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即若离》梁白开

1、第 1 章

　　西红柿、青菜、洋葱、鱼……也许还得要香菜。
　　许清远挎着超市的篮子，慢慢踱着步子挑选食材。少年一边回想着菜谱上要求准备的食物，一边低头打量着柜台里的蔬菜，露出一小块被晒黑的后颈。衬衣领口处的皮肤有道明显的痕迹，由麦色到白皙的鲜明对比。
　　入秋后的洛城总是浸泡在湿漉漉的空气里。几日连绵的雨水将夏天的燥热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是相当舒适的凉爽。
　　清远提着新鲜的蔬菜走出超市，扑面而来的湿润凉意中夹杂着梧桐的清香。洛城道路旁的法国梧桐很出名。他撑开伞走进雨中，不时有发黄的梧桐叶落在面前的地上。宽松的校服外套罩在身上，衬得少年的背影非常单薄。
　　大约五分钟的路程就到了暂住的小区。老式的家属院，灰色的墙壁上在夏天会爬满绿色的爬山虎。清远走进楼道，又侧开身让推着自行车的大婶进来。
　　“放学了？来我家吃饭吧。”停好车子，大婶很熟络地向清远打招呼。
　　少年摇头，抬抬手里的袋子说：“谢谢，不用麻烦您了。”
　　“真是好孩子，难怪沈老师对你那么好。吃完饭来家里玩儿。”
　　十七岁了还被说是好孩子，清远只得尴尬地笑了笑，道谢后转身走上楼梯。沈老师家在三楼北面的房间，可以看到夕阳透过楼道里的圆形窗子洒进来，铺在门口的地上。清远掏出钥匙，打开门进去，对着厨房的位置说：“老师，我回来了。”
　　“有没有淋湿？晚饭就快好了。我倒了水，应该凉了，在桌子上。”厨房里的男声带着一如既往的温和。
　　清远应了一声，把袋子里的东西放进冰箱，走进厨房说：“我买了鱼。”
　　穿着围裙的男人转过身，无奈地看着他说：“你父亲上次带来的鸡肉还没有吃完。”
　　“他说你不肯要食宿钱，但是我不能白吃白住。”清远移开目光说，“如果不这样，我们会没办法安心的。”
　　沈郁看着他，想起一年前他刚来班里时的遭遇，不免心疼，也不敢表现出来，只是拍拍他的肩膀，抬高了声音说：“我还要感谢你帮我做饭呢，还有你父亲送来的新鲜蔬菜，在洛城可很少买到这种无公害绿色食品了。快去写作业，我煮了八宝粥，很快就好。”
　　清远说好，温顺的笑容还带着少年特有的稚气，乖乖回了房间。
　　沈郁推了推滑下鼻梁的眼镜，看着他瘦削的脊背，心想真的需要多吃点大鱼大肉。怎么都快一年了，除了个子突突地拔高，什么肉也没添。

　　二十五岁的沈郁是年级里最年轻的班主任。去年九月初，他只是教高一五班的英语，但没多久班主任老师就生病了，听到要他暂时代理时，沈郁相当惊讶，却只得硬着头皮上阵。所幸新生们很听话，也很尊敬这个经验不足的临时班主任。
　　然而刚刚三天，他就发现了一件很头疼的事。
　　跟着班长心急火燎地赶进教室，沈郁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几个男生正把许清远围在墙角，他的课桌倒在地上，课本撒了一地。十六岁的男生冲动得很，一丁点不愉快就能发展成一场不公平的打斗。并非没有接触过类似事件，但在看到许清远额角的伤口时，沈郁还是深吸了一口气，才压制住愤怒，镇定下来询问事情的起因。
　　结果却出人意料。看起来文文静静很听话的许清远，才是先动手惹了众怒的人。平日里积累的怨气有了发泄的地方，一群人围着沈郁噼里啪啦地说，办公室里闹成一锅沸水。
　　“等一下，慢慢说。”沈郁不得不打断众人，将目光投向自始至终站在一旁冷眼旁观的少年，叹了口气说，“许清远，你先去医务室，把头上的伤包好，回来了我们好好谈谈。”
　　办公室里顿时安静下来，原本说话的学生们都闭嘴都看了过去。被忽视了很久的那个人这才意识到众人看向自己的目光，抬手擦了擦额头，又低着头小声说：“没关系。”略微沙哑的嗓音听起来像是哭过一样。并不是洛城本地的口音。
　　沈郁皱了皱眉，“不爱搭理人”、“总是低着头很没礼貌”、“说话声音像蚊子一样”，甚至“口音好土”都是刚才听到的理由。
　　讨厌一个人的时候，任何事情都可以成为更加厌恶的理由，缺点被不断放大，直至掩盖了整个人。而这种情绪，可以轻而易举地传染，在人群里划分出不同的阵营，成为共同的话题。
　　事后的处理方法不外乎写检查和谈话，但沈郁相当清楚，一旦有了裂痕，它只会不断变大而无法愈合，直至成为沟壑，彼此站在两岸。因此当知道有学生因为许清远在寝室里过于孤僻而不愿和他同住时，他并不惊讶。
　　办公室里坐在自己面前的少年看起来并不特别，甚至要比同龄人更青涩一些。总是习惯性地低着头，也总是抿紧了嘴唇。略微的驼背往往让人忽略他本来高挑的个子。沈郁看着他思忖了许久才摆出轻松的姿态说：“清远，你的家在锦川吧？我听说那里很漂亮。”
　　少年微微抬头打量着他，似乎确定他真的有兴趣听后才点点头说：“嗯。虽然不大富裕，但是风景很美。”
　　“有很多山？”沈郁注意到他放在膝上的双手扣在一起，似乎不安地动着手指。
　　许清远转头看向窗外，嘴角微微扬着，说：“初中的时候，从我们教室的窗子里就可以看见山。到处都有。锦川就建在山里。”
　　其实沈郁去过那里。锦川是洛城管辖的贫困县，到那里有着四个小时的车程，一路走来触目都是连绵的山。许清远是县里初中的特优生，学校有相关的帮扶政策，将他从锦川带来洛城上学的。
　　尽管不愿打击他的信心，但沈郁也不得不承认，清远和洛城学生的差距是显而易见的。他的普通话不够好，英文基础也远远不如其他学生，成绩在班里很一般。也许因为这些，许清远在班里很少和大家说话。学生们反映说，每次大家说话的时候，他都是在一旁安静地坐着，起初还有人会照顾他的感受询问几个问题，但之后就渐渐少了。毕竟成长的环境不同，也很难有共同的话题。久而久之，“傲慢”“目中无人”之类的评价便落在他身上。
　　就在沈郁正考虑着怎样的措辞才能使谈话向自己希望的方向进行时，许清远仍旧望着窗外，慢慢地开口说：“我那时候，觉得来这里上学就像做梦一样。我爸爸也很高兴，暑假里特意请了亲戚们吃饭。”
　　“他一定为你感到骄傲。”
　　“我做得不好。”少年又低下头，玩着手指说，“我想回家。”
　　沈郁有些吃惊,原以为要花一段时间才能引他说出来心里话。
　　“老师，”清远轻轻笑着说，“我和大家相处得不好，他们说话我插不上。上次是我不对，不该出手打人的。我不想在这里了，成绩赶不上。”
　　许清远在自己眼里，不过是个敏感的孩子。尽管知道问题在他，但看着他落寞的笑容，沈郁还是不忍责怪，说道：“我看了你的成绩，除了英语差一点，其他的都还好。清远，男孩子做事不能逃避，有什么事情都可以找老师谈谈。课后你可以过来，我给你补习。至于寝室的事情，”沈郁迟疑了一下，“可以转成走读生，在附近租房子。我希望你可以直面你的问题，不要逃避。”
　　男生的目光终于移过来，定定地看着他，半晌才说：“老师，你不用管那么多的。”
　　“我是你的班主任，应当对你负责。”
　　许清远绞了绞手指，又微微垂下头说：“我父母不能过来照顾我，家里还有哥哥妹妹。我也没有那么多钱。”
　　沈郁思索了片刻，说：“你可以搬来和我一起住。我想和你父母谈一谈，他们有时间吗？”
　　清远顿时愣住了，睁大眼睛看着眼前神色认真的老师，才迟疑道：“老师，您不用这么做的，我的事情……”
　　沈郁只当他是客气，站起身拍拍他的肩膀说：“就这样吧，你快去上课。”

　　代理办主任的职务一直至今。清远在沈郁家也呆的快满一年了。
　　许清远安静地吃着饭，偶尔抬头看见对面的男人一边吃饭一边看教案的样子，心想：怎么会有沈老师这样责任心重到死的人。
　　餐桌上的两道家常菜味道普通，两个人都不是擅长做菜的人，不过按着菜谱练习，手艺一直在进步。清远吃完后看老师还有大半碗，便收拾了自己的碗筷，拿过摊在桌上的教案说：“老师，先吃饭吧。”
　　沈郁无奈，抬头摆起老师的架子说：“快去忙你的作业。”
　　男生耸耸肩，微笑着说：“我在等老师补习英文。”
　　看着对方相当轻松的样子，年轻的班主任很是欣慰。毕竟年纪还小，少年调皮的心性总是会慢慢跳出来。安静如许清远，自然也有开玩笑撒娇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