾。向他凑近一点,笑着说:“桂花酿这样最好,香而不腻,闻着寡淡,实则回味无穷。”
      傅起生抿了一口,又问:“是说这酒?”
      乔五厚着脸皮继续大言不惭:“是说酿酒的人。”
      和傅起生相比,乔五的面相确实“寡淡”了。眼睛没有人家的亮,鼻梁也不及人家的挺,嘴唇还起了层皮,谈不上太好看。傅起生偏头打量着眼前这张嬉笑的脸,半晌才说:“一般。”
      “那是你没有尝到滋味。”乔五晃晃脑袋,神神秘秘地正要说话,遥遥看见化了妆的虞姬走到台上,袅袅婷婷的。看见美人,乔五就忘了调情——和傅起生,他只能占着口头便宜,和小戏子就不一样了——他对着那人扬扬手,笑开了花:“往笙公子,这里!”
      台上的人见是他,点点头走下来,说:“乔公子又来捧我的场,惭愧。”他着了虞姬的装扮,开口却是清清朗朗的男声,通身带着妖冶的美。问候过乔五,目光又望向傅起生,往笙对他微微一笑,算是打过招呼。
      傅起生又倒了杯酒,重复着适才品酒的动作,头都没有抬。乔五心说这人真能装,开了往笙一句玩笑,送走了人家,才扬着脸对傅起生说:“你这人忒小心眼儿,我只说一句你们相像,你就不理人家。虽说三教九流,但都是讨生活的,你怎么看不起人。”
      傅起生喝着酒不理他。乔五挂着笑也不自讨没趣了。等看戏的人三三两两落了座,开场之后,傅起生才放下酒杯,眯起眼睛看着台上的人,淡淡地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乔公子好自为之。”
      一句“乔公子”冷冷淡淡,听到乔五九曲十八弯的耳朵里,却成了酿坏发酸的酒,真真是尖酸刻薄。一时心情大好,跟着戏词哼哼呀呀地唱,脚尖打着拍子。
      这一看,就是一个下午。乔五好奇傅起生哪来的空闲陪着自己听戏,却美滋滋地不问。傅起生常常出远门,自打两人相遇后,每逢出去归来,都要到乔五的铺子里喝上一杯。这一趟,去了十三天。乔五猜他会累,中途想唤他一道离场,一转头却见他撑着手臂睡着了。
      他猜得出来,傅起生和阳明山上那位,大概有着逃不开的关系。眼下见他睡着了,就禁不住想:这得杀了多少人,才能累成这样?
      直到散场时分,乔五正想叫他,这人就自己醒了。
      两人站起来要走,乔五却停了步子,对傅起生拱手道:“我还想请往笙公子喝两杯,傅起生你要有事,就先回去吧。”
      傅起生站定,视线自下往上把他扫了个彻底,微微点头。
      连点头的动作都这么矜持做作,说句不愿意会死啊。忽视了人家根本就不介意的事实,乔五做了个请的姿势。
      傅起生拂拂衣袖要走,临了,又停下来看着他说:“明日我来喝酒。”
      乔五瞥一眼后台,想说得看往笙公子的时间,张开嘴却成了软绵绵的讨好:“好,还是桂花酿?”
      傅起生挑眉:“你还有别的好酒?”
      “你来,就只有这个。”乔五嘴上继续不要命地调戏,眼睛却飘到了那头,卸了妆的往笙公子站在戏台边,微笑着看向这里。傅起生循着他目光看去,略一点头便离开了。
      唉,美人就是美人,不理人也是好的。乔五揉揉鼻子,对往笙展开一个大大的笑容:“往笙公子,今天可有空到我那里喝两杯?”
      往笙望着傅起生离开的方向,温和地笑着说:“你昨天说和我相似的故人,就是这位?”
      往笙面容清秀,又总是带着浅浅的笑,许是因为唱旦角,整个人都柔柔弱弱的,像个女孩子。傅起生就总是一张没什么表情的脸,拽得恐怕别人不知道他是魔教分子。乔五心道,那人要是和你一样爱笑,你们就一模一样了,嘴上却说:“不是他,往笙公子端庄温柔,和那个黑面神哪有相似。不容易请到公子喝酒,想喝什么?”
      往笙跟着他走,问:“不知乔公子那里有什么酒?”
      “上等的女儿红,今夜不醉不归!”

      乔五是个酿酒的。却偏偏喝不得酒——除了桂花酿能来上一点,其它的就是个一杯倒。先前被人嘲笑,说这是表里不一。乔五嬉皮笑脸的,也不否认。
      眼下见美人喝醉了趴在桌上,乔五把杯子里的白水倒尽,进屋取了条毯子给他盖上——乔五是个彻彻底底的断袖,也是个表里不一的断袖。往笙虽是个江湖戏子,也瞧不出有功夫,但单单看那张和傅起生十分相似的脸,乔五就不敢造次。
      往笙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喝酒却很是豪爽,来者不拒。乔五打量着他趴在桌上的睡脸,想起来这天下午的傅起生。那人睡着了,也是毫无防备,轮廓都柔和起来似的。
      乔五用食指在往笙脸上戳戳,手感甚好。吃点零零星星的豆腐,还是心安理得的。刚想再戳一下,就被扣住了手腕。纤细的手指攥着他,皮肤上顿时几道红痕。偏偏醉倒的那个,还没知没觉的。
      乔五小心翼翼地掰开他的手,低声说:“往笙,是我。”正担心再握一会儿会不会废了手,往笙却松开了。小美人换了个姿势趴着,轻轻笑着说:“哥,痒。”
      乔五猛地抽回手,心疼地甩了好几下,表情复杂地端详着熟睡的往笙。
      往笙往笙,傅起生。
      一拍脑袋,他头一次觉得自己真不该这么聪明。
      这下是真的碰不得了。
      翌日,乔五起了个大早,往笙公子已经不见了人。美人都是不能惹的,尤其是他这种人惹不起。乔五惆怅了一瞬,便去忙着张罗摊子。天再冷,总会暖起来,爱喝酒爱花钱的壮士们总会来的。
      仍是那一壶女儿红,天天晾着,酒香淡了很多。乔五心想英雄们再不来,明日就换一壶。温上一瓶桂花酿,小老板坐在一旁等着客人来。不经意转头,看到阳明山上一片粉红。一夜之间,桃花就开了。
      这么坐了一天,傍晚时分,乔五卖掉了那壶女儿红——今天到的是西门镖局。这群人每次都来得最早,喜欢要最好的女儿红和最好的女儿家。乔五乐乐呵呵地收摊,知道生意这几天就来了。
      夕阳笼罩的阳明山上,粉红色成了深红,连绵一片。乔五望了一会儿,退回屋里。好花不常开,英雄们一来,定要糟蹋了这美景。乔五禁不住埋怨一句不解风情。
      晚上月亮很好,乔五坐在后院里,剥了盘花生米,一边吃一边望天。将近子时,才听到有人叩门。乔五打了个哈欠,正要起身开门,那人已经走到眼前了。
      乔五坐回去,低着头,入眼是双绣了紫色云纹的黑靴子。借着肚里一点桂花酒的劲头,淡淡地说:“傅公子真是大忙人,在下可是一番好等。”——明知道对方惹不得,心里却像有只猫似的,非挠着他发个牢骚才安生。
      傅起生在一旁坐下,自行倒了酒喝,说:“教中事务太多,耽误了些时间。”
      不说傅起生未曾讲明自己的身份,单因这简单的一句解释,乔五就有些吃惊,抬起头瞪着他,半晌才找着语言:“傅起生,你喝醉了?”
      像是要让他震惊个彻底,傅起生笑笑,自脚边提起一壶酒,拍开泥封给他倒上,说:“这次在外,有人送我一壶酒。”
      乔五嗅了嗅,眼睛一亮,道:“李花!”
      傅起生不置可否,靠在椅背上望着月亮,说:“枉你是个酿酒的,偏偏只喝得这些女儿家的东西。”
      “我只怕喝醉了,”一杯酒下肚,乔五舒服了,口头上吃的亏就一定要讨回来,“忘记了看眼前难得的美景佳人。”
      瞥见他得意的样子,傅起生又为他满上一杯,问:“你当真,是个断袖?”
      美人在前,乔五有些晕晕乎乎的,一饮而尽,直直看着他说:“是啊,而且偏爱美人。”傅起生不说话,再倒一杯。乔五见状,笑嘻嘻地又喝尽了,继续调戏:“特别是你这样的,不仅美,还潇洒。断袖最喜欢了。”
      傅美人面不改色,继续倒酒,却被乔五按住了手。他抬眼,看见这人傻笑着的脸凑过来:“你要我喝酒,说一句就是了。用不着使美人计。”
      说罢,乔五站起来,捧着酒壶仰头就灌。一壶酒连洒带喝,大概是他生平最豪爽的时候了。最后一滴顺着壶口边缘滑落,乔五伸出舌头舔了干净。末了,对着傅起生扬扬酒壶,软绵绵地瘫了下来,嘴里嘟囔着:“傅起生,你要套我话,我什么都会说的。干吗弄这么麻烦。我不过是,不过是想拉你上床。”
      最后四个字,说得是字正腔圆,慢条斯理。乔五心想,我说得这么清楚,傅起生你想赖账都没办法。
      这是真的醉了。
      傅起生站起来,停在他面前,伸手挑起他的下巴,声音是一贯的平静:“你是谁?”
      乔五眯眼看着他,打了个酒嗝,笑着说:“乔五。”
      “哪个门派?”
      “华山。”这次答得倒快,又迷糊了一会儿,才哭丧着脸补充,“现在不是了。”
      “为什么?”
      乔五不说话了,呆呆看着这人近在咫尺的脸,凑上去亲了一口。
      抬着他下巴的手一使力,傅起生皱眉道:“说。”
      “疼。”乔五眼睛里立刻含了水,乖乖答,“因为,因为我爱了不该爱的人。”
      饶是傅起生,也微微一愣。他清楚这人有功夫,有过去,只当他接近阳明山别有用心。不想逼问出来,竟是这种理由。
      乔五见他皱着眉,伸手摸了上去,笑着说:“多笑笑,那样好看。你怎么了?”
      傅起生松手,直起腰睇着他,微敛的眼眸里一片幽深。
      乔五嫌他离得远了,站起来又凑过去,嘻嘻哈哈地说:“你是不是吃醋了?真好。”
      他最后两个字说得太快,声音又小,傅起生不知怎的,竟没有听清楚,不觉问了声:“什么?”
      乔五咧嘴一笑,一手攀上他的肩膀,一手揽上腰,身子贴了上去:“我说真好,你喜欢我,对不对?小娘子,你真美。我也喜欢你。我给你酿一壶桃花酒,你就嫁给我,好不好?”
      他说这话时嘴唇凑上了他的耳朵。太痒,傅起生想揪着衣领把人扔出去,抬手却禁不住扣上了那只乱动的脑袋。月色正好,李花酿混着桂花酒,酒香绕鼻,傅起生觉得自己兴许也有些醉了。
      “小娘子,好不好?”乔五的手不规矩地在他背上流连。
      情不自禁的,低下头吻上那张吐不出象牙的嘴,傅起生听见自己问:“你去哪里采桃花?”乔五喜欢甜甜的酒,连带着口腔里处处都仿佛是甜的。甜蜜的舌头热情迎合着他的。傅起生心说这样一张嘴,当真是回味无穷。
      喝醉了的乔五估计连娘都不认得了,这时候对着傅起生,更是要死不活地乱说话:“阳明山啊,我很早就采好了。傅起生,你嫁给我,好不好?”
      听到他迷迷糊糊念他的名字,傅起生轻轻一笑,将人打横抱起,朝内室走去。

      翌日乔五没能赶早爬起来。
      日上三竿了,才在房里惊天地泣鬼神地嚎了一句:“我□□祖宗傅起生!兄弟俩都是混蛋!舒服完了就拍屁股走人,混蛋!耽误老子开店!”
      等到小老板扭着腰勉勉强强张罗开铺子,才发现这天喝酒的,仍旧只有镖局的人。乔五坐在柜台里看着几个糙汉子灌水似的猛喝,有些心疼那壶酒。这一来,又想起昨天囫囵吞枣没品出味儿的李花,胸口脑袋四肢,连带着某个不好说的部位,都疼得要死。暗暗骂了一遍混蛋,乔五心道还是我的桂花最好。
      “老板,再来一壶!”
      “唉!您等着。”乔五收拾了心思,顺手提起一壶掺了水的花雕送上去,热情地说,“壮士们慢用,慢用。”
      壮士们没人搭理他,继续谈事。店里只有这一拨客人,不是自己人的那个,一看就老实巴交的,谈话也不避讳,声如洪钟:“这次路上要耽搁了。盟主是下了决心要一举铲平魔教,别说是华山少林,就是早不问江湖事的三清观掌门也神游归来,打算替天行道。”
      乔五心说,剿魔不过是正道们为了彼此之间多多来往交流感情,顺带聚餐吃饭比比武,和武林大会一个性质。真要把阳明山上众人除尽了,还怎么玩儿?没了魔教的江湖怎能叫江湖呢。这武林盟主,该不是被阳明山那位骗财骗色了吧?乔五揉揉腰,换了个坐姿,恶劣地想着。
      “人数众多,才不好统帅,难怪要耽搁了。还是郑镖头有远见,咱们自己来。”
      “那是,几百号人马浩浩荡荡赶过来,路上不知要耽误多少。况且,我昨天得到消息,”说话人声音低了下去,乔五动动耳朵,听见那人说,“他们遭到了埋伏。过去这半个月里,原本要参加剿魔的玉窟山、崆峒派和红楼楼主,都突然闭门不出,说是身体抱恙。依我看来,怕是糟了魔教毒手。”
      他这么一大段话,听到乔五耳里,只剩下个“玉窟山”。那里盛产甜甜的美人和甜甜的美酒。
      西门镖局这一壶酒,直喝到亥时才了,乔五骂骂咧咧地收拾桌子,一回身,看到往笙站在身后冲着他笑。这人换了身青衣,头发整齐束着,像个书生。乔五吓了一跳,一激动,闪了腰,疼得龇牙咧嘴。
      见状,往笙忙关切道:“怎么了?”
      被美人伸手搀着,乔五就忘了疼,扯出来个挤成一团的笑:“往笙公子你来做什么?”
      往笙眨眨眼睛,扶着他坐下,似笑非笑看着他:“自然是来喝酒。”
      “哎呦我的祖宗,这都什么时候了。”乔五埋怨着站起来撑着腰去给他拿酒,暗中摸了摸手腕,“只此一杯,喝完赶紧走人。”
      女儿红。
      往笙敛眸扫了一眼,仍旧笑着:“我想喝桂花酒。”
      乔五不禁打了个寒战,陪笑说:“那个太寡淡了。这可是上好的女儿红,绝不掺水,童叟无欺。”
      小美人抬眼,温温和和柔柔弱弱地笑,一挥衣袖,掌风直扑乔五胸口。
      他躲不过。
      只能硬生生挨了一掌。被甩到地上。
      勉强抬头望着仍旧笑眯眯的往笙公子,乔五擦擦嘴角,干脆躺在地上,嬉皮笑脸地说:“往笙公子,我虽然是个奸商,但对你,可真的是毫无隐瞒。”脑子里却转啊转,心想还好喜欢的是另一个,冷是冷了点,至少不会随便动手。
      往笙走过来蹲下,动作轻柔得像个大家闺秀:“你怎么不躲?”
      你去问傅起生啊!乔五泪流满面,胳膊肘蹭着地往后头挪,认真地说:“我不能打你,你受伤了,你哥会伤心。”
      往笙一愣,猛地伸手扼上他的脖子,笑容有些狰狞:“鬼才相信你是真喜欢他。不惜出卖色相,”往笙目光轻佻地把他从头到脚鄙视个遍,“接近他,有什么目的?
      乔五翻个白眼,心说这俩人怎么一个比一个难缠,小人之心果真都是相似的。“傅起生昨儿个就问过我了——小祖宗,你松松手,喘不过来气——我要真有坏心,能傻乎乎躺在这儿任你欺负?”说到这里,乔五有些后悔:昨天喝得太醉,没能跟傅起生也来上这么一句精彩的双关调情。
      往笙低头思忖片刻,松了手,站起身走到桌前喝酒。他这一走,却又看不出会功夫了。乔五撑着胳膊起来,往笙这一掌留了情,五脏六腑都好好的,只伤了皮肉。抬眼看见往笙神色严肃地喝酒,乔五心里蓦地一颤,没头没尾地说:“我不会对傅起生不利的。”
      往笙一杯酒饮尽,转头对他温和地笑:“傅起生是笨蛋,我不是。他不肯查你,我却一清二楚。你这个酒铺子,”往笙背着手在院子里扫视一圈,“别说开了十四年,就是四十年,我也可以让它消失。你做什么我不管,傅起生怎样也与我无关。但若妨碍了教主——”
      他这一笑,乔五就有些犯怵,背过去挥挥手,走回去睡觉,不忘道:“你要真查了我,就知道我对阳明山上那位,没兴趣。”
      往笙笑笑,将壶中酒一饮而尽,拂袖而去。
      这天晚上,乔五有些发烧,睡得不怎么安稳,迷迷糊糊做了一个梦。梦里阳光很好,他还是个少年,第一次出远门,在山间兴奋地溜达。一抬眼,遥遥看见夹岸的花开了。有个人骑着马缓缓走过,桃花谢了一地。

      乔五的铺子一连两日没有开张。
      西门镖局的英雄们惋惜喝不到佳酿,小老板这里倒是很自在,躺在床上枕着某人的腿睡得安稳,不忘在心里得意:天下间敢抱魔教护法大腿的,只有咱乔五一个。
      傅起生靠着床柱,摸摸他的脉搏,知道已无大碍,便轻轻推他的脑袋,说:“我要走了。”
      乔五睁开眼睛,眸里一片清明,仰头看着他说:“小娘子,这两天衣不解带地照顾相公,累不累?睡一会儿吧,我去给你取壶酒。”
      傅起生推开他,站起身理理衣裳,语气淡漠:“你那天没醉?”
      乔五爬起来抱上去,得意地说:“人生难得几回醉,你挖坑,我就跳呗。”
      傅起生抬手顺着他的头发磨下来,说:“近来事务太多,我不过来了。”
      “有那个笑面虎在,没事也整得鸡飞狗跳了。”
      傅起生不吭声,许是认同了。
      这个人,武功卓绝,相貌卓绝,一动不动任自己抱着,乔五心想他上辈子一定做了很多很多的善事,才有这样的福气。舒坦了一阵,适时松手,又躺回被窝,闷声说:“困死我了,你在这里我都不舍得睡觉。赶快走。”
      傅起生只把乔五的厚脸皮当作情趣,拍拍他自被窝里露出的半个后脑勺便离开了。
      待他走了,乔五钻出来,摸摸那人拍过的地方,乐得在床上打了两个滚儿,嘻嘻哈哈傻笑了半晌。
      酒铺子重新开张那天,正道英雄们已经陆陆续续赶到了。乔五笑成了一朵花,像只蝴蝶似的在客人中间忙活。华山、武当、青城,乔五摆着职业微笑送走了好几拨客人,心说这次聚会真是人才济济。
      乔五的酒铺子在阳明山下开了十四年,经历了四次剿魔。部分正道中人已在这儿混了脸熟。还有人千里迢迢不忘捎些土特产问候这位笑迎八方客的小老板。
      乔五笑呵呵地收了礼物,窝在柜台里支着耳朵听八卦。
      直到有人神神秘秘地说,盟主在阳明山上安插了眼线,今晚设计暗杀双生护法时,正迷瞪着眼睛的乔五,身子一歪打椅子上掉了下来。
      最后一拨客人是被心情糟糕的小老板笑着脸赶走的。
      月黑风高,院子里一点光都没有。乔五点了灯挂在窗口。
      这种天色最适合杀人。
      在屋里干坐到丑时,耳朵一动。
      有风——
      混杂着凌乱的脚步声,喘息声,还有血滴落在地上的声音。
      乔五跳出院子,沿着声音一路追,到后来就用不上耳朵了:顺着空气里淡淡的血腥味,一直追到戏园所在的柳荫胡同。
      所谓的高手,在月黑风高夜也能看得清楚视线里的一切。
      乔五不是高手。
      所以在他挨了几刀勉强杀进去的时候,才看清胡同里众人围着的,是一袭青衣的往笙。
      臭小子捂着胳膊大口喘着气,视线阴狠地逼视众人。
      乔五看看和自己对峙的几个华山派打扮的弟子,后悔了。如果知道要死的是这个笑面小混蛋,打死他也不蹚这浑水。
      有人认识乔五,当即惊呼出声:“老板?你怎么——”
      “少跟他废话,和魔教妖人有关系的,杀了就是!”
      “小师弟!乔五他是……”
      乔五对着说话人挤眉弄眼,挪挪脚步护在往笙前头,陪笑说:“诸位英雄,我只是路过,路过。以为有人欺负小姑娘,才出手的。”
      “小姑娘?你哪只眼睛看见他是小姑娘了。快让开!”小师弟说罢就要动手。
      英雄当中看起来最年长的那个拦住他,对乔五温声开口:“乔五你有所不知,这人是魔教妖人傅起生,阴险狡诈,这次为了抓他,我们死了好几个人。还请你让开。”
      乔五眼珠子一转,回头看看虚弱的往笙。清秀的面容很是苍白,嘴角勾着讽刺的笑,头发有些凌乱。乔五笑笑,拱手说:“英雄,你们认错人了。”
      众人一愣,面面相觑。年长的那个最先开口:“我们从阳明山下一路追着他到这里,不会错的。”
      “哼,我们可是有他的画像。你想包庇,也看看我们是谁!”
      乔五讨好地笑笑,侧身把往笙让出来,一手搂上他的肩膀说:“傅起生是魔教的护法,听说是个黑面煞神,他功夫深不可测,能被你们追得这么狼狈?再说了,”乔五拍拍往笙的脸颊,凑上去亲了一口,“这位英雄就知道画像不会出错?你们不认得傅起生,我也不认得。但这个人我知道,他只是个小戏子。前几日来的,演虞姬,美得要人命。而且……”乔五舔舔嘴唇住了嘴,一手伸到往笙衣服里往下摸。
      几个华山弟子面色一红,都不说话了。
      往笙外衣里头,是一层薄薄的亵衣。乔五的手顺着他的胸膛来回摩挲,摸到一条长长的剑伤,黏腻的液体沾了一手,再摸,整个胸口都是湿的。往笙低着头不动,独独胸口起伏不定,看在眼中只觉相当乖巧。乔五挑眉看着众人,说:“他要是傅起生,我不就死八百次了。诸位英雄看在我的面子上,饶他一马?小家伙不懂事,居然往阳明山上跑。”
      几人相互使了眼色,年长的那个点点头对乔五恭敬道:“是我们弄错了,不多打扰。”
      “没关系没关系,”乔五大度地摆手,不忘调戏那个红了脸的小公子,“这位小师弟年纪轻轻,定力还不够啊,当师兄的得多提点提点。”
      见人气呼呼地走了,乔五才松口气,倚着墙喘气:“吓死我了,往笙小公子,我救你一命,有没有表示?”
      没有声音。
      乔五转头,看见这人已经靠在墙上,昏了过去。

      费了大劲儿把人背回去,乔五只觉得自己骨头都裂了。
      简单处理了身上的伤,乔五打了水给往笙擦洗一番,取了伤药给他包扎伤口。胸口、胳膊上是剑伤,想是华山众人弄的。严重的是左侧胸膛发青的痕迹,中了毒。拍拍这人昏睡的脸颊,乔五嘟囔道:“真是笨,当了那么多年护法,防人之心不可无,居然会被下毒。”
      往笙微微睁开眼睛,气若游丝:“是教中长老。”
      “别说话。”乔五从一旁火上拿过匕首,半蹲在他面前,要下手时突然抬眼注视着他,“你信我吗?点头就行。”
      往笙的眼神有些涣散,迎着他的,竟让乔五生生感觉那里露出的是温柔。他轻轻点点头,又疲惫地阖上眼睛。
      乔五嘴角一勾,低头专注地处理。一手握着匕首划开皮肤,另一手迅速挤出毒血,然后上药包扎。把往笙的胸膛包得像个粽子,才大手一挥,站起来说:“大功告成。还好他没打算杀你。”
      往笙抬头,看看他自鸣得意的脸,温和一笑,问:“乔五,你喜欢我?”
      他一笑,乔五就有些头皮发麻,挂着笑说:“当然喜欢。”
      往笙还是淡淡笑着,又问:“比十四年前那个人,还要喜欢?”
      乔五收拾着药箱,奇怪地看他一眼,道:“我以为,你会想和傅起生比。”
      往笙敛了笑容,突然转过去,淡淡说:“你更喜欢他?我不信。”
      乔五大大方方坐下,给他倒一杯温好的桂花酿,手臂撑着脸颊看着他笑:“为什么不信?”
      “你为了救我,和华山派结仇。”往笙没有看他,视线落在窗口的灯上。
      这人的衣裳不能穿了,披着乔五的外套,露出大片胸膛。乔五喝了一口酒,欣赏着闹别扭的美人,浅浅一笑,有些怅然地说:“当年我和师傅来阳明山剿魔,遇到一个人。”没人应声,乔五也不介意,早就习惯了,“我为了和他在一起,被逐出师门。你说,我喜欢哪个更深一点?”
      往笙嗤了一声,没什么表情:“十四年,到头来你不还是一个人?”
      乔五摸摸后脑勺,低着头喝酒,一饮而尽,趴在桌上不动弹了。
      见他没了声音,往笙转回来盯着他看。
      两个人都是沉默,好大一会儿,乔五的声音才闷闷地传出来:“傅起生,你真讨厌。”说完,乔五站起身,顺手端起酒杯朝他泼过去。
      桂花酒顺着头发流了一脸。香气四溢。
      乔五走到他面前,弯下身子阴森森地说:“操,老子当初被你干得屁股开花。你就是烧成灰洒在阳明山上,我也能闻着味儿找出来。”
      脸上粘粘的桂花酿,让往笙——扮成往笙的傅起生很不舒服。却没有动。
      乔五挑起他一缕头发,在手指上绕了个圈儿,凑到他脸上嗅了嗅,贱兮兮地说:“傅起生,就你这种人,还装小戏子。你那么凶,哪里有人家千娇百媚。还‘你更喜欢他?我不信’,”捏着嗓子阴阳怪气地学了一句,乔五舔舔他眼角的酒,“你他娘的太心眼儿,我不就调戏一下你弟弟,你至于吗。”
      被识破了。傅起生没有表示,只敛着眸子看着乔五贴上来的脸,等着他动作。不想只是碰了碰鼻尖,人就退开了。
      乔五瞪着他不知想些什么,半晌,叹了口气,撩起衣服下摆,岔开腿,慢条斯理地跪在他身上,小心避开了伤口。
      “傅起生,你这样子,就像是乖乖等着我上的小娘子。”乔五双手捧着他轮廓硬挺的脸,重新凑上去,轻轻舔着他脸上的酒。末了,凑在耳后,继续调戏:“小娘子,你才是回味无穷。喜欢得要人命。”
      乖乖的小娘子傅起生勾勾嘴角,信手一抄,把他扣在怀里点了穴道,亲亲那张嘴,平静地说:“有伤。先睡觉。”
      乔五白他一眼,看看天色,夸张地叹了口气。

      这一个单纯的觉,直睡到午时。
      乔五睁开眼睛,就看见躺在身边的傅起生。他再次想起戏园子的那个下午,这人就在他身边睡了。眼下竟然活生生地躺在一起。心里像打翻了一瓶桂花酿。
      乔五爬起来看看他的伤口,下床取了梳子给他束发。他的头发又黑又直,他一直想拿在手里玩玩。傅起生睁开眼,侧过来,方便他把自己一头青丝弄得乱七八糟。
      乔五知道他在闭目疗伤。真气加上药物,到了他离开的时候,就又是那个看起来深不可测的魔教护法。
      在床上赖到傍晚才起身。乔五看看天色,又望向阳明山,粉红色的一片越来越浓了。
      吃了乔五煮的面,两人又对饮了一瓶桂花酒,傅起生起身要走。
      乔五坐在院子里看着他的背影,突然低声问:“傅起生,能不能不走?”
      “……今夜大战在即,我得回去。”
      乔五望着山上的桃花,又说:“昨天他们肯放我们走,是因为知道你恢复不了。”
      傅起生没有动,说:“我会活着。”
      乔五嘻嘻一笑:“今天留下来好不好?我不喝醉了,想清醒着看你抱我。”
      傅起生转身望着他,末了,问:“你可记得上次喝醉,你说了什么?”
      乔五对他飞个媚眼,笑着说:“小娘子,你嫁给我吧。阳明山上桃花开了,我这就去给你酿酒。”
      傅起生点头,转身离开。

      这天,正道众人夜袭阳明山,直杀到翌日清晨才因损失过重撤退。
      阳明山一战,正魔双方各有损失。
      正道最大的收获,是斩杀了魔教一员战将。
      杀了他的是华山派一个青年新秀,事后他回忆起来,说那人长得很好看,就是看见他时有些愣,剑招使老了。那人临死的时候,问了他一句很奇怪的话,他说:你有没有酿好一壶桃花酒?
      之后,魔教元气大伤,很长时间没有动静。
      山上的桃花年年都开,没有武林中人打扰,格外灿烂。阳明山当真成了痴男怨女们流连的旅游胜地。
      阳明山下,有间酒铺子。老板是个面容白净的青年,叫乔五,人懒懒散散的,虽然爱笑,却没什么精神。酒倒是一顶一的好。
      乔五是个酿酒的,却偏偏不喝酒。柜台里整日温着一壶酒,不见他喝,只有酒香飘了很远。很多游人闻香而来,想尝尝这壶酒,乔老板都神秘一笑,不肯答应。
      有年春天,一个游侠骑着马到阳明山下,停在他的铺子前,问:“乔公子,现今可还有桂花酿?”
      乔五一哆嗦,被这声算得上温柔的问候吓得从椅子上摔了下来。一向呵呵笑着的老板黑了脸,冲上去揪着那人衣服,恶狠狠地说:“宋师弟下手,我清楚得很,顶多歇个十天半月。说,这一年半你死哪里去了?”
      “有些琐事要安排。”游侠收起笑容,没什么表情的脸很是俊美,“他姓宋?我还以为,那是你儿子。”
      乔五气得跳脚,嚷嚷道:“我操,你是有多小心眼儿!老子十五岁的时候就因为对某个混蛋一见钟情,被断子绝孙了好吧!”
      俊美的游侠静静看着他,许久,突然笑了,眼里满是温柔:“乔五,你的桃花酒呢?”
      乔五瞪他,指指柜台里温着的酒,咬牙切齿地说:“傅起生,我早就开始酿了。小娘子,你是要嫁过来了?”
      傅某人点点头,温顺地说:“好。”

      全文完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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