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垂鞭》简称死生

18、十八、中宵残梦

　　西南十万大山，云生雾涌，气候多变。刚入夜时方见得月明星稀，这一会儿烟絮似的云翳拢至中天，渐积渐厚，遮没了月光，怕是明日一早，还要有场雨下。
　　却也正是月黑风高。
　　封残年在栖身的树根间霍然睁眼——去黎明还早，无星无月的山野伸手不见五指，他眼眸漆黑正如这夜色，却反而在一片黑暗中明灭闪烁，亮起些洞彻而森寒的光芒。
　　封征戎睡在封残年身边不远，淡青的衣衫隐泛起月白的色泽，似是睡冷了，蜷了蜷身子，梦中低低呓语。他是当朝唯一的亲王，又袭储君之位，武功虽高，毕竟尊荣得惯了，自幼起居坐卧都有下人打点，这般独自一人夜宿荒郊，便远不如封残年警觉。
　　封残年便也这么皱眉看着这个年纪仿佛的叔父——他与赢穷桑旧怨未解，本不愿叫醒封征戎，但见他睡得毫不提防，又有些放心不下，想了一会儿，上前将他抱起，踮了踮脚，送到身边老松斜逸的一根枝桠上。
　　他动作轻柔宛如黎明前潜入林中的夜雾，无声无息，不起纤尘，树枝选得极妥恰，依旧让封征戎舒舒服服的睡着。转身捡来封征戎包裹颠了颠，发现里面没伞，便把自己包袱里那柄写有“留得残荷”的油纸伞留还给他，耳听他睡熟了还嘀咕什么“没有盐的兔子真难吃……小烛你个傻小孩儿”，眼底不由掠过丝暖意，也不牵花驴，转身便走。

　　封残年武功另辟蹊径，未至弱冠已是卓然成家，耳聪目敏，夜视远超常人，虽这下关道整整十年不曾走过，原路回头却并不如何为难——转回岔路口时下午那客栈已打了烊，几扇纸糊的格子木窗内里漆黑一片，只窗檐底下一盏风灯还遥遥晃晃的亮着，隔了乳青色的雾气，安寂而朦胧。
　　客栈拴马石左近乌压压一片，都是店里往来客商的骡马辎重，就着细微的灯光，却不见赢穷桑师徒的马车。封残年锋利的眉尖轻轻一挑，却不忙走，眯眼仔细打量地下的车辙印，沉吟片刻，转向上关道而行。
　　他也不用轻功，不疾不徐的走了大半个时辰，当真便见一辆高盖阔轓的马车靠在道侧，侧窗隐隐透出灯火，打眼望去，正像是昆仑宫的马车制式。那车已卸了马，两匹拴在一边的树上，另有一匹老而瘦的黑马就拴在车耳旁边，毛有些秃了，也不着鞍。
　　那马跟了封残年十多年，履霜戴雪，不离不弃，再是好认不过。封残年心中一定，反而停了脚步：看这情形，赢穷桑早有布置，分明在是守株待兔了。
　　近日不知如何，他这唯一的朋友居然变了，行止也好、心性也罢，都与以往大不相同，手段强硬，做事果决，便是温言软语，亦大有咄咄逼人之态。封残年人虽沉默孤寡，对着赢穷桑却从来是个爆炭般的单纯性子，既然到了此处，更不愿与他再兜这许多钩心斗角的圈子，微一咬牙，喝道：“赢穷桑，出来见我！”
　　他话音未落，身畔微风骤起，赢穷桑白衣如雪，不知什么时候已含笑立在封残年三步开外，淡淡道：“你果然到了这里。”
　　他右手提了盏灯，灯火压得很低，些些微微的便不大看得清眼中的神色，只眼角一丝纹路深了深，约略似是欣喜。封残年目光与他一触便即移开，只觉那欣喜下深深埋藏着另一点什么，他读不透，也直觉的不想读透。
　　默然片刻，赢穷桑又道：“晚上凉，你身子没大好。”一扬手，将左臂挽着的裘毛大氅抛给封残年。
　　他抛得随意，大氅去势却准，半空中襟摆铺展成一幅，倒像被人用手抖开，款款披向封残年肩头一般。封残年眉拧得更紧，一错步避开了，冷冷道：“——我的刀和甲！”
　　赢穷桑摇了摇头，却道：“……天凉，莫要和自己过不去。残年，听话。”偏头望向马车，又唤：“小重，再拿件衣服出来。”一任先前那大氅落在地下，看也不看一眼。
　　车里有少年飞快应了一声。赢穷桑转过脸，继续问道：“在客栈怎么走得那么急？同你一起的那位是你朋友？残年，我倒从未听你提起过。”
　　他语句纡徐，好整以暇，仍是不经意的笑着，灯下广袂长裾，颇有出尘之慨。封残年双眼本是万里冰封，浑然不带感情，这时却渐有怒气压抑不住的翻覆开来——封残年性烈如火，赢穷桑便是脉脉广川，纵然一腔怒火升腾燎原，奈何面前的流水摸不透、点不着、虚不受力，最后被点燃的，反而是封残年自己。
　　却听赢穷桑一叹，低声道：“你原来还会生气，真好。”
　　耳边脚步声起，小重抱着团衣物从车里钻出来，叫了声“师父”，见赢穷桑一指封残年，便三步并作两步的跑到封残年面前，笑嘻嘻的小声道：“……我还猜呢，又是给你的——你是天下第一高手啊，干什么不会照顾自己？我瞧师父哪和你还是朋友，都快变成你媳妇儿了。你是不知道，前几天在寺里，啊对了，那会儿你们还吵架呢……”伸直手臂递过外袍，等封残年来接。
　　——他刚说出“寺里”两字，封残年眼色便隐约有些变了，低头见小重手中是一团白衣，叠得并不齐整，灯影下褶皱纵横，如同被揉碎扯烂了，神情不由便略一恍惚，只刹那，竟依稀透出些异样的恐惧，茫然跌开半步，又定了定神，才想起自己方才是后退了，一双眼死死盯着赢穷桑手中灯火，却不上前，半晌，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字的道：“赢穷桑，我的甲呢？”
　　一开口，居然已是哑了。
　　赢穷桑将他神情变化一一看在眼内，见封残年瘦削的身形瑟瑟颤抖，自己却不觉察似的，不由闭了闭眼，也是良久，才道：“……我不还你。”
　　他声音忽生滞拙之意，一霎时神宇苍悴，犹如自九天之上而倏忽跌落泥尘：“我说过了，今生今世，不会再还。”
　　封残年又喘了几喘，低着眼道：“还来。你师徒联手，非我三招之敌。”
　　小重还是头一次听到这样的言论，忍不住“啊”的一叫，赢穷桑却不否认，颔首道：“不错——但残年，我却不是小重，你若不用武功，便制我不得。”
　　封残年冷冷的道：“我制不住你，你却也防不住我。”
　　赢穷桑缓缓摇头，道：“未必。”停得一停，蓦然笑起来，“这样也好，我守着你那副甲，你处心积虑的来取，纠纠缠缠，一生一世也就这么过了——或者你违了与未展眉的誓约，我们师徒便谁也拦不住你……”
　　“……残年，未展眉她、究竟有什么好？”

　　赢小攻乃给受受造成心里就阴影了~肿麽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