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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番外 怀青 ...

  •   我是柳妖,我的名字叫怀青。
      与大多数妖自命其名不同,我的名字,并不是我自己取的。
      那时候我还是一株年轻的柳树,从来也没想过要成仙成妖,我只想做一株普通的垂柳,春天里碧枝如丝垂在水面上,过完我做为草木应有的年月。
      在我的柳枝下,常有年轻的男男女女执手相看,或泪眼,或微笑,然后往往折下我的枝条互赠。有些疼,但我很喜欢。
      草木的寿命大半很长。有个叫庄子的人说:上古有大椿,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我虽没有那么长寿,但活个三百余年还是应该的。比较起来,人类的寿命十分短暂,而那些红男绿女的来去更犹如流水一般,就像我的枝叶,折去了,还会再生出新的,了无痕迹……
      那一年,有两个少年在我树下相会,每月一次,风雨无阻。只是他们的相会总在夜间,而欢愉之中,也总是带着惶惑的泪。若不是因为他们两个都是男子,我本也会像看其他人那样,在他们离去后便遗忘。
      再后来,大约过了两三年光景,在约好的日子里,只有一个少年孤身前来。那是春天的夜晚,他在我丝绦般的枝叶下徘徊到天亮,用小刀在我的身躯上刻下了两个图案;随后就用那把刀子刺进了自己的胸膛。他胸膛里流出的热血染在我的枝干上,渗进泥土中,被我的根吸收进身体—热热的,烫到了每一片叶子,也给予了我前所未有的活力。
      那一天,是庚申日。人间传说:庚申日器物得人血则成魅,原来是真的。
      在我化成人形后,我才知道,那少年在我身上刻下的两个图案原来是两个字:怀,青。
      得血成妖后,虽然原身不能移动,我却可以离开树身四处游荡。过了很久,我终于找到了那个失约的少年。他已经不再是少年,娶了妻子,有了一双可爱的儿女。看到他一家团圆的样子,我忽然觉得愤怒到不能自已。半夜,我潜入他家,我想若不是看到他一个人独宿在书房,睡去了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我大约会立刻吸干他的血。然而借着月光,我看到他露在外面的手臂上,有一道道深深的刀疤,组成两个我很熟悉的图案:怀,青。
      我不知自己是怎么离开了那屋子,此后也没有再回去过。我抛下自己的原身尽可能远地四处游历,内心里,我知道自己是想找一份能够抵得过那天人永绝的情感。
      我没有找到,而原身却被当做木材伐倒。在形神将散里,一个青袍男子救了我。他喂了我一粒定魂珠,凝住了我欲碎的魂魄,然后问我的名字。鬼使神差地,我回答他:“怀青。”
      青袍男子,后来我才知道,他是四大神族中麒麟一族的族长林岩。他将我带到了天城,做了他府中的侍卫。那时候他的独子林瞳刚刚五岁。林岩说,等他的独生子长大,我就是他的侍卫。
      在外人眼里看来,我很幸运。因为一进天界,就可再不受天劫。当时懂得走这条路的妖还很少,我走在天城街头,总会被人侧目而视,指指点点。
      林府里的侍卫很多,妖却只有我一个。时常有人看我不顺眼,明着暗着找些麻烦。为了不受欺负,我只有拼命地练功。后来我在天界与人间交际之处救了一个龙族长老,他送我一本龙族的修炼法册。然而看了法册我才明白,原来妖和神之间的差别,竟然是无法逾越的。
      小公子林瞳长大到可以去书院读书时,我当上了林府侍卫队的副队长。队长是麒麟族的一个族人,名叫林若奇。我想如果不是因为出身不同,我和他的位置本应是对换的。
      那家伙功夫不错,办起事来也干练,只是不知怎么的,一到我面前就连话都不知怎么说。他对我倒是十分维护,只不过我觉得我根本不需要。
      小公子去石林书院读书的日子有些无聊。近两百年来,天界的妖忽然多了起来。有些,是发现了避天劫的捷径而委身事人;有些,却是被符咒所拘役的妖魂。看着他们,我觉得有些悲哀,我是林府侍卫副队长,身份自然比他们高得多,但我从未忘记,我,也是妖。
      小公子在石林书院念了五年书,可以回来行成人礼了。我和林若奇带着人去迎接他。好一队人马,除了小公子的两个朋友:龙族的龙广和凤族的凤无忌之外,居然还有三个小妖;其中穿一身白衣,走路如飘然御风,清澈见底的眼眸里总带着笑的那个,公子叫他水生。我一看就知道,那是条小水蛇。那时我怎么也不会想到,后来我居然会把那本龙族的法册送了给他。
      那小家伙根本不通世事,到了林府第一天就公然问我是不是妖,为什么会当上麒麟一族的侍卫。搞得大家都很尴尬。族长明显有些不大高兴,但公子看起来却极宠爱他,宠爱到在自己的冠礼宴会上丢下一众宾客出动找那个小东西。
      小东西是在香桃苑被找回来的。香桃苑是什么地方,堂堂麒麟族未来的族长竟然跑到那里去,令族长大发雷霆,命令他立刻把这个小东西送回书院。公子一向温和孝顺,这次却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的父亲,闹得大家都很不愉快。
      风暴被公子强压了下去,引起风暴的那个小东西却毫无所觉,居然还跑来问我他昨天去的那个地方叫什么名字!难道他还想去?难道他给公子惹的麻烦还不够多么?
      终于忍不住问出了口,小东西睁着一双大眼睛认真地回答是在那里见到一个失踪的朋友。看他的眼神,这个“朋友”显然不是一般的朋友。他的眼眸清澈见底,我终于还是告诉了他,那个地方叫做香桃苑。
      小东西第二次被公子从香桃苑揪回来的事掀起了轩然大波。据说他在香桃苑为了一个小倌和龙族子弟辟泉大打出手,闹得不可收拾。族长气到无话可说,公子却只顾忙着派林若奇去香桃苑打听那小倌的来历。结果林若奇回来说,那小倌第二天就因惹起客人争斗而被活活打死了。
      兔死狐悲。难道妖的性命就这么低贱?可是我却什么也不能做,只有在后院练剑,用那些无知的石头木桩来发泄心内的愤怒和悲哀。然后,小东西摇摇晃晃地来了,病得脚步虚浮,却要跟我学剑。看着他,我想起了那个用刀刺穿自己胸膛的少年,于是,我跟他去了香桃苑。
      头一次,我做了件痛快淋漓的事。小东西在那个小倌的房间里哭得声嘶力竭,最后被我抱了回去。知道必然会面对严厉的惩罚,但我心里坦然。
      的确没想到事情会闹得那么大,因为辟泉死了。最后我被投入了天牢。心里很明白,我是在替小东西顶罪,不过我心里愿意。就像在人间那些男男女女折下我的枝条一般,有些痛,但心里高兴。
      小东西来天牢看我,我把那本法册送给了他。他的身体,不适合学武,但他必须要能够保护自己。只是他的内息很奇怪,灵气充沛却内敛不发,究竟是谁教他这样炼气?
      这件事情,我不知公子是如何压下来的,总之我只是被派到西城去守边三年,实在不算是什么很重的惩罚。走的时候我没有告诉任何人,可是一出天城就看见有人在路边等着,居然是那个家伙,还说他也接到任命同样去西城。有点奇怪,他与此事一无瓜葛,又是麒麟族人,怎么会跟我这个妖一起被贬去西城?那里是妖界与天界交际之处,不是个安生地方。不过,我也管不到他,他爱去哪里,关我什么事?只是,去一个陌生的地方,身边能有个熟悉的人,心里,还是有点高兴的。
      知道西城不平静,只是一到此地就有战事实在出我意料之外。我和那个家伙分别是西城守军的正副将军,奇怪,这次他居然做了我的副将。不过这家伙领军还是很有一套的,怎么他在别人面前就显得精明了不少呢?
      战事来得异乎寻常的猛烈,天城那边也隐隐传来消息,说是天界内部有人作乱,可能为首之人地位还甚高。不过我们管不到那么远的事,平息此地的动乱才是最要紧的。可是,我不知该不该下手。我也是妖啊,要对付同类……
      战场是没有丝毫温情可言的,我的犹豫直接给军队带来了损失。林若奇第一次在大厅广众之下大声训斥我。有一点委屈,我忍不住就冷冷反驳他:“林将军是副将,对主将这般大吼大叫,未免有些失礼了吧!”
      林若奇瞪我半晌,慢慢从怀里取出一块青玉佩举在手中:“族长有令,若怀青举措不当,林若奇可阵前免将,取而代之。”
      心忽然凉了。原来,还是防了我一手啊。妖,总是妖。一时间心灰意懒,我颓然挥了挥手:“好,那就由林将军作主吧。”
      “怀青—”那家伙反而愣了,“我,我不是,我只是说,你这样心存仁慈,会贻误军机的。”
      我讥讽地一笑:“林将军怎么忘了,我怀青也是妖。既然怕我贻误军机,还是撤了我的职比较好。此后这仗怎么打,就由林将军指挥好了。”
      退出帐篷,简单收拾了一下东西,我离开了西城。主意是突然拿定的,知道一军之将无论如何也不该如此意气弄事,但那种说不清的失望如同一根根针,实实在在地扎在心里,让我无法再留下面对他。
      我还是低估了西城外的混乱和危险,走不出三百里,我就被妖界的一支军队包围了。天界边缘的一个村子已被烧成废墟,灰烬和余烟中到处是尸骸和鲜血。马队里裹挟着十几个年轻女子,一个个披头散发,满脸惊恐之色。
      “哟,又一个美人儿,大家快来看!”为首的小妖大声叫嚣,扬着马鞭在我身边绕来绕去。
      心里忽然一阵痛楚。一直以来,因为身为妖而在潜意识里为妖族辩护,不肯正视他们对天界的骚扰和杀戮,总是想着妖族在世间的低下地位,却忽略了他们制造的血腥。其实,林若奇是对的,错的,是我。
      战斗是如何结束的我已记不太清,只记得最后好象看到了那个家伙的脸,急吼吼地对我喊叫着什么。奇怪,你生什么气啊?我不是已经承认我的做法是错的了么?
      醒过来的时候已是黄昏。手边暖暖的,侧头一看才发现是那个家伙的脸,紧贴着我的手睡着了。夕阳照在他的脸上,如同孩子一般宁静。忍不住抬起手想摸一摸,手举起来,才想到这双手上沾满了同类的鲜血,不由一阵颓然。
      我一动,他也醒了,跳起来握住我的手:“怎么样?还有哪里不舒服?我去叫军医来!”
      “不用了。”我笑笑,“没什么事了。”
      他松了口气,用手揉了揉两圈乌黑的眼圈,“那我上城去了。这几天妖族的攻势突然猛烈起来,好象不要命了似的。”
      好象忽然想起什么,他走了两步又转过身来,小心地说:“那个,我那天说的什么临阵换将的话都是假的,你还是主将,我是你的副将。你,你别再这么一声不吭的就离开好不好?那天把我吓死了……”
      我失笑。他也会吓到?我还以为这人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害怕呢。只是,主将也好,副将也罢,对我其实都无太大意义,我在乎的不是这个。但,唉,对这个人能说什么呢?
      天界的消息不断传来,果然是天城之内的人作乱。只是此人虽然已经伏诛,但几十年来结下的势力实在太大,现在此人一死,反而无法控制。西城这边固然妖族为患,天城之内也是动乱不已。我的伤已痊愈,每日里与林若奇并肩作战,那主将副将的位置倒也没有人去想它。倒是林若奇自那天起在外人面前对我格外恭敬,似乎有意突显我的身份一般。
      十年战事,白骨埋沙,情形总算得到了控制,西城的守军也有了休整之机。那夜与他商讨了战事之后,送他出门,偶一仰首,才发觉竟已是中秋。那家伙忽然来了兴致,硬是跑到厨房去叫厨子备了一坛酒,几样小菜,要与我共饮。
      庭院里凉风习习,倒真是适合饮酒赏月。一坛酒下肚,我和他都非海量,俱有些醺然。他不知什么时候坐到我身边,口齿不清地道:“怀青,亿还深我西不?”
      我想了半天才弄明白他是说“你还生我气不”,不觉好笑:“有什么好生气的?”
      他傻笑一下:“不深西就好。唔,怎么,怎么有两个月亮?”
      哪里有两个月亮,倒是你,眼睛都快没有了。
      “回去睡吧。”
      “不—要。”他任性起来也像个孩子,“怀青你,你都从来没有说过你的事。”
      我的事?说什么呢?看着天上的明月,我忽然想起了那两个少年,不知怎么的,就开始讲述他们的故事。讲完了,才发觉肩上沉沉的,那家伙不知什么时候枕在我肩上睡着了,红红的嘴唇半张着,好玩得紧。不禁有些好笑,刚才岂不是白费了口舌?不过这家伙也累了,让他睡罢。
      轻轻抱起他,还真有点沉。悄悄送他回房去,把他放在床上。这家伙翻个身,嘴里还在嘟哝,仔细听听,仿佛有我的名字。于是一笑,悄悄退出去,仰望那轮明月,觉得风似乎也不那么凉了。
note作者有话说
第46章 番外 怀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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