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不平》朱砂

27、生死关

　　在东海秋家尚未崛起之前，天下暗器毒药以唐门为尊，后来唐门渐以暗器为主毒药为辅，但唐门子弟中却有一部分人认为毒药更胜于暗器，故而反弃暗器而潜心练制毒药，终被他们研制出了七种毒药，依颜色不同分别命名为红玉、香橙、额黄、祖母绿、碧海青天、孔雀蓝和丁香紫，合称为彩虹七毒。这七毒中，香橙和孔雀蓝早已失传；碧海青天更是据说本无此毒，只是以讹传讹凑数而已；倒是红玉和祖母绿前者曾在金陵王家灭门一役中用过，后者则淬于唐门暗器蓝日之上而名声大盛；至于丁香紫与额黄则是只闻其名，亦未有人见过，不想今日却在这里出现。
　　皇甫云手捻银针道：“当时谁在赵兄身边？”
　　傅行之道：“本来我和赵兄一左一右均在小雨姑娘身边，后来电光一闪之时敌人以暗器袭击，我们同时出手，从枪风中可听出赵兄离我不远。后来枪风忽顿，赵兄就哼了一声，想来那时已遭暗算了。”
　　皇甫云道：“当时赵兄在哪里？”
　　傅行之微微一怔，随即明白道：“赵兄当时在路左，我在他右边。”
　　皇甫云转动着手中银针，冷冷道：“可是赵兄却伤在右臂，岂不奇怪？”
　　傅行之歉然道：“或许是我这边失手，赵兄未防，才会被暗器所伤。”
　　皇甫云淡淡一笑道：“傅兄，现在可不是谦虚的时候。”另一只手一亮，哗啦从手中掉下七八件暗器来，有袖箭、子午问心钉、三棱镖等不一而足，但均有一定份量。皇甫云道：“这是打来的暗器，是我从地上拾到的，上面淬的却是东海秋家的‘三更散’，虽也是见血封喉的毒药，却还比不上丁香紫。”
　　傅行之悚然道：“皇甫兄是说，暗伤赵兄的另有其人？”
　　步飞彤道：“是不是那个发飞刀的？”
　　皇甫云淡淡道：“不是。”回答如此直截了当，倒让步飞彤觉得很没面子，嘟起嘴道：“你怎么知道？你又没见过那个发飞刀的。”
　　燕十七道：“的确不是。此人飞刀绝技造诣非凡，如要伤赵兄，何必舍刀而用针，还要淬毒。”
　　皇甫云道：“不仅如此。此针细如牛毛，体积甚微，在狂风暴雨中使用，势难及远，且易失准头，即使要用，也必是几十上百根同时发出，绝不会只用一根。何况此针若不淬剧毒，便是射在身上，只要不是重要部位如眼睛之类，杀伤力亦是有限得很。”
　　柳自斟沉吟道：“可是这针却只有一根。”
　　皇甫云微微一笑道：“便是有几百根，也没有这么多丁香紫去糟蹋。”
　　傅行之双眉一剔道：“皇甫兄的意思是，此针并非从路边山林之中射来的？”
　　皇甫云一字一顿道：“发针之人，或许就在赵兄身侧。”
　　步飞彤大叫道：“怎么可能？这大个子旁边就只有傅行之和小雨妹妹，还能有谁？除非见了鬼！”她这一叫，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都往小雨脸上扫了过去。小雨身上衣裳已湿透，嘴唇冻得发紫，正缩在傅行之身边瑟瑟发抖。她虽不能言，却不是聋子，听了皇甫云的话，又见众人目光俱集到自己身上，脸一时涨得透红。傅行之脸色一寒，正要开口，皇甫云却悠悠道：“或许正是有个鬼。”
　　步飞彤机灵灵打了个寒战，啐了一声道：“哪里有鬼？我看你才见了鬼！”嘴上说得气壮，心里却有些发毛。
　　柳自斟无暇顾及其他，只关切道：“那赵兄弟的伤势究竟如何？”
　　皇甫云凝重地道：“此刻我也殊无把握，目下最要紧的是赶快离开此地，才好寻药医治。”忽道，“柳兄面上这是—”众人都抬眼看去，只见柳自斟左右两颊上各有五个淡淡指印。他本长得白皙，这十个淡红指印若在赵勇脸上或许还瞧不出来，在他脸上却看得一清二楚。柳自斟红了脸道：“没什么。”步飞彤的脸登时飞红，连耳根也红了，好在众人都在看柳自斟，倒无人注意她。
　　傅行之道：“那我们快走。”抱起赵勇，首先出洞。突然又是一道闪电撕裂夜空，傅行之忽觉风雨中一道劲风迎面而至，惊觉时已到眼前。若不是先前燕十七曾接过一柄鬼魅般的飞刀，傅行之或许真会被它所伤。
　　刀风斩脸而至，傅行之看不清却听得到，猝然腾出一只手，一拳击在飞刀上。飞刀受击，倏尔一抖，斜飞出去，飕一声擦鲁文头顶而过。鲁文只觉头顶一凉，惊出了一身冷汗。飞刀一击不中，夜色中反射出一线银辉，又不知投向何处去了。傅行之一眼看到，突然记起了在客栈屋顶上飞袭宁致远的那一刀。
　　柳自斟变色道：“快回来。”
　　众人又退回山洞。鲁文方才性命系于一发，心有余悸，道：“好厉害的鸳鸯神捕！”
　　傅行之道：“不是鸳鸯神捕。”
　　柳自斟皱眉道：“不是？”
　　傅行之道：“不是。任飞霜虽用暗器，多是小巧之物，且以剧毒慑人，并无此功力。”
　　柳自斟神情沉重，道：“他们又请到强援了。”
　　鲁文忍不住道：“是什么人能用出此等飞刀？难道是飞刀世家孟家有人到了？”
　　柳自斟道：“也许。不过孟家如今式微，子弟少在江湖上走动；何况江湖上用飞刀的好手不少，也未必是孟家人。”
　　燕十七道：“如今江湖上飞刀第一人，只怕要数山东王家‘天外飞仙’王梦阳；苗疆‘冷月刀’战风一向行踪诡秘，也是飞刀好手；还有岭南‘无翼长虹’秦采薇，虽是女子，却也未可轻视。”
　　鲁文听得瞠目结舌，心想这小捕快年纪轻轻，怎的对这些人如数家珍？他却不知燕十七自十三岁便在江湖上闯荡，江湖上的人物又有哪一个是他不知的。
　　傅行之道：“无论来的是什么人，此时也理论不得了。赵兄伤势要紧，我们冲！”
　　燕十七忽道：“听—”众人侧耳听去，风雨声中竟有一缕箫声隐隐传来。如此深夜，强敌环伺之中，突然有如此乐声，又极是美妙动听，众人虽觉有些诡异，却也不禁凝神静听。
　　忽听皇甫云喝道：“听不得！快掩上耳朵！”话犹未了，步飞彤和小雨竟已向山洞之外走去。幸而柳自斟和傅行之都在洞口，一人抓住一个。步飞彤被柳自斟一抓，恍如大梦初醒，“哎”了一声，方立住脚。小雨还在挣扎，傅行之急忙撕下衣襟塞住她双耳，将她拉回洞中。只听箫声竟又近了许多，好似已到了山洞之外。鲁文内力也是平平，箫声一近，他竟也抵挡不住，虽强自按捺，仍是忍不住将头转向洞口便想出去。
　　柳自斟叫道：“快盘膝运功，万万出去不得！”一语未了，自己也觉心血浮动，急忙盘膝坐下。
　　箫声缠缠绵绵，充满欢愉，动人心魄。山洞中各人都盘膝低头，竭力平息心神。小雨尚不知发生什么事，但看众人神情，吓得躲在角落里不敢动弹。箫声愈奏愈响，步飞彤和鲁文都觉抵挡不住，伸手也想撕下衣襟堵住耳朵，但身子一动，顿觉更难以把持，急忙自敛心神，不敢分心。鲁文火折子也掉在地上，火光半明半暗，照得各人脸上光影斑驳，极是古怪。
　　傅行之内功最为深湛，虽然受伤在前，仍足把持得住，眼见鲁文面上神情飞动，随时便会被箫音所诱，一发不可收拾，心中大急，只是苦无良策。忽然身后一只手伸过来抓住他的手，傅行之一惊，猛然想起了皇甫云，急忙握住他手，将一股内力传了进去；只觉皇甫云掌心滚热，不住颤抖。
　　此时鲁文终于忍耐不住。论内功，他只与步飞彤相仿，而且箫音缠绵，俱是欢爱之意，步飞彤虽非生长深闺，但岁寒三友家教甚严，从未接触男女之情，故而只觉箫声欢悦，不解其中深意，反而尚能抵挡。鲁文却是忍耐不住，一长身竟站了起来！柳自斟大惊，伸手欲拉他，但他自己本是个诗酒风流之人，如此绮媚之声对他影响尤大，这一分心，顿觉心浮气躁，自己也难以把握。傅行之看得清楚，苦于离得远些，分身无术。忽听拍地一声，正响在箫音两拍之间，登时将箫音绮靡之意冲得一断，却是皇甫云拾起了燕十七抛在地上的弯刀，在山洞壁上一处中空之处以刀脊敲击。山洞中回声甚响，但听皇甫云拍拍连声，不住手地敲下去，每一下都敲在两节之间，只十余下，竟将箫声打得显出了零乱之意。
　　箫声微乱，众人情势立时大为好转。鲁文重新坐倒，已惊出了一身冷汗，情知自己方才若一举步，立是至死方休，等于是在鬼门关上打个转回来了。待皇甫云敲得二十余下，箫声已几度被他打得几乎走板。陡然间箫声一变，尖锐峭拔，连奏三个音阶，一声高过一声。皇甫云身子也是一连三震。傅行之只觉他内息登时激荡如涛，几乎走岔，急忙聚起真气自他掌心度过去，助他收束紊乱的内息。
　　此时箫音已大有杀伐阴森之气，宛如鬼兵夜战，令人不寒而栗。这一番诡异尖厉之音，不若方才流畅绵转，却也因此更难以节拍敲乱。皇甫云双目微合，额上汗珠涔涔而下，傅行之握着他手，将内力源源不断地送过去。但这般以内力助人，却是事倍功半，若不是他内力深厚，实是支持不了多久。此时那吹箫之人已知皇甫云是个劲敌，箫声上下跌宕，全对他而来，其他众人反觉好些。只是燕、柳二人均非以内力见长，赵勇内力虽深，却已中毒昏迷，虽明知箫声乃在全力以赴对付皇甫云，却也爱莫能助。
　　傅行之离皇甫云最近，自然受到箫声波及最甚，但觉箫声尖锐无比，每吹一音，自己心头便剧震一下，箫声愈吹愈急，自己心跳亦是随着加快。他两指搭在皇甫云脉门上，自他脉搏之中也察觉他心跳亦不断加快，遂闭目调节气息，藉内息流动，将皇甫云心跳纳入自己节奏之中，运气三转，内息空明，连皇甫云的心跳也随他渐渐平稳下来。此时箫声过于急促，渐渐又连成一气，皇甫云手中弯刀连敲，声声都敲在箫音之间，登时又将箫声冲乱。
　　此时双方均已到要紧关头。箫音连变三变，换了四种音韵，全被皇甫云敲散，已无可再变，只得愈拔愈高，愈奏愈急。众人虽非首当其冲，也觉心跳气喘，只得各自盘膝运功，强镇心跳。傅行之瞑目而坐，面色微白，眉头不时跳动；皇甫云更是一张脸涨得绯红，汗下如雨。突然火光一闪，火折子已燃完，洞中顿时一片漆黑。众人本都是出生入死惯的，不知怎的此时却怕起黑来，只听黑暗之中皇甫云敲击之声一声声传出，仿佛一声声佛门钟鼓，令人心中宁定。箫音不断拔高，最后已尖锐得如刀锋一般。柳自斟亦通音韵，暗想箫音如此之高，必不能久，只不知皇甫云还能坚持多久。念犹未了，突听皇甫云一声长笑，连击三响，远处隐隐似有一物爆裂之声，箫音顿绝。恰此时风雨已停，一轮明月自云间露出，照进山洞，众人顿时心头清明，说不出的舒畅。
　　皇甫云面色已如常，放下手中弯刀笑道：“傅兄好功夫。多谢。”
　　傅行之微微一笑：“还亏皇甫兄精通音律。”两人相视而笑，方才联手抗敌，同历生死，不知不觉中又亲切了几分。
　　皇甫云笑容一现即收。他笑起来正宛如春风沉醉之夜，而见云破月来；收起笑容却又似雪夜之中一弯冷月高照，立起身来，道：“风雨已停，趁这时我们快走，赵兄的伤势不能再拖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