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不平》朱砂

40、事出有因

　　滇南大牢的牢头陈顺这两天心很不顺！只要是一个人呆着，他时不时就会发呆，嘴里嘟嘟哝哝，搞得家里女人以为他得了什么病，嚷着要他去瞧郎中。而陈顺照例是不耐地用力的挥手打断女人的唠叨，然后转身出门喝酒去了。不怪他胆子小，实在是这事也太诡异了，不能不让人想到什么鬼魂作祟，冤魂索命的事儿上去。只有喝了酒，他才能稍稍忘记这种缠着他不放的想法。
　　一喝上酒，时辰好象就过得飞快，晃晃悠悠从酒馆出来，天已经黑了。天一黑，那种想法自然而然又冒了出来。不过有酒撑着，陈顺倒没那么害怕，只是嘴里忍不住又开始嘀咕：“怎么会呢？那么结结实实活蹦乱跳的几个人，怎么说死，就都死了呢？”
　　街上早就没什么人了，陈顺趔趔趄趄，念念叨叨地正晃悠着，忽然间有人在耳边叫了一声：“陈顺。”
　　一个机灵，陈顺扭头四望，街上空空荡荡的，哪里还有半个人影。一阵凉风吹过，陈顺只觉从头到脚的寒毛都竖了起来，不由自主拔脚便跑。一口气跑出两里多地，他扶着树还没喘口气，那声音倒又响起来了：“陈顺！”
　　陈顺大骇，这才发现自己不知怎么跑的，糊里糊涂跑到城外乱坟岗子来了。莫非是鬼使神差？那些人的尸体可就都胡乱埋在这坟岗子里啊？
　　“陈顺。”那声音又在耳边响了起来，而四周自然是黑沉沉空荡荡，半点人气也无。陈顺只觉自己腿都软了，惶急中张口大叫：“不是我，不是我！我只是个牢头，吃这碗饭的。我没动手打过你们，用刑的王大李二都被你们索了命去了，连那天值夜的几个人也快死了，你们也拉够人了！这事都是上边老爷们的意思，要找你们就去找京里来的那两个刑部的人，据说是姓石！你们找他们去报仇，就饶了我吧……”他心里慌乱，也不知自己喊了些什么。
　　那声音静了静，又响起来：“你不必吓成这样子。既是你不曾动手，冤有头债有主，我们不会杀你。”
　　陈顺听了这话，真如茫茫海中捞了根救命稻草，大喜过望，正想跪下磕头，只听那声音又道：“我们虽可不杀你，但你要将知道的事情尽数说出来。只谁让你们抓人的？又是谁让你们用刑？”
　　陈顺磕头如捣蒜：“这都是京城来的两位石大人的命令，说是要将这些人抓起来锁在这里，搞什么引蛇出洞什么的。小的只隐约听到几句，也没听真。后来一个看不牢，逃了一人。那两位石大人就吩咐将他们看管起来，他两个不知为什么又出去了，说是去什么蜀西大牢什么的。自打他两个走了，这些人倒也没再上刑，可不知怎么的，那天晚上就，就全死了。”
　　“胡说！你们既没再用刑，怎么会死人？还是一天晚上！我看你还是不说实话！”
　　陈顺一颤。这声音却是个女子声音，难道还有个女鬼？只是这女鬼的声音不似方才那男鬼一般贴在耳边飘飘荡荡，倒似是从前方树荫下传来的。陈顺想大着胆子偷看一眼，却又不敢，低着头战战兢兢道：“小的说的都是实话。女—”想说女鬼大人，又觉不妥，支唔半晌，道，“女大王明察，就是用刑，有轻有重，怎会所有的人同一天晚上都死了？牢里都说是这些人同心投了鬼道，生前不能伸冤，死后再来索命……”
　　四周略静了片刻，那男鬼声音又在耳边道：“你方才说用刑的两人都死了？这是怎么回事？”
　　陈顺这时才敢肯定这几只鬼与威扬镖局那些鬼不是同一批，心下稍稍平静了些，道：“也是那天晚上，王大李二，就是上刑的那两个兄弟在牢里，也一同死了。天明时发现，早僵冷了，身上全无伤痕，都说是让鬼索了命去……”
　　那声音打断他道：“你既说后来不曾用刑，为何这二人当晚会在牢中？”
　　陈顺窒了一窒，暗暗叫苦，哼哼道：“他们，他们守夜……”
　　那声音冷冷道：“既是守夜，为何只他二人当场身死，又为何天亮方才发现？”
　　陈顺想不到这男鬼如此难以蒙混，只得道：“是，是他们二人见宁，宁氏长得漂亮，起了调戏之心……”
　　那声音猛地高了：“什么！”
　　陈顺一哆嗦，大叫：“小的那天不曾值夜，所以不知啊！要是小的知道，一定阻止他们！可，可小的真不知道啊！他两人当夜就死了，其他在外头几个值夜的兄弟回家也陆续染病，现下已死了两个，只剩一个苟延残喘……真的不关小人的事啊！”
　　那声音冷冷道：“活着的那人是谁？家住哪里？”
　　陈顺打着哆嗦道：“他，他叫张林，住，住南门小巷。他，他只是看守，也没，没做什么。家里还有个老娘。几位，几位就饶了他吧……”
　　半天没有声音。陈顺壮着胆子抬头四顾，仍然四野空空。他试探着叫了两声，也无回应。他跪了半天，大着胆子悄悄站起，四周仍无动静。他再不犹豫，撒腿便往来路上逃。直跑进城才松了口气，蓦觉□□里湿漉漉的，已被夜风吹得冰凉了……

　　南门小巷，张家。断断续续的、凄惨的哭声已经响了两天，现在听起来，已经嘶哑到几乎无声了。街坊四邻都不由摇摇头，都说张家的小林子是被牢里的冤鬼盯上了，早晚难逃一死。那不是，跟他一起值夜的几个人，不是都已经死了么？可是话又说回来，小林子虽说是在牢里当差，可从没欺过人，何况他家里还有个老娘相依为命，这鬼若勾了他去，只怕就是一尸两命。
　　微风拂过，张家低矮的院墙上像飘落几片枯叶般落下三个人来，夜色深浓中难辨面目。屋里低哑的哭声已经听不到了，静得让人心悸。门只是掩着，轻轻推便开了，带进一股冷风，吹得将灭的灯焰又晃了晃。灯光虽黯，却能依稀看到床上躺了个青年男子，面色枯黄，胸前盖着的被子上全是鲜血，两眼还大睁着，却已僵冷了。一个白发老妇伏在床边，似是并未发现儿子已死，累极熟睡。门外进来的三人中身材纤细的一个忍不住轻轻推了推她，触手却也是冰冷一片，老妇的身体顺着这一推之势滑倒地上，竟是也已死去了。
　　洛青萍大骇。死人她不知见过了多少，但这深夜之中，母子二人无声无息双双死去的情景实是诡异凄凉之极，惊得她倒退了一步，颤声道：“她，她也死了！”
　　傅行之长叹一声，俯身轻轻将老妇扶起，放在床头。他和梁节、洛青萍三人先是寻到了陈顺，不想陈顺虽然在惊骇之中什么都说了出来，却全是些怪力乱神之语，根本不得要领。如今虽找到了张家，却又来晚了一步，连最后一个人也死了。看张林全身上下无一丝伤痕，面色却蜡黄干枯，好似生了痨病一般，实是找不出什么破绽，连胸口所呕血迹也是鲜红。但这般一个前几日还生龙活虎的年轻人，又断不会几日之内便致痨死。
　　洛青萍茫然道：“傅大哥，怎么办？”
　　傅行之微微摇头，双指一并，将张林胸前被面撕了一块下来，手指所过之处，比刀裁犹为整齐：“这世上断无什么冤鬼勾魂之事，这些衙差之死，必然另有蹊跷。”
　　洛青萍茫然点了点头，道：“傅大哥，你拿这个做什么？”
　　傅行之将血染的被面仔细叠了叠放入怀中，沉声道：“看这样子，既非病死，则可能是被毒死的。”
　　洛青萍喃喃道：“毒死？什么毒能这般杀人不露痕迹？又是什么人下毒？”
　　傅行之摇了摇头：“我对毒药所知不多，但有个人或许能查得出也未可知。”
　　洛青萍道：“什么人？”在她心目之中，傅行之已是才华卓绝如同天人一般，但听他语气之中，竟似对此人十分推崇，忍不住好奇。
　　傅行之目光遥注窗外，缓缓道：“绝手，云无忌。”

　　“行之还要进京？”大将军似是未料到傅行之有此一举，不禁目露惊讶之色。
　　“是。这几人死因诡异，若说什么冤鬼勾魂，实难令人相信，傅远意欲入京寻个朋友，他或许可解此谜。”
　　大将军微微叹了口气：“威扬镖局众人已死，行之你即使解开此谜，又有何用？”
　　傅行之嘴唇紧闭，半晌方道：“他们虽已死，但九泉之下，定难瞑目！”
　　大将军叹道：“你方才也说，鬼魂之说实属怪力乱神，不可相信，则又何来九泉之下难以瞑目之语？”
　　傅行之默然片刻，缓缓道：“将军说得是。但属下若揭不破此谜，必将一生愧疚，日后若再见宁局主，又有何颜面对于他。”
　　大将军喟然道：“行之，你可知此事复杂险恶，你这般查下去不但可能毫无结果，反而会将自己也卷了进去。前次与宁致远护镖已是九死一生，此次为了他的妻小又四处奔波，也算尽心尽力了……何况，你可曾想过，宁致远失踪一事颇有疑点，你只想他此刻或许生死未卜，可想过他或许根本就是在利用你……”
　　傅行之微微一震，默然不语。大将军叹道：“其实以你之聪明，又怎会对诸多疑点视而不见？唉，若是威扬镖局众人还活着，我自当助你救人，然而此时斯人已逝，你又何必……”
　　傅行之抬起头来，目中神情淡定：“属下惭愧。宁可他负我，不可我负他。将军请恕属下—”
　　大将军目中闪过一丝冷光，摇了摇手：“算了，你既是主意已定，我也不拦你。只是一切小心，若事情一了，务必马上回来，这里都惦记着你。”
　　傅行之目中露出感激之色，躬身一礼，退了出去。大将军目注他身影消失，突然一掌拍在桌上，喀嚓一声，紫檀木的书案生生被他拍掉了一角。立在他身后的风鉴俯身拾起木块，低声道：“将军，傅远此人实难重用，我看……”
　　大将军冷哼一声：“实难重用？难道你的人就可堪重用不成？那个徐天希，如此迂腐之人，居然也被你留用数年，你的眼光，难道好得很么？”
　　风鉴骇了一跳，急忙垂首道：“是，是属下眼拙。因徐天希此人处理来往公文颇有才干，属下以为—属下定会找个机会处理了他。”
　　大将军余怒未休，冷冷道：“还有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做了什么！”
　　风鉴心头一跳，强自镇定道：“属下都是按照将军的意思，只是的确出了不少岔子……”
　　大将军打断他道：“在峪口之时你做了什么？”
　　风鉴一震，强辩道：“属下当时只是觉得那燕十七可能是叶凌风后人，所以想借此机会先除去了他，并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惭愧始终未发觉皇甫云便是云无忌，所以……”
　　大将军冷冷盯了他一会，缓缓道：“是么？”
　　风鉴头也不敢抬起，道：“是。属下对将军一片忠心，天日可表。”
　　大将军目光渐渐缓和，道：“风鉴，我一向宠爱于你，并不是要你恃宠而骄的。不错你文才武功均出人之上，但与傅行之相较仍是相去甚远。我知你心中不服，你也不必否认。你定是自觉即便武功上略有不如，文才总胜他多多，可是？但你出口成章，却只是风流小才，傅行之不若你锋芒毕露，却是经国治世的大才，我若能有此人相助，胜于千军万马。”
　　风鉴垂头道：“是。”
　　大将军似也不想他太过窘迫，转开目光道：“燕十七果然会断血擒拿手？但他与慕华生之间只可能有一人是叶凌风后人。”
　　风鉴抬头道：“属下也是听那茶馆老板所言，云无忌在为展白疗伤之时的确说过是断血擒拿手之伤，属下想除了燕十七再无别个。但，但慕华生居然也会，这，这实出属下意料。”
　　大将军沉吟道：“燕十七以快剑成名，倒是鲜见他用擒拿手。”
　　风鉴低声道：“当时在峪口之中，属下亲眼见他徒手接下了属下的飞刀。”
　　大将军微微一震，轻轻扣着书案：“春使已至京城？”
　　风鉴应道：“是。另夏使四处搜索宁致远下落，但仍未有消息。”
　　大将军轻轻哼了一声：“威扬镖局众人离奇死亡，只怕宁致远也早埋骨荒野了。”
　　风鉴一震，道：“将军的意思是……”
　　大将军冷冷道：“刑部二石明明是想引蛇出洞，而暗处之人却是杀人灭口。宁致远若不知其中端倪，必然是被劫镖之人所杀；若是监守自盗，必然知道些什么，如今眼看家小俱亡仍无动静，除非果然心如铁石，否则便是自顾不暇了。”
　　风鉴悚然道：“将军是说，他可能也早被人灭了口？”
　　大将军冷哼道：“纪纲对建文太子忠心耿耿，若是他的人插手，宁可枉杀一千，也绝不会让消息落到当今皇上手中。只是那画，不知是否已到了纪纲手中？”
　　风鉴道：“那倒不像。据春使传回消息，纪纲应是也在寻找。”
　　大将军沉吟道：“若是如此，宁致远或许自知危险，便将此画藏在别处，并未带在身上……叫夏使去查一下，宁致远还有什么相识人等？”
　　风鉴道：“那梁节与洛青萍？”
　　大将军冷冷道：“这两人知道什么，不过是殃及池鱼而已。”他一面说着，一面转身行了进去。风鉴跟在后面，终是忍不住道：“威扬镖局诸人死得离奇……”
　　大将军脚步不停，道：“据行之所言，的确像是中毒。不过此毒能杀人于无形，确是少见，送到公孙百草处，让他看一看。至于燕十七，就让春使多多注意，倒要看看究竟是什么来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