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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香烬 ...

  •   陆老太太在六十大寿那日中风病倒的事成了本地一件不大不小的新闻。
      老太太一生乐善好施,在此地名声颇佳,因而前来探问的人不曾断过。陆家却一概闭门谢客,只说老太太虽然醒了,还需静养。大约过了一个多月,探病的人也就渐渐少了,陆家总算是恢复了些许宁静。
      “砰”一声,素日里悄然无声的内院传出一声脆响,接着响起陆渐的高声喝问:“大嫂等了四十年,你竟然连个名分也不肯给她?大哥,你这心也未免太硬了!”
      他原本觉得他一个做兄弟的不好对三人之间的事开口,陆老太太这一病却让他下定了决心,要给长嫂讨个说法,不想陆沣竟是一点不肯退让,兄弟俩当场便吵了起来。
      “二弟,你先别激动,”陆沣冷静道,“你想想,名分不正是累她一生的东西么?若没有陆家这个名分,她早就可以追求她的自由了。”
      陆渐气得用手杖敲地:“大半生都过了,还谈什么自由?大哥,你这些年不在家,你不知道大嫂是怎么支撑这个家的,但她做的事我们可都看在眼里。老嫂子等了你一辈子,我们也不过是让你给她个名分,你怎么就不肯呢?”他见陆沣没有松口的意思,便转向坐在他旁边的沈淑华:“夫人,你和大嫂是姐妹,你说呢?”
      陆渐不肯叫她大嫂,一直以夫人相称。
      沈淑华叹了口气,劝陆沣道:“二弟说的也有道理。这件事说到底是咱们亏欠她。我看……”
      “不,绝不行,”陆沣一口回绝,“淑华,你我不但是几十年的夫妻,更是灵魂的伴侣,还是出生入死的战友。如果我拿我们的婚姻去补偿,不但是对我们感情的亵渎,也是对她的污辱。我们可以用别的方式补偿她。”
      “别的方式?”陆渐怒极反笑,“说得轻巧!赔进一生的是大嫂,不是你们俩个。我倒想请教大老爷,你能怎么补偿她?你们情深义重,好,我没话说。我也把话放在这里。大哥既然都走了几十年,现在也不必再回来!陆家只认大嫂一个,二位请便吧!”
      这竟是要赶人的意思。
      陆沣也有些火了,霍然起身:“走就走!淑华,你现在就去收拾,咱们马上走!”
      沈淑华看着两个头发都白了的兄弟跟斗鸡一样互不相让,很感为难。她倒是不反对陆渐的主意,毕竟长姐当年是因她逃婚而受累。她和陆沣几十年都过来了,有没有这点虚名都不会改变什么。可她太清楚丈夫的性子,他最讲原则,又一向吃软不吃硬。若陆渐与她先通了声气,由她私下婉言相劝,也许还能说通。可陆渐一上来就和陆沣大吵,只怕更坚定了他的信念,反而一点余地都没有了。
      她和陆沣在外多年,她知道丈夫一直想与家人团聚。他们年纪也大了,这次一走,将来不一定还有机会回来。那必然会让丈夫留下遗憾。她虽然想劝,却怕自己开口后会火上浇油,让这兄弟俩越走越远,因此话到嘴边又迟疑起来。
      正无人说话的当口,忽然有个丫鬟来敲门:“二老爷。”
      “什么事?”陆渐不耐的问。
      “老太太醒了,问这边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为什么这样吵?”
      陆渐瞪了陆沣一眼,放缓了口气:“你和老太太说没什么事,让她安心静养。”
      老嫂子才中了一次风,虽说这两天醒了过来,却落得半身不遂、口齿不清,精神也比以前差远了,陆渐不想再刺激她。
      丫鬟却没有走,而是说:“老太太问大老爷在不在?若是在,请大老爷过去说话。”
      屋里的三人面面相觑,最后陆沣起身,向老妻点点头:“我去去就回来。”
      陆渐却一把拽住兄长的手,恳切道:“大哥,大嫂这些年不容易,你别再说些让她难受的浑话。算我求你了。”
      兄弟将自己的话斥为浑话,陆沣暗暗恼怒。反驳的话到了口边却看见陆渐真的露出了哀求的表情,心里一软,只得缓和了口气:“我理会得。”
      他随那丫鬟来到陆老太太住的堂屋。老太太虽然中风,却不肯衣衫不整的见人,这时打扮得干干净净的坐在椅子上,身边也没有丫鬟在旁伺候,想来是一早就遣了出去。她这么端端正正的坐着,光从外表还真看不出她才刚刚大病过。
      见陆沣来了,她还能活动的右手抬了抬:“请坐吧。”
      因中风之故,她吐词显得有些含糊,不过思维似乎未受影响,只是反应不如往日灵敏。
      陆沣坐下。陆老太太露出一个极为勉强的笑容:“我们就见过一次面,也不知道怎么称呼才好?”
      虽是她名义上的丈夫,却是素昧谋面,也从来未得到过他的承认,彼此间怎么称呼还真是个问题。
      陆沣想了想道:“叫我沛之吧。淑华平时都这样叫我。”
      陆老太太却笑了笑道:“那是你和淑华,我们之间恐怕不大合适。我还是叫你老爷吧。”
      陆沣点头:“你觉得合适就好。”不待她说什么,他又抢先道:“对不起,我当年遇上淑华,想着她原本是我订下的人,我们结婚是顺理成章的事,没想到家里还会有个妻子,更想不到还有代嫁这回事。可即便是这样,我也不能用我和淑华的婚姻来补偿你,这对你不公平,对淑华也不公平。我对你有所亏欠,但我不能因为亏欠你就去亏欠另一个人。”
      陆老太太听了这话并不吃惊,只是慢慢道:“我找你来并不是要求你给我名份……我不过是有几句话想问问老爷罢了。”
      陆沣听她这样说,暗暗放下心,觉得她比陆渐通情达理。他投桃报李,向她微微一笑:“你问。”
      “公婆去世前都以为老爷不在人世了,”陆老太太轻叹一声,“所以我想问老爷,既然老爷活着,为什么几十年来连个信都不往家里捎?”
      “这……”陆沣脸有愧色,“实不相瞒,我和淑华都改名换姓投身革命,一直在国外流亡。辛亥革命前夕我们才冒险回国。这一来通信不便;二来怕我们事败连累家里,因此一直不敢和家里联络。革了这么多年的命我们才发现,虽然推翻清廷,中国的现状却没有任何改变。我心灰意懒,这才辞去新政府的职位,返乡探亲。”
      陆老太太点头:“原来如此。”
      陆沣温和的笑道:“还有什么要问吗?”
      “还有一句,”陆老太太缓慢的抬起头,“老爷当年追寻婚姻自由,那末老爷有没有想过,没法子追求自由的那些人又该怎么办呢?”
      “这……”陆沣愣住。
      “淑华走的时候我其实看见了,”老太太苦笑着慢慢回忆,“我亲眼瞧见她换了丫头的衣服,从后门溜出去。我应该拦着她的,但我没有。我那时想,她托生在太太肚子里,从小要什么有什么,陆家这么好的亲事,她竟然都瞧不上,也太不知道天高地厚。她干出这么傻的事就该吃点苦头,等她将来追悔莫及,她才晓得厉害。后来……我也没想到太太会让我代她出嫁。我一直愧疚,因为我一点私心竟毁了妹妹的终身。所以你逃婚,我没有怨言,只道是老天给我的报应。我占了妹妹的婚事,老天才惩罚我,让我没有丈夫。谁承想,你们竟然又遇上……”
      陆沣听着,头渐渐垂了下去。
      “妹妹从小命比我好,后来我阴差阳错嫁到陆家,觉得虽然丈夫不在身边,总也强过她飘零在外。却原来,她的命一直就比我好……”陆老太太话说得长了,喘气声微有些急,“老爷和妹妹都是有勇气的人,认定什么事就敢去追去求。那末我们这些人呢?我虽然没什么见识,却也不是泥巴做的,也会欢喜、难过。老爷懂得比我多,老爷说,我是不是就活该呢?”
      说完她转过头,用有些浑浊的眼看向陆沣。她眼中没有泪,语气也并不悲怆,却让人倍觉凄凉。
      陆沣一时语塞,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好在陆老太太并不强求他的回答,见陆沣不说话,她用有些疲倦的语气道:“我要说的话都说完了,老爷请回吧。”

      陆沣去和陆老太太说话,沈淑华也去和陆渐的妻子说话,直到快吃饭的时间才回来。
      房内并未点灯,因此沈淑华举着烛台进来时,看见陆沣坐在桌前的身影吓了一跳:“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也不点灯?”
      她将烛台放下,坐到丈夫身边:“姐姐身体可好些了?她和你都说了什么?”
      陆老太太一直不肯见她这个妹妹,是以她只能通过别人打听她的情况。
      “你姐姐问了我几句话,倒叫我不知怎么回答才好。”陆沣皱着眉,将二人对话一一道来。
      沈淑华听了只是叹气,什么话也没说。
      “我一生自诩进步,以为国人愚昧,民智未启,想不到连一个乡间妇人的诘问我都回答不出。淑华,我们还是回去吧。”陆沣摇头,显得有些心灰意冷。
      沈淑华点头,却又道:“总要让我见上姐姐一面才好。”
      数日后,沈淑华带着人来见陆老太太。
      挡在门口的佩兰面有难色:“老太太不肯松口,还请夫人别为难我们几个下人。”
      “我不为难你,”沈淑华无奈的叹息,“我听说姐姐上次中风后不良于行,请人从上海订了一架外国产的轮椅。你让人送进去。她若实在不肯见我,也就罢了。”
      她侧开身子,后面果然有两个下人抬着一架轮椅。佩兰应了,命人将轮椅抬了进去。过了一会,她重新出来,对沈淑华道:“老太太请夫人进去。”
      沈淑华这才理了理鬓发,跟着她进屋。
      陆老太太还是打扮得干净齐整,坐在椅子上打量妹妹。自寿宴以后,这还是姐妹俩第一次见面。沈淑华已换下了招摇的洋装,穿着本地妇人常穿的深色褂子,灰白的头发却梳了个别致的西式发髻,到底还是比这乡下的老妇有精神。
      “轮椅的事,你费心了。”陆老太太慢慢开口。
      “应该的,”沈淑华顿了顿,又道,“当年我没想到姆妈会让你代嫁。”
      “当年的事谁又想得到?”陆老太太淡淡道,“你这些年可回沈家看过?”
      “前几年去过信,说是爹爹姆妈过世后,从族里过继了一个远房侄儿继承家业。那人对咱们沈家的事都不大晓得,只听说姐姐嫁得远,未曾想姐姐竟然嫁进了陆家。”
      陆老太太轻声叹道:“你一走这么几十年,连太太去世你都没个音讯。”
      “姆妈她……”
      “沈太太走时我回了次家,她最后都在念你的名字。”
      沈淑华眼圈红了,低着头没说话。
      “我知道你向来是个有志气的。革命的事我虽然不懂,也听嘉宁说过。你们革命,把忠孝节义革掉也就罢了,难道父母亲人也不顾了么?”
      “姐姐,我们……”沈淑华想解释,却又觉得无从解释,最后只是说,“对不起。”
      陆老太太苦笑,几十年的时间岂是一句对不起就可以抹杀的?但她对这个妹妹,是真的无话可说了。
      之后不久,陆沣夫妇便启程离开,再也没有回过故乡,听说是去了海外。
      时代慢慢变着。嘉宁几个在省城读书的子女每次回来过暑假,嘴里都会蹦出几个新名词,还会拿些男男女女的照片给陆老太太看。孙女说这些都是上海的电影明星。她还承诺,有机会一定带老祖母去省城看场电影。
      “祖母还是喜欢听戏,”陆老太太说,“像四郎探母啊,井边会啊,武家坡啊……”
      “快别提武家坡了,”小孙女嘟着嘴道,“薛平贵把发妻丢在寒窑十八年不闻不问,自己倒娶了代战公主风流快活,回来还好意思试探妻子是不是忠贞。见过无耻的,没见过这么无耻的!”
      “女孩儿家家的,哪学得这些浑话。”陆老太太轻轻点了下孙女的额头。
      “本来就是嘛,”孙女不服气的说,“也就王宝钏傻,换了我还不一脚踹死薛平贵。也不知道她等这十八年是在等什么。”
      “等什么……”陆老太太喃喃的重复。
      正说着,窗外“丁零”一声,却是周家的小孙子骑着自行车来了。
      “哎呀,周家哥哥来了,”孙女“砰”一声阖上正在看的外国小说,“前天他跟我说好今天来教我骑自行车的。”
      “去吧。”陆老太太慈爱的道。
      孙女甩着两根乌黑油亮的辫子跑出去了。她走了以后,陆老太太还在回想孙女之前的话,轻声自语:“等什么?怕是连她自己都不晓得了罢。”
      “哎,慢点——”周家小孙子的声音从窗外传来。
      陆老太太循声望去,见孙女已经骑上了自行车,在院子里歪歪扭扭的跑了起来。周家的小孙子在她身后扶着自行车小跑,不时出声指导她的动作。初夏热烈的阳光毫不吝啬的洒在欢笑着的年轻人身上,竟然是那样的美好。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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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香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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