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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注:文中的京剧唱词应该是近代以来人们改的,拿来用在架空的时代。看看笑笑就可以了。

      梁州最热闹的地儿,是苏七街。这街不长,却五脏俱全。卖吃食的,倒腾字画儿的,耍猴卖艺的,来自各地的吆喝声夹着不同的调,不同的音,把窄街挤得满满当当--繁荣得很。
      其实世道不该这样的,外头打仗的有,闹饥荒的也有。独独一个梁州,歌舞升平,似是给人刻意跳了过去。逃到这儿的外乡人,无一不惊异地睁大眼睛看着,喃喃自语,不知到了哪里。乱了太久,突然平静了,反倒不自在。不过很快,外来人紧张太久的心弦刷地就松下来,积极融入这个人间天堂似的梁州,管他外头兵荒马乱还是民不聊生,要么拼了命地享乐,要么拼了命地赚钱,倒和梁州人一起,把一切搅出泡沫般的沸腾繁华。
      封地太平,便是天下太平,梁王很是满意。亏得当初分了块儿偏远的小地方,打仗的人皆看不上眼。他悠然坐在戏园子的包厢里,微敛着眼眸听戏,手指在案上轻轻叩着,对身旁人说:“再有进城的,就把人头税翻一番,背粮食的照旧。人多了闹得沸反盈天的,不好收拾。”末了,视线又移到戏台子上,口中随着轻和,“ 人生在世如春梦,奴且开怀饮数盅。 ”
      “是。”下人恭敬回话,又看看主子神色,笑道,“染君公子这戏,是越来越媚了。”
      “怎么还没记住,打昨儿个起,就跟本王姓了。”梁王视线不移,淡笑着说。
      下人嘿嘿一笑,三角眼睛眯成一道,说:“奴才愚笨。”

      王爷的包厢在二楼。一楼坐着的,多是些普通看客。青玉便在一楼伺候茶水。他打小就喜欢戏。歇息时,便站在人后,跟着台上人一起,翘手转身回眸,学得有模有样。可惜他唱不了--青玉是个哑巴。若不是当初戏院的半个柱子染君见他可怜将他收留,想他早死在哪个街头了。
      青玉见着染君,是在苏七街后的柳荫胡同里。彼时他是个六七岁的孩子,清清瘦瘦的模样。染君一攥,只觉得是一把骨头。
      青玉抬头凝视着染君,看他一袭明黄衣裳,缀珠凤冠,锦缎云肩,贵妃的一颦一笑,无不姿态窈窕,端的是妩媚动人。
      青玉想起初遇时,染君裹在雪白狐裘披风里的样子。面色也是雪白的,红唇皓齿,青丝软软流泄在肩上,黑白分明,清明得像是淡淡的水墨画。
      他看着蜷在街角的青玉,语气和缓:“以后,就跟着我吧。”
      像是碎玉琉璃一样的声音。青玉痴痴地想。染君天生,就该是戏台上的牡丹。

      一曲终了,园子里炸出一阵喝采声。正出神的青玉吓得一怔,赶忙往后台去,却听到有人唤自己。
      “青玉!”
      青玉转头,对那人笑笑,又急着走。
      念之伸手握他的腕,认真地说:“母亲今天想见你。”看他不解,他又松手,笑道,“你不是忘了吧,我说过,要把你接到李家的。”
      青玉摇摇头,几乎是落荒而逃。
      李家少爷的好,比起戏台上的繁花,终究还是不足。
      后台里,染君呆坐在铜镜前,纹丝不动。
      戏园的蒋老板把一盒金钗串珠推他面前,喜笑颜开,说:“梁王赏的。染君啊,这可是飞上枝头成了凤凰,别整天跟钱过不去,给王爷摆臭脸。”
      染君低头,随手取了个扳指递过去,却不说话。
      蒋老板把扳指小心收进怀里,说:“今儿晚上王府的人来接你。”说罢要走,又回头补了句,“染君呐,咱们这种人,不过是戏子玩物,豁得出去,才活得下来。你想这台戏,谁唱谁演谁走个场,还不是天定好的。”
      人散了,整个园子静得吓人。染君默默坐着,凤冠未卸,这身爱到骨子里的行头,重得他烦躁不安,又不舍得取。
      青玉进来,轻轻走近,自他背后站定,帮他把头面取下来。
      青玉很瘦,手指细得像枯枝。冰凉指尖避开染君的皮肤,动作灵活轻巧。把凤冠轻放在案上,青玉取了梳子将他发丝捋顺,细细打理。
      染君闭上眼睛,靠进他怀里,低低地说:“青玉,今儿这戏可好看?”
      青玉手按他肩上,攥了攥,又侧头帮他把云肩解下,终未表态。
      染君也未想要他回答,任他伺候着换衣卸妆,喃喃唱道:“好似嫦娥下九重,凄凄冷落广寒宫。”

      天刚蒙蒙亮,周遭一片灰色。青玉在院里扫地,衣衫沾了露水,略带些寒意。扫帚刷刷作响,声音传了很远,在屋檐上绕了一圈又一圈,散在整个胡同里。地上的落叶越来越多,秋天这么快就到了,只是一扫,便是一整个夏天储蓄的生气。
      天要凉了,染君的戏服会不会太薄,青玉想,得提醒他置办些衣物了--除了戏,染君从不在意什么。
      遥遥听到胡同里传来马蹄声,青玉自觉把门打开,马车已稳稳停在门前。
      青玉咬唇,看着染君被人打车上抱下来。他的脸埋在那人胸前,长发凌乱散在身上,没有声音。
      青玉引那人到房里,同他一起把染君安置在床上。打理好了才随来人一道出去。
      那人临上马车,又想起什么,回头递给青玉些碎银子,说:“有劳青玉公子了。”
      青玉低着头,也没有伸手,转身把院门阖上。他靠在门后,抬头看看微亮的天空,眨眨眼睛。末了,他揉揉眼,直起身子去了厨房,盛一盆烧好的水端进染君房里。
      记得昨天早上,他还手足无措,今天,就已驾轻就熟了似的。
      青玉小心扶染君起来,摸了摸他的额头,方才开始替他擦洗身子。
      染君双眸无神,面色如纸,也不动弹,任由他伺候。
      待青玉端了水要出去,染君才突然开口,道:“青玉,我不想唱了。”
      青玉转身,放下水走近,轻轻揽着他,抚他的发,温柔得像是一汪水。

      仍是一出贵妃醉酒--王爷最喜欢的戏。染君眉眼如丝,举止放浪,妍态尽显,眸中无边醉意,无边凄苦。青玉仍是遥遥看着,只觉今日的贵妃和先前那个出尘脱俗的染君,渐渐成了一个人,没有了淡淡微笑的染君,只有心碎纵情的杨玉环。
      “青玉…”李念之轻轻说,“你觉得她可以等到唐明皇么?”
      青玉不明,转头看着他。
      念之抓起他的手,说:“这出戏里没有,可人活着哪里只有一出戏。”
      青玉恍神,忘了抽回手,只听得染君唱道:“ 人生在世如春梦,奴且开怀饮数盅。 ”
      “好!”
      喝彩声顿时响起,震得人耳朵疼。
      念之伸手捂上青玉的耳朵,微微笑起来。
      青玉傻傻地任他这般暧昧,眼睛只盯着台上,泪水刷地湿了脸。
      染君二十一的时候,唱了此生最好的一出戏,然后就打高高的舞台上跌了下来。

      戏台子是棵树,时时刻刻开着花,这朵将那朵挤了下来,旧的谢了新的眨眼就冒出来。染君再美,也不过是其中一朵。人们不过饭后唏嘘几句,偶尔提起从前那个妖娆的贵妃,便抹了嘴巴去院子里看下一场。
      一树繁花,将梁州的太平盛世渲染的妖艳异常--外头?梁王早下了令,把城门锁得紧紧的,苍蝇也甭想飞进来。难民们哭天抢地冻了饿了死了都不关里头的事儿,除非灵活有门路的。
      战事吃紧,冬天又到了,城里老的弱的病的残的也都一股脑儿往外赶。将士持着兵器把守,防的是想趁开城门赶人的机会拥进来的难民。梁州养不起闲余的人。
      城里的人却还是发疯似的吃喝玩乐,处处笙歌,末世的繁华绚烂了人眼。
      李家少爷还时常去戏园里听戏,看着台上的姹紫嫣红莺歌燕舞,恍惚觉得世道这么太平,历史的车轮再怎么滚,也碾不着梁州这欢腾的地儿。
      他前阵子娶了妻,也是城里的大户。两家强强联合,又有能人执事,日子倒也没太大变化。外头的生意是做不得了,也听了些关于战事的风闻,念之却不急,心道家里人爱安排,就让他们全管了。日子这么不咸不淡地混,哪天没了,也就没了吧。
      谁还盼着一个清清明明干干净净的世道,那是傻瓜。
      他这么想着,又抿了口酒,醉眼朦胧,瞥着台上新的贵妃,看他醉得媚态尽显,醉得倾国倾城。
      半晌,念之起身,抹了把脸,转身大步离开。
      “哎,李大少怎么…”有人嘀咕。
      “娶了亲的公子哥,自有那美娇娘,谁还看这雌雄不辨,人尽可夫的戏子啊。”
      “也是。不过你还别说,这小人儿媚的,哪里是个男人,啧啧,可惜是梁王的伴儿。不知道床上又是…”
      念之捂着耳朵,把那些污言秽语全当是浊风,摇摇晃晃出了园子。
      台上的贵妃遥遥看见他,敛了眸子,唇角一抹浅笑。
      念之若回了头,定会想起当初那个少年,清瘦得没有肉,总敛着眸子,低着头柔柔顺顺的,像个女孩子。他从不说话,他却知道他想说什么。
      青玉总是低着头,偶尔的淡淡一笑,念之便幸福得要发疯。
      现在,他的青玉在台上,笑给梁州所有人看,笑给所有猥琐的男人看,笑给梁王看。
      戏子,戏子…念之甩甩脑袋,笑着低声自语:“不过是婊子罢了…”

      一曲终了,青玉退回后台。脚步略显蹒跚。他小心退去戏服,脸上还挂着妆,便去端水伺候染君。
      --那一跌,使他断了腿。
      青玉挽起袖子,把热毛巾挤去水,展开又叠平整,半蹲着身子给椅子上坐着的染君擦脸。
      染君闭着眼,额上一层细密的汗。温热的毛巾离了皮肤,一阵清爽,他睁眼,说:“走一遍。”
      青玉点头,退到空地,抬手移步。
      “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又转东升--”染君开始唱。
      和着他的声音,青玉嘴唇微启,动作拿捏得恰到好处。
      老板在院子里听见声音,不由打拍子,跟着哼哼。还别说,青玉这法子绝了:染君上不了台,便在后边唱;青玉说不了话,便在台上演。这出双簧,买账的人还不少。加上讨王爷喜欢,两个本应被赶走的废人,反成了摇钱树。
      老板拍拍腰包,心想青玉当初跪在眼前的那股子倔强劲儿,跟染君倒有几分相似。
      “啪--”清脆的瓷片儿碎裂声惊得人一跳。
      戏就这么戛然而止。
      后台,染君面色铁青,狠狠盯着地上摔成碎片的杯盏,一言不发。
      青玉忙去收拾,汗水流下来,刷白的脸上一道水痕,花了贵妃的妆。
      看他这般乖巧温驯,染君恨得牙痒,发泄似的抓起案上的杯子又向他扔过去。
      直直砸在额上,这下彻底花了妆。
      染君愕然,触目是那鲜艳的红,牙咬得发抖,说:“你怎么不躲,又不是聋子!”
      青玉似才后知后觉,伸手蘸水拍拍伤口,安抚似的摇头。
      染君身子一软,颓然靠在椅背上,胸闷得想吐,心脏抖成一团,被人抓着咬着挠着。
      青玉出去洗了脸,回来见他仍软在椅子上,轻轻上前蹲下,趴在他腿上。
      染君抚他的发,喃喃道:“刚才步子不对,明儿个别走错了。”
      青玉微微笑起来。
      胡同里马蹄声由远及近,车子稳稳停在门口。
      青玉推开他放在头上的手,起身给染君又倒了茶,便向外走。
      染君冷冷地说:“当初捡你的时候,我怎么就没发现你这么能媚惑人,瞧把王爷伺候的。”
      青玉背对着他,拉紧衣服,迈出门去。
      染君面色如纸,呆坐了半晌,弯下身子伏在腿上,肩膀微微抽搐起来。

      青玉从王府的马车上下来,听到路边行人的窃窃私语,心想,近来,似乎是越来越乱了呢。
      “李家已经在收拾细软要逃难了。”
      “家大业大,怎么着也得好几天吧。听人说,这都打到陇州了。”
      “那不是没几天好日子了!咱们……”
      行人渐远,青玉缓了步子,心里一团乱麻。他不晓得陇州在哪儿,听人口气,战情像是紧急得很。李家人消息广,他们也沉不住气了,定是快到了吧。反是梁王,倒还是那副寻常样子。
      世界这么大,我们,该躲哪里去呢。青玉想到染君的腿,顿觉无助迷茫。浑浑噩噩走了几步,便听身后有人叫自己。
      是念之。
      青玉淡淡笑笑,猜他是来告别。
      念之气喘吁吁,来不及擦汗,上前抓着他胳膊,眸里焦急安慰担忧混作一团。念之看他笑得安然,一路赶来时心里恐慌去了大半,直直叫着:“他没事!他没事!”没事便好,没事便好,只要还活着,就永远不晚。
      青玉任他拽着,静静看着他,心想李家少爷待自己不薄,若是请他把染君带走,不知行不行的通。
      “青玉……”念之松口气,注视着他,说,“仗快打到这里了,今天我们就走,我带着你,好不好?”
      青玉一怔,在他手上写:“你家人呢?”
      念之笑笑,说:“我只想带你,他们自有人管。”
      青玉摇头,又写:“染君。”
      念之僵了表情,半晌才说:“我适才先去的园子,他说,把你交给我。”
      青玉挣开他的手,连连摇头,往戏园走。任他在身后唤了几声,也未回头。
      李念之垂着头,心下凄然。
      匆匆赶回去,见染君坐在院子里发呆,青玉这才放了心,轻轻上前。
      染君紧闭着眼,冬日的阳光晒得他脸成了透明。感觉到有人,他缓缓睁眼,看到青玉时神色一凛,说:“李念之没去找你?”
      青玉蹲下,握着他手,写:“我们一起。”
      染君甩开,怒道:“快去收拾东西!谁知道什么时候就打来了,你想送死?”
      青玉安静望着他,淡淡的笑容上写着坚毅。
      染君深晓他的性子,两人僵持半晌,他最终泄气似的往椅上一歪,喃喃道:“你真是——”在脑里肚里心里绕了几百圈的话,终究只化作这无奈的三个字,扯得人满是痛楚。
      我不过当年捡你条命,你又何必此生不离不弃。这般厚重难当。
      你真是太,太傻。
      我残了,你不走;我骂你,你不走;乱了,你还是不走。可知从前,有老板有梁王,你可以下跪可以屈于人下来保我周全,现今,你可是要,丢了命。
      染君笑笑,说:“青玉,你戏看得太多。深情的唐明皇,自刎的虞姬,化蝶的梁祝,统统都是戏。现实里,哪有谁比自个儿还重要。”
      你以为这世道是出西厢记,却不知那原型,是莺莺传。
      青玉又笑,覆上他的手,写:“你唱吧,直到唱不了的那天。”

      是夜,仍是一片锦绣。
      梁王醉得一塌糊涂,戏园里热闹得很。末世的歌到了最强音,谁也收不了场。
      青玉在台上舞得动人,不想一瞥,竟是念之。那人正痴痴望着自己,眸中满是不舍。
      最后一次了,念之想。从今以后,再有什么纷扰,皆与他无关,他只要这一双清明的眸子,印在心里,来度过此生漫长的思念。过了今夜,再无瓜葛。
      放不下。
      念之想着,便对那人放肆笑起来。借着酒劲,唤他动人的名字。迷迷糊糊的,却听到一阵喧哗。
      不过一瞬,人群便骚乱起来,有人大声叱喝的声音,有人叫哭天喊地的声音,一时乱成一锅粥。
      “打进来了!打进来了!”
      念之抬头,眸里却只有台上那人。身边有了血腥味,他顾不上,直觉地挤进人群,叫他的名字。
      “青玉!青玉……”
      青玉似未听到,只顺着后边染君的声音继续演。
      他不停,他也不停,只将这出戏演得完满,便足以。青玉微笑,唇角淡淡的满足洗去贵妃的妖娆,纯净得宛如天人。
      人生在世如春梦,奴且开怀饮数盅。
      只不过一出戏,便唱尽一生。
      —完—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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