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即若离》梁白开

21、第 21 章

　　沈郁并没有告诉清远关于佳音的事情。他站在厨房门口，看着清远穿着围裙忙碌的背影，为自己的犹豫感到羞愧。佳音是第一位的，他一直这样想的，眼下却开始权衡怎样可以不去伤害清远。
　　父母的做法是对的。
　　犹豫本身就已经是错误。
　　清远把菜端出来摆好，等沈郁坐下，突然开口问：“老师，佳音什么时候回来？”
　　“也需要多住一阵子吧，老人很想念她。”
　　清远静静看着他，说：“是吗？不是说周末带她出去玩吗，我想小丫头一定还记挂着。要不要把她接回来？”
　　沈郁摇头，笑笑说：“没有关系。每次去爷爷奶奶那边，她都很开心。”
　　像是没有前一晚的亲密，这样的笑容实在太疏离了。清远知道，即使身体已经到了最亲近的地步，心还是处在两岸。
　　“老师，您可不可以，”他抿着嘴，毫不掩饰心里的难过，“信赖我，依靠我？我想和您一起面对，不管是现在的这些，还是将来，难道您打算一直隐瞒下去？”
　　“怎么会，又不可能一直……”脱口而出的话是最真实的想法，因为知道接下来太伤人，沈郁停住了。
　　“不可能一直在一起吗？”许清远边给他夹菜，边说，“老师，我对您的态度，从来都是想要持续一生的。”
　　“清远。”他不想听。
　　“老师，从过去到现在，我计划的未来里，都一定有着您。不要总是觉得这只是心血来潮。我想要给您承诺，因为——”
　　“停下来。”回望许清远的目光里淡然无波，沈郁慢慢地说，“清远，我已经三十五岁了，有个九岁的女儿。还要照顾我和我妻子的双亲。即使之前的债务已经还得差不多了，我也是个除了责任便一无所有的人。”
　　“没关系的，怎样都……”
　　“你家里呢？清远，你家里知道这些事吗？”依旧温和的声音，却带着咄咄逼人的气势，沈郁终究还是个老师。看到清远愈发悲伤的表情，他说不上来是怎样的情绪。将手放在他手背上，沈郁说：“没有告诉他们吧？你打算一直瞒下去吗？如果是这样的想法，老师不会允许的。”
　　他尚记得身为人师的责任。这身份时刻提醒着他，不可以沉迷，不可以不顾一切。他一直很冷静，知道倘若没有得到家里的祝福，单凭爱无法走下去。说到底，也许只是因为不敢相信，不敢承诺。
　　清远皱着眉沉思，年轻脸庞上犹豫难堪的神色和年少时的模样重叠。与生俱来的优柔令他刻意回避了不愿面对的问题。眼下沈郁一点出来，他才不得不去想，越想越感到心凉，感到惧怕。
　　“清远，成年人要从最高效的结果来想问题。不管是你还是我，都不能只凭借爱就肆意妄为。我们身上都有太多的责任了。”
　　清远直直凝视着沈郁，惧怕变成绳索紧紧束缚着他。
　　他想承认，老师说的没错，但是——
　　沈郁低下头避开他的眼神，继续吃饭。菜已经凉了。
　　清远拦住他的筷子，起身说：“我去热热，不然会胃疼。”
　　“谢谢。”沈郁把筷子乖乖放下，没再说别的话。
　　从他的角度，可以看到老师低下头时露出的一节脖颈，相当纤瘦。亲吻它的触感还留在唇边。清远慌忙端过菜进了厨房。
　　他站在微波炉边想着老师的话，以及那时候他躲闪的神色。
　　是所谓的责任重要，还是不顾一切的爱重要？
　　我们活着，更是活在责任里，要为人子为人父，要做合格的社会人，要遵循这个世界的价值规范，要拼命努力，去满足世界的期待。
　　但是真的有那么重要吗。我们是这么渺小，世界给的期待，真的有那么大吗。倒不如说那些期待被自己无限地放大了吧，最后变成一张网，变成一座山，变成一条拴在颈上的锁链。
　　清远转头，看到老师坐在餐桌边的身影，孤孤单单的。
　　被父母以爱之名期待着，便要过沈郁这样的人生。清远为他感到心疼。把热好的菜重新端出去。他低头时看到老师交握放在膝上的手指。
　　很多时候他们觉得彼此相像。
　　清远坐下来，说：“老师，我知道了。之前那么任性，让您困扰了。”
　　沈郁摇头，说没有。
　　之后几天，清远的工作好像还是很忙，早出晚归，彼此常常碰不上面。沈郁耐心等着他来告别。
　　他居然觉得，没有办法再说告别了。

　　因为来过学校好几次，佳音的班主任已经认识了清远，没有多想就让他以“家里有事要提前回去”的理由接走了孩子。
　　看到好几天不见的叔叔，佳音很开心，扑到他怀里说着好想你，又问为什么沈郁一直不来接她，她在爷爷奶奶那里总是想家。
　　清远把她抱起来，安慰说：“你爸爸最近很忙，所以我就来了啊。不是答应了周末带你去玩儿吗，我们现在去吧？想去哪里？”
　　佳音转着眼睛想了想说：“已经快要放学了，我想早点回家。我们去吃冰淇淋吧，吃完就回家。我好想爸爸。”
　　“要记着少吃一点，别感冒了。”
　　清远给佳音买了香蕉船，坐在对面微笑地听她叽叽喳喳说着学校的事。
　　“小佳音？”
　　循声回头，佳音惊喜地“哇”了一声，对来人说：“邹叔叔！你也来吃冰淇淋吗？”
　　清远看着那人，不知该有何表情。
　　“喂喂，别那样看着我，”邹铭一把抱起佳音坐下来，张口要小姑娘喂，吃了一大口才想起来对许清远说，“我是来接儿子的，顺带给他买点吃的。还没到放学时间吧？”
　　“今天有事，所以先接她回家。”
　　邹铭挑起眉毛，问：“你们住在一起？”
　　清远笑笑说：“差不多也快搬出来了吧。”
　　“我就知道。”邹铭继续逗佳音玩儿，随口说，“他要是能答应你才怪。那家伙心里，最重要的可不是爱情。”
　　“如果不是你——”清远一激动想质问他，又看到他怀里的佳音，终究闭了嘴，郁闷地说，“对他来说，重要的事情太多了。”
　　邹铭似笑非笑，摸着佳音的头说：“是有些人太笨了，看不出他心软，又口是心非。”
　　“我更想等着他心甘情愿。”
　　“有时候太温柔了，会抓不住的。你说是不是，小佳音？”
　　“叔叔不要拽我辫子啊，好疼。”
　　邹铭夸张地张开手，看看表说：“啊，要放学了，我得去接儿子了。下次到我家来玩。”
　　“才不要，叔叔讨厌。”佳音嘴里塞着冰淇淋，恶狠狠地说。
　　邹铭笑着揉她的头发，挥挥手说再见，去柜台买东西。
　　“请等一等。”清远起身叫住他。邹铭停下来，一脸得意的笑。“佳音，我去和邹叔叔说会儿话，很快就回来。”
　　和邹铭一起走出来，清远才开口问他：“你后悔吗？”
　　“嗯？”
　　“放弃老师。”
　　“我有一个很美满的家庭啊，”邹铭依旧是笑，“谈不上后悔不。不过我觉得啊，没我这种潇洒的人，最好不要做会后悔的事。”
　　他和邹铭只见过几次面。清远很真心地笑了，说：“谢谢你。”
　　邹铭摆摆手走开，说：“小家伙，那种占了便宜还卖乖的笑容给我收起来啊。”
　　清远扶着额头闷笑，这种像是传承似的谈话可真是时候。

　　许清远特意打电话说早点回来，沈郁还在想是不是真的要告别了。没想到一开门看到的，是好几天没见的佳音。陪她一起在客厅玩的，是杨灿和小璃。
　　“佳音？”沈郁愣在门口。
　　“爸爸爸爸，你都不去接我，我好想你嘛。”
　　把孩子抱起来，沈郁问：“许叔叔呢？”
　　佳音对他话里的担忧毫无所觉，回答道：“许叔叔让叔叔和阿姨陪我玩，他说有事情要做。”
　　这才想起来应当问候客人，沈郁转过头，出口的却是“他在哪儿”。
　　杨灿过来接过佳音，说：“佳音爷爷奶奶那里。老师……”
　　胃疼。沈郁深吸了一口气，说：“杨灿，冉璃，麻烦你们帮我看着佳音了。”
　　没等到两人点头，沈郁关上门就走。
　　居然敢骗他。
　　说什么知道了，让人困扰了，根本就是在逗他玩儿。
　　那小子长大了就越来越不听话，居然学会撒谎了。
　　沈郁气得胃疼，咬着牙暗暗骂他白痴，出租车司机看见他的脸色，慌忙说要不要去医院，沈郁凶狠的一句“开你的车！”搞得人家一路上没敢说话。
　　临下车了，他才平复下心情，恭恭敬敬地说了对不起。
　　快步上楼，没敲门就直接拿了钥匙进去，看到跪在地上的许清远时，所有的气愤都消失了。
　　四个老人都坐在沙发上，清远面对着的，是他父亲。
　　晓梦的爸妈不好掺和这事，见到沈郁进来，都松了口气，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母亲起来，示意他过来坐下，沈道远冷哼了一声，说：“来问我要人了？”
　　“老师不知道我过来，请您不要迁怒。”自他进来，许清远就一直低着头，现在说话也是平平静静的。
　　沈郁过去，想拉他起来，又不想失了父亲的面子，便软声道：“爸，清远他还小，不懂事，我会劝他，您不要生气了。”
　　“生气？”沈道远一手顺着气说，“我哪里敢！你家的人找上门来了，我哪里惹得起！不过是想要跟孙女见个面，现在都不可以了？”
　　父亲开口就是“你家”，沈郁再怎样温和孝顺，这时候也只觉得心凉：“爸，是我不对，坏毛病改不了。您已经把我赶出去了。现在，就不要再让无关的人跪在这儿了吧？”
　　沈道远更是没好脸色，沈郁的母亲忙打圆场：“道远，小郁都这么说了，我们就让孩子回去吧。这也伤和气……”
　　“伯父伯母，也许你们觉得我在这里说不上话，但是请听我说完。”清远直挺挺地跪着，说，“我很清楚你们爱老师，不想让他受伤。我也知道爱一个同性过于辛苦，但是我想，两个人一起的话，就没有那么辛苦了。伯父，我想，您那么介意老师年轻时的事，是因为他受了伤害。然而现在老师已经不是那个孩子了，我也不是。我们知道什么是责任，什么是承担。况且，有了您的祝福，它会更长久，更幸福。您爱老师，就请站在老师的角度想，好不好？他已经一个人过了那么多艰难的日子。”
　　“清远，你快别说了，起来吧。”沈郁的母亲已经开始流泪，轻言安抚，“我知道你是好孩子，但是这种事……我们也不是非要你离开小郁，只是我们觉得，佳音不能在那种环境里长大。”
　　佳音吗……
　　清远愣住。他一直以为，老人接走孩子是因为想迫使他们分开，现在这样说，他竟无话可答。
　　他可以承担两人并肩而行的责任，却不敢保证这不会伤害一个无辜的孩子。
　　“清远，之前没有和你说清楚，是我的不对。我爸妈说的没错，倘若我们在一起，便不能抚养佳音，这对她不好。”
　　见他保持沉默，沈郁松口气，对父母说：“爸、妈，是我不对，没有告诉清远。他会搬出去的。我爱佳音，不会让她受伤害。还请你们体谅。”说罢他又转向晓梦的父母，“您二老也请放心，佳音是我和晓梦的孩子，我会好好疼她。”
　　几位老人都沉默了。
　　末了，沈道远摆摆手说：“都走吧，我去睡了。”
　　沈郁母亲想去拉清远起来，他不敢让老人动手，示意自己站起来，却不想腿一软，又跪了下去。老人眼泪刷的就下来了。她当年见过这个孩子，觉得他和沈郁小时候很像，很是喜欢。不曾想最终竟是这样。清远对她笑笑，一手撑着地面站了起来。
　　“今天给你们添麻烦了。对不起。还请您注意身体。”
　　沈道远背过身去，苍老的声音说：“都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