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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当萨地斯冰湖[1]上阴冷的风裹挟着惨叫声呼啸而来时,我看见敌方士兵们来不及挣扎就永远葬身于异乡的水中。
      难以置信,我想所有的战友们都和我有着同样的心情,这难以置信!
      虽然从没想过我们会输,但绝对没人会料到竟是如此迅速又不可思议的胜利。我如同亲身参与了一场无与伦比的魔术。陛下不过是轻蔑地挥了挥手,庞大的联军就如同礼帽中的小鸽子一样乖乖地任人摆布。
      无论是谁都会为之欢欣鼓舞的,即使眼前是惨烈的死亡。我再一次从枪林弹雨中掌控了自己的生命,荣耀将为其度上新的光彩。亲爱的伊莎贝拉曾抱着我的脖子向我告别,她说要荣归故里。
      我想这一天很快就要到来。热血冲进我的胸腔,令人澎湃不已。
      “嘿,你有没有看到?”我抬枪瞄准湖面上一个俄国佬的脑袋,一枪毙命后得意地转身,对身后的柯林•佩奇说,“他们真像溺水的耗子,或者是醉死在酒桶里的那种?”
      柯林曾拽着我逃离过敌方的子弹,他是这里最了解我的战友,或者说……情人。我们几乎形影不离。
      然而我亲爱的朋友似乎根本没有听到我的话。他正在低着头专注地擦枪,凌乱的黑色卷发遮住了额头。冬日短暂的阳光越过普拉岑高地将他包裹起来,轻柔地随着他修长的手指缓缓移动。
      我耸耸肩膀,迈过脚下的尸体走近他,笑着说:“我伟大的佩奇先生,您是否听到了您坚定的爱慕者——”
      “闭嘴。”柯林背好枪,终于舍得抬起他高贵的头颅,冷冷地打断了我,“在我把你烧傻了的脑袋丢进那个该死的冰湖好好洗干净之前,滚开。”
      然后在我意识到要滚开之前,他就不耐地背过身走了。
      我愣在原地。胜利带来的全部喜悦彻底跟着山谷里的晚风消失在弥漫着血腥味的空气里。我注视着那家伙颀长挺拔的背影离开,竭力忍耐着想要一枪结果了他的愤怒。
      事实上之后我什么也没有做,甚至在陛下巡视战场时,还心不在焉地看着重归寂静的湖面。
      或许柯林完全了解,即使是敬爱的陛下命令,我也只会选择结果了自己,而不是在他那漂亮俊美的脸蛋上方开个丑陋的洞,所以他才会如此地傲慢不屑。
      列队时他就站在我旁边,微微斜着眼睛,我就可以看见他深邃的眼睛和挺直的鼻梁,还有抿成冷酷直线的嘴唇。
      我撇撇嘴,将视线移回来。如果我他妈知道如何用一颗32.1克的弹丸[2]就可以结果我们之间莫名其妙的混乱关系的话,我绝对会毫不犹豫地来那么一发。
      即使我有些明白他生气的原因了。

      正如陛下所言[3],我们在巴黎受到了最热烈的欢迎。
      奥斯特里茨给了我此生最辉煌的荣耀,在之后的人生里我都不可能再被如此多的市民们簇拥着返回巴黎了。
      酒馆里热闹非凡。
      姑娘们扭着腰肢辗转在人群里,为凯旋的勇士们斟上一杯杯威士忌。我的战友们都容光焕发,带着快活的表情和身旁的陌生人交谈,每每说起俄国皇帝屁滚尿流狼狈逃窜的消息,酒馆里都会爆发出一阵巨大的笑声。
      我坐在吧台边与一位高挑的红发姑娘闲扯。她总是用那双蓝宝石一样的迷人眼睛望着我,好奇地问很多问题,例如冬天的捷克[4]是否被从不消融的冰雪覆盖,俄国人是不是比我们要高大得多。有时候我可以信手拈来,用幽默的语言来回答她,像在讲一个个引人入胜的传奇故事——我从小就擅长用语言来吸引女孩儿们,我远在敦刻尔克[5]的未婚妻伊莎贝拉说我命中注定是个以花言巧语为生的混蛋诗人——但有时候我也无法回答她,譬如她问我战场是如何壮观。
      当澎湃的热血随着那天隐没的日光一同消失之后,我又开始频繁地做噩梦——我一直有这样的毛病,一旦夜里没有了腰上有力胳膊环着的话。梦里血腥味不懈地挤进鼻腔里,无孔不入,全身的毛孔都会张开,冷气呼呼地灌进身体。
      这是难以启齿的伤疤,在光辉背后。现在这姑娘无意揭开了它。我只能收敛了愉快的表情,向她表示歉意。
      没有语言可以描述。即使在最辉煌最应该载入史册的奥斯特里茨。没有任何语言可以来美化死亡。
      我们踩着普拉岑高地上成堆的尸体迎来伟大的胜利,与此同时,鲜血在夕阳下染红了黑色的土地。敌军的尸体和鲜血,也有我的同胞们的,他们同样颜色的血混在一起流淌,泥土因此愈发湿润。
      我闭上眼睛重重地吐了一口气,对她说:“宝贝,你不会想知道的。那不是冒险。”
      她审视了我片刻,便耸耸肩膀,说:“好吧,我不能理解。你是帝国的英雄,但是……”她抿了口酒,大概在琢磨恰当的措辞。我没有打扰她,无所事事地端着酒杯打量着各色的人,借此平复下情绪。
      我几乎立刻就看到了那个人。这事实让人相当沮丧:不管何时何地,不管多少人,就算是在硝烟弥漫的战场上,我那不争气的眼睛都可以极其准确迅速地找到他,如同吝啬的商人可以精准地看到泥土中的一丁点金沙,鬼知道这怎么可能。他正独自坐在角落里喝酒,目光冷淡地打量着欢闹的众人,带着不可一世的疏离。
      我撇嘴,忍不住想过去讽刺一下我挚爱的战友是多么有那些被送上断头台的上流人的气质,那女孩儿却在这时打了一个响指,说:“你不像是英雄,你似乎,哦,似乎没有因为胜利而开心。你本应该倍感荣耀的。对吧?”
      我收回钉在柯林身上的目光,装作饶有兴趣地反问她:“是吗?”
      她显然对我的心不在焉不满,却没有说出来,而是也看向柯林,扬起唇角说:“他真迷人,至少跟我比是这样。”
      我不置可否地笑了,没舍得告诉这位美丽的姑娘,他的确更加迷人,我们毕竟在营帐里睡在一起,并且以男人的方式彼此慰藉。
      柯林似乎这才注意到我们,他瞥了女孩儿一眼,又看向我,微微点了点头就又恢复了原本的姿态。
      “我得承认,他比我耀眼,”姑娘对我眨眼,补充到,“即使是有着如此灿烂金发的你,也得甘拜下风。”
      我宽容地点了头,然后看着她向柯林走去的袅袅婷婷的背影,默默祈求上帝原谅我。我居然对那可怜的姑娘隐瞒了两件非常重要的事,一件是柯林的爱人有着美丽的金发,他挚爱金发,另一件是
      ——我对显然因碰了钉子而气恼的姑娘摇摇头,挤出悲伤的表情,低声说:“他对任何人都是一副自以为是的态度。”
      可能看出了我悲伤背后的幸灾乐祸,她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便姿态窈窕地走开了。其实平日里我是很尊重女士的,但今天我忍不住对着她吹了声口哨,大声说:“原谅我,宝贝!我不该骗你说柯林会给你更高的价钱的,他其实是个穷光蛋!”
      至少小半个酒馆的人都听到了,一位热心的观众甚至立刻举起酒杯接了一句:“那小子给你多少钱?我给更多,过来宝贝!”于是又是一阵哄笑。
      她站在原地,扭过身怨毒地注视着我,似乎希望她有着澄澈蓝色瞳仁的眼睛可以用胜过捷克冬雪的冰冷将我杀死。我自在地对她做了举杯的手势,享受着受人瞩目的快感。
      “如果伊莎贝拉看到你这幅样子,她肯定会立刻解除婚约。”身边有个愉快的声音说。
      是皮埃尔•贝汉,我的同乡。六年前[6]我们一同参军,那时候伊莎贝拉还是个未满十八岁单纯的少女。我与他干杯,笑着回答:“你知道的,战争会改变一切,我不过是随波逐流。‘Carpe Diem!’[7],及时行乐,那句话是这么说的吧?”
      贝汉又要了一杯酒,靠在吧台上,回忆到:“也许吧,你背这些东西总不会错。我都快忘记了,你想做一个诗人。我们都以为你会是的。”
      我不喜欢追忆往事,生活必须一直向前。于是我打断了他的感慨,说:“我不能永远做柯林的‘金毛小绵羊’,要知道——”
      我原本想说什么来着?我吃惊地望着柯林离开酒馆的背影,他穿着衬衫,跟在那个愚蠢的红发女人背后,步伐有着军人的平稳。他居然他妈地给她披了自己的外套!
      “啧啧,这么快?”贝汉也注意到了,他拍拍我的肩膀,说,“你说的没错,不能永远做温顺的羊羔。那小子当初勾搭你的速度也这么快?”
      我收回目光,晃了晃脑袋,摆了个满不在乎的表情回应他:“我们不过是各取所需。你知道的,总有需要的时候。我们永远不会相爱。所以,”伊莎贝拉的笑容在脑海里一闪即逝,我咽了酒说,“这不是背叛,不是。”
      贝汉滑稽地挤了挤他本就像一条线的眼睛,阴阳怪气地说:“我以为可爱的绵羊已经不可救药地堕入罪恶的天堂了。”
      “你真愚蠢,”我眯起眼睛,尽量控制身体不让胸腔里那玩意儿的颤抖扩大到显而易见的程度,“我不是同性恋,以后伊莎贝拉会告诉你的。至于现在——”我环视了一圈,信手指了一个女人说,“那个,我会比柯林快得多。”
      但刚说完我就后悔了。
      那是个独自坐在桌边的姑娘,蓬松的黑色长发铺在背上,苍白的脸色衬得眼睛更加漆黑深邃。她正沉默地喝酒,目光游移,没有浓妆艳抹,却因神秘而媚惑,让人想起海上只要在朦胧的海雾中歌唱就可以引诱坚定水手的女巫。
      贝汉吹了声口哨,促狭地说:“黑发黑眼的怪异女人,口味独特。祝你好运,但愿她比我们高傲的佩奇先生容易搞定。”
      骑虎难下。我不耐地对他甩手,向那姑娘走去。贝汉在后头叫到:“虽然很明显不大可能,但还是祝福你比佩奇持久一点,不要真的比他快。漫漫长夜,Carpe Diem!”
      我穿过人群走近那个女孩儿,知道身后该死的贝汉正盯着我,等待着看笑话,说不定他已经准备了足以嘲笑我一整年的风凉话。
      整个步兵队里的人都知道,埃德•朱诺是柯林•佩奇所有的胆小温顺的小绵羊,他甚至花了近一年的时间才习惯了战场。没有人会相信我可以搞定那个女孩子,也许他们认为我只会在男人的怀里哭泣(这是我最糟糕的回忆,他们以此嘲笑我)。
      我必须承认,事实虽然不尽如此,但也相近:我可以伶牙俐齿地调戏姑娘,但绝对缺少将她们带上床的勇气。伊莎贝拉曾经说绝对不担心我乱搞。
      然而当我此刻坐在巴黎某个酒馆里一位如此特别的姑娘面前时,我不得不想要对我遥远的未婚妻说一声抱歉,我是个不折不扣的混蛋。我会爱上别人的。
      傻子都能看出来这姑娘跟别人不一样——喧闹的酒馆似乎特意为她留了一片安静的地方,她咬着苍白的嘴唇,心不在焉地用那双深邃忧郁的眼睛打量四周。我坐下来时,她显然吓了一跳,没有说话,惊惶地睁大眼睛盯着我。我笑了笑,心想,不是黑色,是灰色而已。她对我露出羞涩的笑容,然后缩着肩膀低下头。我看到她颤抖的手指攥紧了杯子。
      该死的,我发誓我绝对不是因为想起了柯林而有一种想要拥抱她的愿望。
      如果柯林也有这样的神情……我甩甩脑袋,深吸口气,尽量回想着被战争抹掉痕迹的、我学过的那一丁点表示高贵身份的礼仪——尽管人们理应平等地毫无拘束地交谈——它们在勾搭女孩子时总是有效的。我听见自己轻柔的声音:“您真是美丽而又特别的人,我想我不是第一个这么说的,是吗?”
      这样的开场糟糕透顶。我应该委婉一点的,而不是像个冒失的小鬼。她依旧垂着头,连身子也开始发抖。我有些懊悔,不禁移开目光,却看见了独自一人走进来的柯林。
      他已经穿好了衣服。军装总是非常迷人的。他要了杯酒,倚在吧台上慢慢地喝着。贝汉走去打招呼。然后他们一起看向我。
      柯林的目光一如既往地沉静而锐利。深邃的黑色,深不可测如同最渺远的夜空。他瞥了眼那姑娘,便没有动作,片刻后,才勾起嘴角,对着我扬了扬酒杯,说了一句话。
      我知道他在说:“趁你的金发灿烂辉煌。”[8]
      我从来没有经历过如此糟糕的时刻,怀着龌龊的目的坐在一个陌生的姑娘面前,眼睛却死死注视着一个男人。更糟糕的是,这家伙还是个混蛋。
      我回了他一个大大的笑容,转头关心眼前的女孩子。她微微抬起头,眼睛似乎带着水气。我伸手抚摸她的脸,尽量温柔地说:“你在害怕吗?我没有恶意。”
      那边的柯林一手支着下巴,一手持着酒杯,指尖轻轻摩挲着杯壁,好像那杯子是爱人的脸。贝汉正在一旁对我挤眉弄眼。
      强迫自己专注点,我才留意到对面的姑娘似乎听不懂,张了张嘴,反复好几次才说了句蹩脚的法语:“我需要钱。”
      我有些诧异地收回手,问:“你不是法国人?”
      她没有回答,而是磕磕绊绊地说:“战争……我需要钱……我给你,你给我,钱。”
      我猜她或许是自异国他乡流浪而来,又或者是死去的战士的家属。我有些犹豫,不想使本应你情我愿的调情有了趁人之危的意味。
      她大概看出了我的退缩,便放弃似的再次垂下头,握着杯子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更加苍白。
      我突然想起伊莎贝拉。我不敢想如果我在战场上消失了,等待她的命运会是什么。她那么美丽温柔,湖蓝色的眸子里总是溢满了天真单纯的笑意。她会不会也坐在这里,因为恐惧而缩起身子,如同孱弱的鸟。
      这想法使我被一种莫名的悲伤淹没了。我从口袋里取出所有的钱,窘迫地递给她,说:“我是个士兵,没有太多。非常抱歉。”
      她抬头,眨了眨蒙着水气的眼睛,微微笑起来。
      我点点头,站起身,打算乖乖去向贝汉认输。同时愿上帝保佑好姑娘。此刻我是如此地想念亲爱的伊莎贝拉。
      但是这时,这姑娘也站了起来,挽了我的手臂示意我跟着她走。
      我猜她会错意了,正考虑着如何简单明了地解释,不经意瞥向吧台那边。贝汉不知道去了哪里,柯林正在和一个年轻的士兵交谈。那个年轻人爽朗地笑着,灿烂的金发在人群里相当引人注目。
      该死的金发。
      身边的女孩儿不解地拉我的衣角,像是怕我反悔似的望着我。
      趁你的金发灿烂光辉,说的真他妈的好。我吻了姑娘的眼角,一只手揽上她的腰,跟着她走出酒馆。
      自从离开奥斯特里茨之后,我和柯林就再没有过亲密的行为了。在某次行军途中的短暂欢愉过后,柯林曾吻了我的头发,低声说:“埃迪,你们连声音都很像。太完美了。”
      在这场乱七八糟的关系开始之初,我们就曾经约法三章,都不过是彼此的替代品。我是他家乡的金发恋人艾伦,他不过是我借以缓解欲望的工具。
      这样的结局非常完美。他有了新的金发少年,而我可以仅凭一点点钱就获得真正的温柔。
      我嗅了嗅怀里女孩子特有的香气,心想只此一次。所有对伊莎贝拉的不忠行为都在今天结束吧。

      如果可以,我很希望以更加骄傲的姿态转身离开。比方说款款走到他身边,举杯祝贺彼此有了新的伴侣。
      然而我永远也学不会柯林,可以像他那样不可一世地抬着下巴,眯起漆黑迷人的眼睛,略微点头,嘴角勾起一个足够讽刺的笑容。
      我尽量挺直了脊背,挽着女孩子的胳膊走出酒馆。
      让柯林•佩奇和他的金发小美人一起烂死在萨地斯冰湖的泥淖中去吧,帝国军人埃德•朱诺绝对不会为之痛苦的。
      我挽着姑娘的手,告诉自己,及时行乐。这让人感觉好多了。
      “我该怎么称呼你?”我伏在女孩子耳畔说,嗅到淡淡的香水味道。
      她抬头看我,仍旧睁大了眼睛。停了一会儿,才转过头,移开目光说:“安娜。”
      我点头,摆出绅士的笑容:“真是迷人的名字。你可以叫我埃德。”
      她似乎没有听懂,有些不安地松开了挎着我胳膊的手,低着头快步往前走。很快我便感觉,安娜或许并不如我想的那样羞涩宁静。也许刚刚只是短暂的适应期,现在她显然轻车熟路起来,快步走在我前边,转进一条安静的巷子。
      我落在后边,看着她窈窕的背影。蓬乱的黑色长发几乎裹住了她瘦弱的背。她看起来脆弱得仿佛随时会被带走,任何东西都可以。
      我再次想起伊莎贝拉。六年来我们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上一次是在一年前。陛下登基后举国欢腾,烟火将快乐从巴黎感染到敦刻尔克。短暂的假期里,我们每天都腻在一起。我当时几乎忘记了柯林。伊莎贝拉不喜欢喧嚣的欢庆,我们躲在他父亲的农场里欢爱。盛大的烟火在头顶炸开,黑夜成了白昼,我的公主在我怀里耀眼夺目。事后她几不可闻地叹气,忧伤地看着我说:“如果陛下可以结束战争就好了,我想永远和你在一起。”
      我那时只是沉醉在她给予的温柔里,昏昏沉沉如同夜幕中的星星,摇摇欲坠,并未在意她的痛苦。我只记得亲吻了我美丽的姑娘,却忘记了我如何回答。
      倒是她的话让柯林的眉目在我脑中闪过。柯林很少提起帝国最欢乐的那一天。他厌恶战争。
      这条巷子逼仄幽深,两侧的墙壁带着强烈的压迫感。
      我勉强跟着安娜的步子,又恍惚地想起萨地斯冰湖上凄厉的惨叫。柯林站在血腥里,对我露出厌恶的神情。我当时以为那只是我习以为常的傲慢。现在却豁然开朗:他美好的恋人艾伦,绝不应当为杀戮欢呼的,我玷污了他。一定是这样。
      我因这个想法更加慌乱。
      本来不应该想起伊莎贝拉和柯林的。
      因为愧疚几乎瞬间将我拽进黑暗中去,这使我止步不前。我亲爱的伊莎贝拉,她和安娜一样的美丽,她们同样的瘦弱。是的,我和柯林已经背叛了她,但是,但是那是无法控制的……伊莎贝拉的脸不断闪过,即使和柯林在军帐中鬼混的时候,她都没有如此刻一样频繁地出现过。她对我微笑着,轻轻叫我的名字。
      所有的事情一下子涌进我的脑海里。快乐的,痛苦的,喧嚣的,静谧的,纷乱繁杂。我的脑袋里一片混乱不堪。
      柯林第一次拥抱我的时候,他说:“埃迪,这不是背叛,是安慰。你需要它。”他的语气带着鼓惑人心的力量。我现在可以清楚地看到,自己是如何沉迷其中的。他的眼睛、手指、嘴唇,他的声音,令我深深着迷。我甚至可以听见彼此煽情的喘息,可以感受到他落在我身上的亲吻。
      我需要和柯林的关系来麻痹,忘记噩梦;也需要伊莎贝拉来承载希望。
      我不需要安娜的。这可怜的姑娘不过是需要钱。然而我又在渴望着她——不可以,我需要冷静。这太混乱了。我不得不停住步子,目光避开她,混乱地寻找着语言:“安娜,抱歉……,不,是谢谢你。我想我……”
      她转过身子,不解地看着我。我想我的样子大概非常糟糕。我靠在墙壁上,按压着太阳穴,希望可以赶走混乱的想法。“我是说……也许我需要,该死,请您离开吧,我很抱歉……我需要安静。”
      她没有动,凝视着我,目光慢慢温柔下来,如同慈爱的母亲。她走近,然后小心翼翼地抱住我,轻轻拍我的背,嘴里低吟着模糊不清的歌谣。香水的味道飘进鼻腔。
      很多年之后,我在伊莎贝拉身边,回想到这个时刻,将会惊觉这救赎一般的拥抱是如何将我从那些纷繁混乱的回忆中拉回来。
      但此刻,我以为它只是将我差点拖入地狱——安娜的怀抱突然一紧,在我反应过来之前,已经听到一声枪响。子弹从我们耳边穿过空气,打在巷子一侧的墙壁上。安娜慌忙侧头去看持枪的人。
      与此同时,我听到后背衣服被利器破开的声音。我用力推开她,感觉到后背上传来一阵剧烈的疼。
      她跌坐在地上,手里什么东西摔了出去。那应该是一把匕首。
      她刚刚想要杀了我!
      在理智清醒以前,我的枪已经指上了她的眉心。
      她苍白的脸庞在黑暗中像极了伊莎贝拉。我看到她们眼中的无望和怨恨。酒馆里那个羞涩又疏离的姑娘,被黑发遮了大半的脸。
      我的未婚妻不可能这样对我的,她那么善良温柔,她应该理解的,她不能这样……身体里的恐惧催促着我开枪。赶走那些才能使我安宁。我应该开枪,她想要杀了我!
      “埃迪!别动。听话。”很熟悉的声音。
      我不能动,只能竭力控制着身体,找回理应的冷静。我试图看清安娜的面容,而不是伊莎贝拉。在她漂亮的灰色眼睛里,我想我看到了来自异国他乡的疲惫和痛恨[9]。
      仇恨并不会随着战争的结束而消失。它们只会经过一个又一个的生命被积累下来,即使有了万里漂泊,也不会削减。
      但是这仇恨不应该由我来承担!伊莎贝拉怎么可以拿匕首对着我的背!
      我的手指扣着扳机。黑幽幽的枪口抵在她的额头上。我要开枪,只有这样才可以活下来……
      身后有人走来,脚步是军人特有的沉稳。
      我的手心沾满了汗水。
      刚才我想的那些事情一下子清晰起来,迅速在我脑中一一走过——
      盛夏暖暖的阳光里,牧场上的草地都会有着灼目的光泽。伊莎贝拉甜美的笑容如同最灿烂的矢车菊;
      我温柔优雅的母亲坐在壁炉边为我念诗,金色卷发垂下来遮住她线条优美的脖颈。她的声音有着夜莺的婉转;
      波德平原的夜空星光如钻。蟋蟀和青蛙的歌声在我们身边响起。柯林抱着我,细碎的吻落在我的头发上;
      我想起我所迷恋的古罗马诗篇和莎士比亚精彩绝伦的诗作[10],想起课堂上挥动手臂讲述伏尔泰的老师,想起从军时的光荣与梦想。
      安娜灰色的眼睛直直注视着我,又绝望地闭上。
      伊莎贝拉的眼睛直直注视着我,又绝望地闭上。她在哭。
      我想起战场上无数的鲜血与死亡。我看见萨地斯冰湖上挣扎的士兵,弥漫的硝烟散去,露出无上荣光下掩盖的血腥。天空是阴沉沉的灰色。
      他们的家乡或许也有一个美丽的伊莎贝拉在等待着他们回去,她的金发耀眼明媚,她的笑容如同绚烂的矢车菊。
      ——回不去了,不能回去的。
      这令人崩溃。
      “埃迪。”身后的人走近了。
      是柯林。他低沉的声音传过来。军靴踩在地上,一步步靠近我。“不要动,放下枪,已经安全了。”
      他的声音使我安定,至少令我发现了,我居然一直在没用地颤抖。
      他从背后伸手轻轻地抱着我,将手放在我持枪的手臂上。“埃迪,放下。你不能伤害平民,这不是你的本意。埃迪,听话,放下。”
      “我不知道,柯林……”我抑制不住地颤抖,几乎连嘴唇都无法控制,“我刚刚想,我想杀了伊莎贝拉,她要杀我……不是,是……我要开枪了,柯林……柯林,我想……我不知道。”
      他的双手牢牢箍住我的手腕,平稳而缓慢地放下。他靠在我耳边,嘴唇贴着我的耳朵,说:“埃迪,我知道。你没有开枪,从没有过。放松,埃迪。伊莎贝拉很好,她没事,她依旧很爱你。”
      我不记得我有没有开过枪了。我希望我没有。我希望我从来没有。
      柯林紧紧抱着我,轻轻亲吻我的脖子。他的黑发擦过我的脸颊,有着最真实的触感,轻柔得如同春天平原上吹过的和煦的风。这久违的温暖让我几乎哭泣。我想承认,奥斯特里茨的寒风里,柯林冷漠的目光让我难过。这种难过掩盖得再深刻,也无法彻底消弭。
      酒馆里的红发姑娘说,我似乎并没有在为伟大的胜利开心。
      我在想念他。奥斯特里茨之后的日子里,我在想念他。
      我几乎拿不住枪,丧失了力气,疲倦地跌进他怀里。我低下头,说:“柯林,我竟因为杀戮而开心。我刚刚差点杀了一个平民。”
      “你没有,埃迪,你已经放下枪了。”

      他几乎是抱着我去了旅馆。
      他沉默着为我处理好背上的伤口,修长的手指顺着脊骨抚摸而下,轻微的动作便令我脊柱发麻,身体颤抖。
      “埃迪。”他低低吟着我的名字,亲吻轻柔地落下来,从眼睑到嘴唇,从下巴到脖颈,从锁骨到胸膛。
      “柯林,这真是……”我紧紧抓着他的背,又或者将手指插进了他的头发,我努力控制着身体,想要保有起码的理智,从而可以在空白的脑中搜寻到合适的句子,“这让我想,想起来蝴蝶。嗯……你有没有见过,温柔地落在每一朵花上。蝴蝶……”
      他一遍又一遍亲吻着我的头发,低沉的笑声闷闷地从喉咙中发出来。他抚摸着我的背,笑着回答:“是吗,什么颜色?”
      我闭上眼睛,努力想象着蝴蝶的样子,下一秒柯林的手指就赶走了它们。“蓝……蓝,天空那样的蓝,柯林,蓝色的蝴蝶。”
      “是的埃迪,蓝色的蝴蝶。”他灼热的呼吸和我的混在一起。“我的诗人,这真是最美妙的比喻。”
      是蓝色的、翩跹的蝴蝶。如同天空一样纯粹澄澈,如同海洋一样宽阔温柔。那样的蓝。
      汗水顺着脊背侵湿了伤口。我迷糊地想,这痛苦会让我永远铭记。
      没有战争,没有帝国,没有陌生的异国姑娘,没有敦刻尔克的伊莎贝拉,也没有柯林心中金发的艾伦。
      这是一场绝妙的偷情,不会涉及昂贵的爱情与责任,只有及时行乐。短暂的欢愉和温暖将会带来长久的安宁。
      我放任自己,念着柯林的名字,意识模糊,只看到满目的蓝。

      之后我终于平静,枕在柯林胳膊上,看着窗外的天光一点点亮起来。
      柯林的唇依旧停留在我的头发上。他漫不经心地问:“最近写诗了吗?”
      这是我们例行的余兴节目。刚搞到一起的时候,我常常背莎士比亚,我母亲有一半的英国血统[11],她可以用英语念出所有的十四行诗。后来我开始背自己的拙劣作品,柯林似乎很喜欢。
      “因为心情太糟糕,所以并没有再写。”
      他揉我的头发,不以为意地说:“趁你的金发灿烂光辉。”
      我不喜欢这首诗,停顿了一会儿,还是背了。他随着诗的节奏轻轻用拇指摩挲我的发,目光落在空荡荡的窗外。在我停止之后,他的动作仍旧没有停止。
      我耸肩,问:“你在想念艾伦?”
      他转头看着我,突然笑起来:“你在生气吗?”
      “没有。我恰好也在想念伊莎贝拉。”
      他大概心情很好,又吻了我的头发,说:“什么样的伊莎贝拉?”
      “坐在酒馆里安静地等着我,目光忧郁——”我信口编着谎话,看到他调笑的神情才惊觉说了什么,慌忙闭嘴。
      “黑头发黑眼睛?”
      该死的,柯林果真是平日里傲慢的样子更加迷人。他现在眯起眼睛,被汗水沾湿了的卷发垂下来遮住眉毛,完全是一幅流氓的嘴脸。见我不说话,他垂下眼睑看着我的嘴,轻轻地说:“埃迪,太美妙了。”
      “什么?”
      “埃迪,你几乎让我以为,你爱上我了。”他笑容很浅,平静地说,“荣幸之至。”
      我脱口而出:“不可能。”
      他的唇抵上我的,低声说:“我的心怀,顿时像破晓的云雀,从阴郁的大地冲上了天门,歌唱起赞美诗来。我怀着你的厚爱,如获至宝。”
      我顿时愣住了,几乎是本能的接着说:“教我不屑把处境跟帝王对调。”[12]他笑起来,退开说:“果真没有背错。”
      我哑口无言,注视着他深邃的眼睛,却看不到任何东西,半晌才呐呐地说:“是。”
      他转过头坐起来穿衣服,恢复了平时漠然的语气:“别太认真,埃迪,你明白的。”
      我知道。
      他在透过我的身体眺望着另一个遥不可及的灵魂。我们的亲吻从最初就带着协议。我要成为他完美的艾伦,他来给我伊莎贝拉给不了的快乐。
      战争会结束的,这种混乱的关系迟早也会随着混乱的战争一起结束。
      我抬起头给了他一个笑容,带着军人的骄傲说:“当然。”

      事实上,战争还在持续,而这关系则结束得猝不及防。
      1806年,陛下在耶拿战役[13]中取得了新的荣耀。
      柯林死于这场光辉之中。
      他没有来得及避开普鲁士的火炮[14]。四周是弥漫的硝烟,我几乎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能尽力抱着他,不知所措。
      柯林挣扎着将我拉近他,我几乎是贴在他脸上。我听到他虚弱的声音在低低叫我的名字。我手足无措,已经经历过无数的死亡,我却依旧无法坦然面对它们。
      “柯林!等一下,坚持!我们会胜利的,很快,你等等!”
      他似乎听不清楚了,用一只手固执地在怀里摸索,掏出两样东西给我。是一块怀表和一张纸片。他曾经修长的手指血肉模糊,血迹弄脏了它们。
      我想起他曾说过的话:“埃迪,你不得不开枪。你要活下去。有人在家乡等你。”我明白了他的意思,慌忙趴在他耳边,大声说:“会的,我帮你把他们带给艾伦,带你回去。但是该死的,我真的不想这么做,你应该自己去!”
      他张开嘴说了什么,我却听不到了,除了又一枚火炮在身边炸响的声音。

      再次见到伊莎贝拉时,1806年的冬天已经接近尾声。
      将近完全失聪的耳朵,象征荣誉的勋章和柯林的遗物,是战争带给我的全部。
      我亲爱的伊莎贝拉已经不再是记忆里的模样了。但她依旧美丽。她抱着我,泪水沾湿了我的肩膀。我对我的公主说:“我回来了。”我用力地抱紧她,想起我的战友。倘若他可以回到家乡,也一定会如此用力地拥抱他金发的艾伦。不知道他那时是否会想起我。
      ——我们终究会回来。或者变成飘荡在远方的孤魂被写在官方通知上被带回来,或者带着残缺不全的身体和灵魂回来。我们从哪里离开,就会回到哪里。战士的光荣不在他乡,在故土。

      我和伊莎贝拉成婚,远离战火,不再关心帝国的命运。
      耳聋给我带来了很大的困扰,我听不清楚别人的声音,他们对我张着嘴巴大喊大叫,像对待真正的聋子一样。这令人气恼。每每如此,伊莎贝拉都会温柔地安抚我。她使我的灵魂得以安宁。庆幸的是我没有肢体上的残疾,可以胜任农场的工作。
      整整一年之后,我才适应了新的生活。这也意味着,我有了足够的勇气去回顾过去,去履行我的承诺——我想我可以平静地面对艾伦先生了。
      小心翼翼地取出了柯林的遗物,我踏上前往图卢兹[15]的路。我把它们用手帕包着,从没有打开过。
      柯林的家乡在图卢兹附近的村庄,他曾经告诉我那里有成片的葡萄园[16],他的父亲经营着其中一个。我花了很久的时间才打听到柯林的妹妹还在世,依旧经营着葡萄园。
      他的妹妹艾米丽同他一样,有着漂亮的黑色卷发和深邃的眼睛。令我想起安娜。
      “您真的是我哥哥的朋友?”艾米丽带我走进柯林生前的房间,倒了茶水,又问了一遍。她刻意放慢了语速。
      我坐在书桌前的椅子上,微笑着说:“埃德•朱诺,我是他的战友。您不相信的话,请听我说下去。”
      “当然不会,我带您进来了,正是因为信任您。”艾米丽笑了,大声说,“我哥哥小时候是很孤僻的人,很少有朋友。所以我很惊讶。”
      我可以想见的。他总是那样。入伍时,他在老兵的队伍中格外出挑。他傲慢地站在队伍里,挺拔得如同出鞘的剑,有着锐不可当的锋芒。柯林总是有着,引人瞩目的魔力。
      “我很高兴可以见到您,哥哥参军的时候我还小,他在军队里的事情又从未告诉过我。您的到来,”艾米丽停顿了一下,才说下去,“让我感受到了,哥哥在被人铭记着。这么说或许很奇怪。您知道的,哥哥是很好的人,他只是不太会表达。我们全家人都很爱他,但他离开的太早了。”
      我看着她悲伤的脸,说道:“抱歉。”
      “没有什么的,他不喜欢战争,他的痛苦已经结束了。不介意的话,您是否可以告诉我一些关于哥哥的事?我想知道。”
      我抱着杯子,靠向椅背放松身体,像一个老人一样缓慢迟钝地陷入回忆里去。
      “我参军的时候,才16岁[17],”看到她吃惊的神情,我笑笑说,“不过是一个热血的孩子。柯林很照顾我。他那个人,看起来很冷漠,其实非常温柔……
      “……那是我第一次杀人,战场上的血腥太可怕了。无数诗人们描述过死亡,但是没有一首可以真实地写出来。16岁,不过三个月[18]的训练,我连枪都拿不稳,吓得浑身瘫软。柯林将我从死人堆里拽出来……”
      我没有告诉艾米丽,那个星光熹微、夜色暗淡的晚上,柯林抱着我,嘴唇贴在我被血粘在一起的头发上。他沉静平和的声音说:“埃迪,你不得不开枪。你要活下去。你没有错。要努力活下去,你的家乡有人在等待你回去。战争会结束的。”
      那些鲜活的记忆里,柯林在我身边,听我念诗,听我说起光荣的梦想。我以为已经远去的回忆,滔滔不绝地涌现出来,连亲吻和爱抚都真实可感。
      我们说了一个下午。艾米丽一直安静地看着我,目光里有深沉的悲伤。临别时她拥抱着我,说:“都结束了先生。我们的痛苦会结束的。”
      没有结束。
      南方灿烂的阳光洒进一尘不染的房间,我想象着柯林抱着同样的杯子,坐在同样的位子里微笑着。他英俊漂亮的艾伦站在窗边,头发是比阳光更加绚烂的金。
      还有一件事,就彻底结束了。这让我迟疑,一旦结束了,柯林将永远从我的生命里剥离出去。
      但这是一个承诺。
      “还有一件事,我想拜托您,”我取出包好的手帕,说:“请帮我交给艾伦先生,我想这是柯林的遗志。金发的艾伦先生,他一生的挚爱。”
      艾米丽没有伸手,也没有说话,屋子里是长久的沉默。
      可怕的念头浮了上来,我慌忙问:“他过世了吗?什么时候?因为战争?这不可能……柯林说过,谁都不舍得让他上那种地方去的。是其他原因?我……”
      艾米利走近我,蹲下来握着我的手,仰头端详着我,温柔地说:“您别急。听我说,没有。哥哥没有认识过这样的人。村子里也没有。”
      她的脸庞素净,笼着悲伤。因为过于惊讶,我迟了一会儿才说:“您确定吗?请再回想一下,或许是亲昵的称呼。柯林生前常常提起他。他是一位非常善良温和的人,有着灿烂的金发和完美的容颜。。”
      艾米丽想了想,微笑起来:“如果非要说的话,在这附近有一片湖泊,我们叫他艾伦湖[19],您或许可以去看看。”
      我僵立在原地,半晌才说:“好的,打扰您了。”
      在我恍惚地转身离开时,艾米丽叫住了我,大声说:“哥哥挚爱的金发青年,或许并不知道他是那个人。请您保重!”
      我几乎站立不住,勉强向她挥了挥手。

      艾伦湖非常漂亮。她在夜空下闪着粼粼的波光,平静无澜。
      我坐在湖边,打量着湖里的倒影。金色的头发从额上垂下来,柯林曾一遍又一遍地亲吻它们。那时候,柯林不止一次地说过:“埃迪,你要活着回去,并且带着你完整的灵魂。你的爱人在等待你。”
      我的伊莎贝拉,他的艾伦,在等待着我们回去。我们终将保有完整的灵魂回归故乡。完整的灵魂,是不会被战争抹杀的,任何东西都不可以。
      我打开手帕,小心地展开那张被血迹沾染的纸。时间太久,纸张已经泛黄,折痕处起了毛边。
      是一句诗——
      我怀着你的厚爱,如获至宝。
      怀表已经停止了时间,那是1806年的10月,他在我的怀里停止了呼吸。
      我们终将保有完整的灵魂回归故乡。

      我坐在艾伦湖边,没有泪水也没有笑容。
      清凉的风徐徐吹过来。
      像一声轻柔的叹息。
      像一个吻。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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